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最后一场雪，在除夕前夜悄然而至，细细碎碎，不疾不徐，将紫禁城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亭台水榭，温柔地覆盖在一片无瑕的素白之下。雪光映着宫灯与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将这座帝国心脏装点得如同琼楼玉宇，不似人间。雪落无声，却仿佛携着某种涤荡与沉淀的力量，为这辞旧迎新的时刻，平添了几分肃穆的静美，也似乎为这正处巅峰喜悦与忙碌中的皇室，按下了一个短暂休止的音符，引人驻足，回望。
坤宁宫内，地龙烧得暖融如春，空气里浮动着安神香与淡淡药膳的清甜气息。慕卿九裹着一件银狐裘的披风，斜倚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下垫着厚厚的云锦软垫，小腹已有明显的隆起。她手中拿着一卷《大曜新律》“诉讼”篇的最终审定稿，目光却并未完全落在字句上，而是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株覆雪的石榴树——去岁此时，念念还在树下习武读书，如今他已出使归来，身量见长，眉宇间稚气褪去大半，而自己腹中，又有了新的生命在悄然孕育。
夜漠尘处理完年前最后一批紧要政务，踏雪而来，披风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示意宫人噤声，放轻脚步走到暖炕边，顺着妻子的目光望去，了然地微微一笑，伸手为她拢了拢披风：“看什么呢？可是想念念了？那小子被徐太傅抓着考较北疆见闻与《新律》心得，怕是要到晚膳时分才能脱身。”
慕卿九回过神，将手中书卷放下，握住丈夫微凉的手，莞尔道：“不是想他，是觉得……时光匆匆。仿佛昨日，念念还蹒跚学步，咿呀学语，如今已能代表国家出使异域，应对自如。而我们……” 她另一只手轻轻抚上腹部，“又将迎来一个新的小生命。这些年，变故迭起，步履不停，竟难得有这般闲暇，静静看着雪落，想想过去。”
夜漠尘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揽入怀中，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目光也投向窗外那片静谧的雪色。“是啊，匆匆。朕登基那年，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年关。内有权王环伺，外有强敌压境，朝堂上百废待兴，民间饥寒交迫。朕与你，在乾清宫那间冰冷的东暖阁里，守着病弱的念念，对着空荡荡的国库账册和边关告急文书，彻夜难眠。”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回忆的悠远，“那时朕心中所想，不过是扫平内乱，稳住局势，让念念平安长大，让这江山不至于亡在朕的手中。何曾敢想，短短数年之后，能有今日这般光景？”
他的话语，将两人的思绪都拉回了那段最为艰难险峻的岁月。信王狰狞的面目、幽冥教诡异的黑雾、朝臣各怀心思的眼神、边关燃起的烽火、灾民绝望的哭嚎……一幕幕，恍如昨日，却又因眼前的安宁富足，而显得有些不真实。
“那时陛下对臣妾说，” 慕卿九轻声接道，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卿九，怕吗？跟着朕，前路或许尽是荆棘。’ 臣妾回答，‘陛下在，臣妾便不怕。荆棘也罢，刀山火海也罢，总是一起闯。’” 她转过头，望着丈夫坚毅的侧脸，“如今回想，竟不知那时是哪里来的勇气。只是凭着本心，想着不能让你一个人扛，想着不能让好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想着……总该为这世间，留下点好的东西。”
