阳光穿透破烂的窗棂,在腐朽的木地板和尘土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狭长光带。细微的尘埃在光束中悬浮、舞动,给简陋的木屋添上几分不真实的静谧。
光斑边缘,恰好落在苏韫莬紧闭的眼睑上。
那细微的颤动,并非错觉。他的眼睫又轻轻抖了抖,仿佛在抵抗着光线的侵入,也像是从漫长而黑暗的溺水感中,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眉心无意识地蹙起,唇间溢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饱含疲惫的叹息。
“哥?”一直紧紧盯着他的瑾棽第一个捕捉到这微小的变化,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和颤抖,“哥!你醒了吗?”
顾言澈立刻停下手中的数据记录,快步走近,蹲下身,手中的微型扫描仪再次对准苏韫莬的头部和右手。林清羽也撑着身体坐直,屏息凝神。
监测屏幕上,脑电波的慢波背景中,那些尖锐的异常峰刺再次出现了,但这一次,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爆发,而是开始呈现出某种……微弱的、试探性的规律性波动,像是在尝试建立新的连接,或者,在“感知”着什么。
苏韫莬的眼皮,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金色的火焰,没有狂暴的能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盛满了极度疲惫、迷茫,以及某种沉淀下来的、冰冷清醒的墨黑。他花了数秒钟,才勉强将涣散的视线聚焦,首先看到的是瑾棽近在咫尺的、泪眼婆娑的脸。
“……瑾棽……”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喉咙和胸腔的刺痛。
“我在!哥我在!”瑾棽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紧紧抓住哥哥没受伤的左手。
苏韫莬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瑾棽,看到了旁边一脸严肃、手持仪器的顾言澈,以及靠在墙边、脸色苍白却眼神关切的林清羽。记忆的碎片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带着冰冷咸涩的触感,一块块拼凑起来——黑暗的管道,逼近的扭曲黑影,灼热的能量,逆流的脉冲,碎裂的机械蜘蛛……
疼痛,无处不在的疼痛。身体像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呻吟。右手掌心更是传来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麻痒与灼热交织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扎根、生长。
“我……”他试图理清思绪,但大脑像是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沉重而滞涩,“……多久了?”
“距离你上次昏迷,大约四个小时。”顾言澈回答,语气是他惯有的冷静,但苏韫莬敏锐地捕捉到他镜片后一闪而过的审视和……探究,“你现在感觉如何?除了虚弱和疼痛,有没有其他异常?比如……特别的感知?无法控制的能量流动?或者……听到什么‘声音’?”
他问得直接而具体,毫不掩饰研究意图。
苏韫莬闭上眼,尝试内视。身体内部一片狼藉,能量枯竭,像被暴风雨肆虐过的土地。但在这片荒芜的中心,右手掌心深处,那嵌入的碎片所在之处,却有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火种”在缓缓搏动,散发着温暖而稳定的热量,与身体其他部分的冰冷虚弱形成鲜明对比。更奇异的是,他似乎能“感觉”到以那一点为中心,蔓延开一张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的能量网络,如同新生的神经或根须,与他自身的能量通道尝试着接驳。
没有狂暴的力量,没有外泄的场。只有一种缓慢的、坚定的“融合”与“重建”。
而那些曾经喧嚣的、来自“回响之海”和碎片信息流的混乱声音与画面,此刻也沉寂了下去,像被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隔开,变得模糊而遥远。他不再被动地承受冲击,反而有了一种微弱的……疏离感和控制感?仿佛他不再仅仅是信息的接收器,而是开始有能力“选择”是否倾听,甚至“调节”接收的强度。
“……疼。累。”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最直观的感受,避开了顾言澈关于感知和声音的问题。在彻底弄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以及顾言澈的真正意图之前,他需要保留一些信息。
顾言澈显然没有完全相信,但他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记录下他的回答。“你的身体在进行自我修复和适应。碎片似乎进入了相对稳定的‘休眠’或‘共生’阶段,暂时没有失控风险。但这只是基于当前数据的推测。”他顿了顿,看向窗外逐渐升高的太阳,“我们在这里不能久留。虽然脉冲爆发后我设置了干扰,但最多只能拖延半天时间。秦铮的地面搜索队,墨凛的‘蜂巢’网络,还有其他‘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屋外远处,隐约传来了几声犬吠。声音很远,被风声和林涛稀释,但在这寂静的山林清晨,依旧清晰得令人心悸。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找来了?”瑾棽惊恐地看向窗外。
“是追踪犬。”顾言澈迅速判断,“秦铮的人。他们果然带着对能量残留敏感的犬只。”他走到窗边,透过破损的缝隙,警惕地向外张望。雾气已基本散去,山林在阳光下显露出清晰的轮廓,但也意味着他们更容易暴露。“我们最多还有一小时,甚至更少。”
他转身,看向刚刚醒来、虚弱不堪的苏韫莬:“你能站起来吗?我们需要立刻离开,向更深的山里走,或者寻找其他隐蔽点。”
苏韫莬尝试动了一下手臂,一阵剧烈的酸痛和无力感传来,让他额头瞬间冒出冷汗。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长途跋涉,就连走出这间木屋都困难。
“我……需要一点时间……”他喘息着说。
时间,恰恰是他们最缺乏的东西。
林清羽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犬吠声似乎更近了一些,而且不止一个方向。他回头,看向顾言澈,用眼神询问:怎么办?