“本心……” 夜漠尘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深邃，“是啊，本心。朕的本心，最初或许只是不甘命运摆布，要为母妃复仇，要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要活下去。后来，是想要保护你，保护念念。再后来，坐在这个位置上，看着奏报中冻饿而死的百姓，战死沙场的将士，被贪官污吏逼得家破人亡的黎民……这‘本心’，便渐渐成了‘责任’，成了‘要让这天下，少些这样的惨事，让更多人，能像我们此刻一样，安稳地看一场雪’。”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推行新政，设立药局，开放边市，修订律法，乃至防灾抗灾……桩桩件件，起初或许有各种各样的考量，平衡朝局，充盈国库，巩固边防。但追根溯源，推动朕与你一步步走下去的，无非是这最朴素的‘本心’——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病能医，有冤可申，活得有尊严，有希望。这，便是我们当初踏上这条‘创业’之路时，虽未明言，却深植于心的‘初心’吧。”
慕卿九静静听着，心中暖流涌动，又有些酸楚。她将头靠在他肩头，低声道：“陛下可知，臣妾的本心，或许更简单些。臣妾来自……一个不同的地方，见过更丰裕的物质，也更混乱的人心。初至此地，只想自保，只想守护在意的人。是陛下，给了臣妾信任，给了臣妾施展的天地。看到陛下一心为民，看到百姓困苦，臣妾便忍不住想，既然懂得些医术，知道些不同的道理，为何不用来帮帮他们？惠民药局，最初只是想少死些人；编纂医典，是想让医术流传；参与朝政，是想助陛下一臂之力，让这世道，更接近臣妾心中‘好’的样子。如今回头再看，这条路上，有阴谋，有刺杀，有误解，有阻力，甚至几度生死边缘……但幸好，我们从未忘记为何出发，也幸好，我们始终并肩。”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簌簌地落在窗棂上。殿内炭火噼啪，茶香袅袅。帝后相拥，在这岁末的静谧时光里，进行着一场深入灵魂的对话，回望来路，审视初心。
“从未忘记……” 夜漠尘重复着，手臂微微收紧，“是啊，不敢忘，也不能忘。如今边关暂宁，国库渐丰，新政初见成效，新律将颁，念念茁壮，你又有了身孕……看似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然，朕心中警醒，往往盛世之下，最易滋生骄奢，最易遗忘根本。官吏会因循守旧，贪图安逸；豪强会钻营律法，攫取利益；百姓安居久了，或会忘了居安思危；就连你我……身在这九重宫阙，听惯了颂圣之声，看惯了繁华景象，是否也会渐渐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是否也会被这‘盛世’的虚名所惑，失了那份如履薄冰、惕厉自省的‘初心’？”
这个问题，沉重而犀利。慕卿九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所虑，正是臣妾近日亦在思忖的。‘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说来容易，行来极难。人性易惰，权力易腐。如今朝堂看似和睦，焉知不是慑于陛下威权与新朝气象？新律颁布，执行之中必有波折，旧利益集团不会甘心，执行官吏亦需时间转变。念念此次出使，见识增长，然储君之位，注定孤独，诱惑与考验只会更多。我们这未出世的孩子，生在这锦绣堆中，若无正确引导，更易长于妇人之手，不识民间疾苦……”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夜漠尘：“故此，臣妾以为，‘回望’并非沉湎过去，而是为了校准当下，照亮前路。这‘初心’，需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对陛下与臣妾而言，便是要时常自省：可曾因奏章上的歌功颂德而沾沾自喜？可曾因国库丰盈而生了奢靡之心？可曾因政令畅通而忽略了执行中的弊端？可曾因身居高位而听不到真实的民声？”
“对朝臣官吏，” 她继续道，“这‘初心’便是为官的本分——忠君、爱国、恤民。需以新律为准绳，以考成为鞭策，以监察为利剑，更要以教化浸润其心。陛下近日严惩江西抗法豪强，便是明示朝廷不忘‘便民’初心之决心。正月官吏轮训，不仅要讲律法条文，更要讲为官之道，讲陛下与朝廷推行新政、修订律法之本意，使其明白，手中权力来自朝廷，更来自百姓，当用于为民谋福，而非为己谋私。”
“对太子，对未来的皇子皇女，” 慕卿九语气愈发温柔却坚定，“这‘初心’的传承，更为重要。不能让他们只看到宫阙的巍峨，更要让他们了解江山的辽阔与民生的多艰。念念此次北疆之行，便是一剂良药。日后，无论是念念，还是他未来的弟弟妹妹，都需有机会走出宫门，去看看田间的劳作，市井的营生，边关的烽燧，乃至灾区的困苦。要让他们读书，不仅读圣贤经史，也要读《惠民药局案录》、《防灾要略》、《新律案例》，甚至……听听市井百姓如何议论朝政。唯有如此，他们方能真正理解，何为‘民惟邦本’，何为‘初心’之重。”
夜漠尘静静听着，眼中欣赏与爱恋之色愈浓。他的皇后，总是能在繁华中看到隐忧，在安稳时思虑长远，更难得的是，她能将这些深远的思虑，化为具体可行的方略。
“卿九之言，字字珠玑，深得朕心。” 夜漠尘叹道，“这‘初心’，确需时时擦拭，代代相传。不仅你我，不仅念念，这整个朝廷，乃至这天下风气，皆需以此‘初心’为引领。新律颁布，乃一大契机。朕欲借此，在明岁，推动一场‘整饬吏治，敦厚风化’之举。不仅以律法约束行为，更需以教化浸润人心。令礼部、翰林院，编纂《官箴》、《民约》，发至各级官府、学堂、乃至乡里，倡导清廉、勤俭、仁孝、诚信。表彰清官良吏、孝子义士、诚信商贾，树立榜样。对贪腐、奢靡、欺诈、不孝等行径，不仅律法严惩，舆论亦需鞭挞。使‘不忘初心，勤政爱民’、‘守法诚信，睦邻敦亲’成为朝野上下的共识与风尚。”
“陛下此议大善！” 慕卿九眼睛一亮，“教化之功，润物无声，却能深远持久。可让徐太傅、冯老大人等德高望重者主持。医学馆亦可编撰《养生慈幼篇》，将仁爱孝亲融入日常保健教化之中。‘玄门司’亦可倡导正道修行，劝人向善。如此，律法为纲，教化为纬，纲举目张，或可收长治久安之效。”
帝后二人越谈越是深入，从初心回顾，到当下警醒，再到未来筹划，思路愈发清晰。他们不再是回忆创业维艰的唏嘘，而是立足于当下成就，以更成熟的姿态，谋划着如何将这来之不易的盛世，更好地延续、发展下去，使其真正根基稳固，福泽绵长。
不知不觉，殿外天色已暗，雪光与宫灯交织，映得窗纸一片朦胧暖黄。秋芙轻轻入内，禀报晚膳已备好，太子殿下也已完成考较，正在外间等候。
“让念念进来吧，一起用膳。” 夜漠尘道。
门帘掀起，夜念宸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家常的杏黄便袍，小脸被屋外的寒气冻得微红，但眼睛明亮有神。看到父母相依而坐，低声交谈的温馨景象，他眼中立刻漾开笑意，规规矩矩地行礼：“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起来吧，到母后这儿来。” 慕卿九招手，待儿子走近，仔细端详他的脸色，“徐太傅考较得可严厉？累不累？”
“不累。” 念念摇头，在母亲指定的绣墩上坐下，语气带着一丝小兴奋，“徐师傅问了许多北疆风土人情，还有儿臣对《新律》中涉及边贸、部落治理条款的看法。儿臣将所见所闻与律条对照着说了，徐师傅说儿臣‘学以致用，颇有所得’，还夸父皇母后修订的新律‘思虑周详，切中时弊’呢！” 能得到严师夸奖，他显然很高兴。
“哦？念念对《新律》中边贸条款，有何看法？” 夜漠尘饶有兴趣地问，示意宫人摆膳。
念念想了想，认真回答：“《新律》草案中，将边市纠纷审理权明确归于市舶司与地方州县共管，并规定了胡商与我朝商民诉讼的平等原则，还细化了商契规范与违约惩罚。儿臣觉得很好。在北疆时，儿臣见过因交易不公引发的争执，以往多是驻军或部落头人凭权势调解，难免偏颇。有了明确律法，双方便有据可依，驻军与官府处理起来也理直气壮，更能吸引远商。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
“不过什么？但说无妨。” 夜漠尘鼓励道。