顾言澈的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各种可能性。带着无法快速移动的苏韫莬强行突围,成功率极低,且会立刻暴露。分头行动?让林清羽或自己引开追兵?风险同样巨大,而且可能让苏韫莬落入另一方手中。固守?这间破木屋毫无防御能力。
就在他快速权衡利弊时,苏韫莬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水声……西边……”
“什么?”顾言澈一怔。
“西边……水声更大……有断崖……回声复杂……”苏韫莬断断续续地说,他闭着眼,似乎在专注地“听”着什么,“……可以……混淆声音……掩盖气味……”
顾言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西边!那条季节性溪流的更上游,或许有瀑布或深潭,水流冲击岩石会产生持续且多变的白噪音和复杂回声,能有效干扰犬只的嗅觉和听觉追踪,也能掩盖他们移动的声音!
他是怎么知道的?之前的地图研究?还是……他醒来后获得的某种新的、对环境细微差别的感知能力?
顾言澈来不及细究,这可能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方向。“你能指更准确的方向吗?或者感知距离?”
苏韫莬努力集中精神,那种奇异的感知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他“听”到了风穿过不同密度树林的细微差别,“听”到了地下水脉的微弱流动,甚至“感觉”到了西边某个地方,水汽丰沛,地势陡然变化带来的空气涡流……
“西北……偏西……直线……不超过一公里……”他艰难地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方位和距离。
足够了!
“清羽,准备担架!瑾棽,收拾必要的东西,轻装!”顾言澈立刻下令,“我们从屋后河道走一段,然后转向西北,进入更密的林子,朝着他说的方向前进!”
没有时间犹豫。林清羽和瑾棽迅速行动。顾言澈则快速清理了屋内他们留下的明显痕迹,尤其是苏韫莬躺过的地方。
几分钟后,他们再次抬起简易担架,悄无声息地溜出木屋后门,踏入了干涸的、布满湿润碎石的旧河道。冰冷的空气和脚下硌人的石块让人清醒。他们沿着河道向上游走了几百米,然后根据苏韫莬指引的方向,离开河道,钻进了一片更加茂密、光线晦暗的针叶林。
犬吠声似乎被甩在了身后,变得模糊。但每个人都知道,那只是暂时的。
山林中,一场无声的追逐与逃亡,在逐渐升高的日光下,再次展开。
而这一次,逃亡的队伍中,多了一个虽然虚弱,却仿佛开始能与这片山林“对话”的向导。
苏韫莬躺在担架上,仰望着从浓密树冠缝隙中漏下的、细碎晃动的阳光。身体的疼痛依旧,疲惫如影随形。但掌心深处那点稳定的搏动,以及脑海中那层将混乱回响隔绝开的“毛玻璃”,还有此刻对山林气息、声音、甚至“流动”的微妙感知……都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不再仅仅是猎物。
或许,他也可以开始学着,在这片由爱欲、疯狂、执念与古老秘密织就的、巨大的迷宫中,握住一把属于自己的、迷雾中的刀锋。
哪怕这把刀,最初可能只是用来斩断缠身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