“不过，儿臣担心，律法虽好，执行之人若不通胡情，或心存偏见，亦难公正。是否……可在边市榷场，设立由朝廷官员、驻军代表、以及信誉良好的胡商、我朝商人共同组成的‘评议所’，遇有纠纷，先由评议所调解，调解不成，再依律诉讼？这样或许更能服众，也更快。” 念念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是他在北疆观察后的一点思考。
夜漠尘与慕卿九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赞许。这孩子，不仅学到了，更在思考如何做得更好。
“此议颇有见地。” 夜漠尘肯定道，“可写入新律施行细则，或作为地方治理的补充办法试行。念念，你能不拘泥于条文，想到执行层面的人与法结合，很好。这便是‘因地制宜’，‘务求实效’。立法、行法，最终目的是‘定分止争’，手段可以灵活。你要记住，治理国家，既需恪守原则，亦需懂得变通。这其中的分寸，需在实践中慢慢体会。”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念念重重点头。
一家三口围坐用膳，气氛温馨。慕卿九因有孕，饮食格外精细，多是清淡滋补之物。念念懂事地为母亲布菜，又说起北疆见闻中的趣事，逗得父母莞尔。膳后，宫人撤去席面，奉上清茶果品。殿外，雪已停了，一轮清冷的冬月，从云层后露出脸来，将皎洁的月光洒在雪地上，天地一片澄澈。
念念陪着父母说了会儿话，见母亲面露倦色，便懂事地告退，回去温习功课。殿内重归宁静。
夜漠尘扶着慕卿九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窗扉。清冽寒气夹杂着雪后特有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放眼望去，月光雪色交融，宫阙连绵，巍峨肃穆，远处京城街市的灯火，在雪夜中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晕。
“又是一年过去了。” 夜漠尘揽着妻子，低声道，“回想这一年，东海抗灾，北疆归心，新律将成，你又有了身孕……桩桩件件，皆可谓‘喜’。然，朕心中最为踏实喜悦的，并非这些政绩喜讯，而是历经这许多之后，你我之心，依然如初。未曾因位高而相疑，未曾因权重而忘本，未曾因盛世而懈怠。卿九，有你在侧，与朕同心同道，回望来路，不忘初心，这江山，朕便有信心，与你一同守得稳稳当当，为念念，为我们将来的孩子，也为这天下万千黎民，开创一个真正绵长的大平之世。”
慕卿九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与怀抱的温暖，望着窗外那片被月光洗涤得无比洁净的雪夜江山，心中充满了同样的宁静与力量。她想起初见他时的戒备与试探，想起一路走来的风雨坎坷，想起那些共同熬过的夜、商议过的国策、救治过的百姓、乃至此刻腹中悄然成长的小生命……所有的艰辛与付出，在这一刻的回望与相守中，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坚定。
“陛下，臣妾亦然。” 她轻声回应，声音柔韧如丝，却蕴含着千钧之力，“这‘创业’之路，始于不甘，行于责任，成于同心。未来长路，或许仍有风雨，仍有挑战。但只要陛下不忘‘让天下百姓过好日子’的初心，臣妾不忘‘尽己所能，护佑生命’的本心，我们夫妻同心，父子相继，将这‘初心’化为律法，融入教化，代代传承……那么，眼前这雪月江山，便不仅仅是一时盛世之景，而将成为我大曜永续的画卷。回望，是为了更好地前行。陛下，臣妾愿与您，不忘来路，不负初心，共守此心，共绘此卷，直至白首，直至江山永固。”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相拥的帝后身上，将他们相依的身影，与窗外那肃穆的宫阙、温暖的万家灯火、以及那无垠的、承载着希望与未来的雪月江山，融为一体。回望处，创业维艰，初心如雪；前行路，盛世可期，此心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