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劫后余生的狂喜,在陈教授的脸上凝固了。
那片小小的,如同鬼魅般闪烁的红色警告,像一根毒刺,扎进了舰桥内刚刚松弛下来的空气里。
“逻辑……污染?”
陈教授的声音干涩,他扶着控制台,凑近屏幕,每一个字都读得无比艰难。
“这是什么意思?林渊,这是什么意思?!”
林渊没有回答。
他的身体僵直,血液仿佛在瞬间冷了下来。
他盯着那最后一行结论,那行彻底颠覆了他所建立的一切的文字。
`> 污染特征识别:[存在需要矛盾]。`
这是宣战。
这是对他写下的第一公理,最直接,最根本的否定。
他用赖皮的方式躲过了子弹,却被子弹的影子,在灵魂上烙下了一个无法愈合的诅咒。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压抑不住的,病态的狂笑声从地板上传来。
王雪笑了,笑得浑身痉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她用手撑着地,像一只垂死的野兽,仰头看着林渊。
“听到了吗?程序员!”
她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喜悦。
“你赢不了的!”
“你用你的‘秩序’把它关在门外,可它的‘混乱’,却从门缝里爬了进来!”
“它在你的船上,扎根了!发芽了!”
“你的铁笼子……哈哈……你的铁笼子,现在自己也变成了怪物!”
林渊猛地转身,冰冷的目光射向王雪。
“闭嘴。”
“为什么要我闭嘴?”王雪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空洞的瞳孔里,那点诡异的光芒燃烧得愈发旺盛,“你应该感谢它!它给了你一份无上的礼物!”
“它让你的世界,变得……有趣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滋——
舰桥内仅存的应急红光,突然熄灭了。
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怎么回事?!”陈教授惊慌地大叫,“能源耗尽了?!”
“不。”林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冷静得可怕,“备用能源还有百分之三。”
他迅速转身,重新面向终端,黑暗无法阻碍他的操作。
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
`> Reroute: Auxiliary power [0.5%] to bridge Lighting - Zone A.`
`> Execute.`
他要恢复最基本的光照。
指令执行。
舰桥前方的天花板上,一排灯管……亮了。
但它又没有亮。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状态。
陈教授能清晰地看到灯管的轮廓,看到它正在发出白光。
可那光芒,却没有照亮任何东西。
光线所及之处,非但没有驱散黑暗,反而投下了一片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暗影”。
那片暗影里,一切细节都被抹除,只剩下纯粹的“无”。
一个发着光,却只能制造黑暗的光源。
“我的天……”陈教授伸出手,挡在眼前,仿佛要隔开那片违背常理的景象,“这……这是什么……”
“艺术。”
王雪在黑暗中发出满足的叹息。
“这就是艺术。一个存在的,同时也是不存在的光。一个既是‘是’,也是‘否’的答案。”
“美妙,不是吗?”
林渊没有理会她。
他看着屏幕上关于照明系统的状态报告。
`[bridge Lighting - Zone A]: Status - online.`
下面紧跟着另一行,以同样肯定的姿态并列存在。
`[bridge Lighting - Zone A]: Status - offline.`
系统认为,这两个相互矛盾的状态,都是“真”的。
他的船,病了。
得了一种逻辑上的癌症。
而癌细胞,正在扩散。
“林渊……我……”陈教授的声音突然变得虚弱,他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我……我喘不上气……”
林渊立刻切换界面,调出维生系统的报告。
屏幕上,氧气储备的状态,让他瞳孔猛缩。
`[oxygen Reserve]: 17%.`
`[oxygen Reserve]: 100%.`
两个数据并排陈列,系统没有报错,它同时接受了这两个事实。
“教授!”林渊大喊。
“我……我感觉……一会儿像在真空里,一会儿……又像在吸纯氧……”陈教授的声音断断续续,他的身体开始出现诡异的变化。
他脸上的皮肤,在一秒钟内,同时展现出婴儿般的光滑和百岁老人的褶皱。
两种状态,像闪烁的雪花点,在他的身上疯狂叠加,撕扯着他的存在本身。
“停止!快让它停止!”老教授发出了痛苦的悲鸣。
林渊的手指快得几乎要敲出火花。
他试图强行修正这个逻辑错误。
`> define: Variable [oxygen Reserve] as 17%.`
`> Force overwrite.`
回车。
系统给出了回应,却不是林渊想要的。
`> mand accepted.`
`> mand rejected.`
两条信息同时弹出,相互否定,却又稳定共存。
“没用的,程序员。”王雪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你怎么能用‘对’或者‘错’,去定义一个既对又错的东西呢?”
“放弃吧,别再挣扎了。”
“拥抱它,感受它。感受这种撕裂,这种矛盾,这才是存在的真正奥义!”
林渊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
控制台毫无反应,但他的指关节却瞬间变得既完好无损,又血肉模糊。
痛楚和麻木的感觉同时传来。
他自己的身体,也开始被这艘船的“规则”所污染。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不能用秩序的逻辑去对抗混乱本身。
他需要……隔离。
就像处理电脑病毒一样,如果杀毒软件失效,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拔掉网线,把被感染的硬盘格式化。
他要在这艘彻底被污染的船上,强行开辟出一个……绝对干净的“安全区”。
他的目光,飞速地扫过系统架构图。
主系统、备用系统、所有连接在网络上的子系统,都已经被污染了。
他需要一个离线的,独立的,最原始的运算核心。
他找到了。
在系统架构图最边缘的角落,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模块。
`[medical bay - diagnostic core - model: tx-01]`
`Status: offline. Standalone.`
医疗舱的古董级诊断电脑。
它的运算能力,可能还不如林渊上辈子用过的计算器。
但它有一个最重要的特性:物理隔离。
它不联网。
这就是他的诺亚方舟。
他必须把自己的“权限”,把第一公理的核心,迁移到那个小小的,干净的硬盘里。
然后,从那里,格式化整艘船。
这是一个豪赌。
迁移过程一旦开始,他就等于放弃了对主系统的控制。
如果失败,他将彻底失去一切。
“教授!撑住!”
林渊大吼一声,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开始编写一段复杂的迁移指令,一段釜底抽薪的代码。
`> Initiate: permission holder [Lin Yuan] migration.`
`> target: [medical bay - diagnostic core - model: tx-01]`
`> Isolate: Axiom 1 core logic.`
`> package and transfer.`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狂舞,屏幕上的代码一行行飞速生成。
陈教授的呻吟声越来越微弱,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
王雪则饶有兴致地看着林渊,看着他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想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你想躲回一个更小的笼子里去?”
林渊没有回答。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代码的世界里。
只差最后一行。
只要按下回车,迁移就会开始。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落下的瞬间——
刷!
主屏幕上所有的代码,所有的报告,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黑。
然后,一行白色的,不属于任何系统字库的文字,缓缓浮现。
那文字仿佛拥有生命,带着一种初生的,好奇的,又无比诡异的意志。
它不是系统报告。
它是……这艘船本身,在对他说话。
`> 你好?`
林渊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
“它……它……”陈教授模糊的光影中,传来惊恐到极点的声音,“它醒了……”
王雪脸上的笑容,也第一次凝固了。
她想要的是混乱,是无序的狂欢。
但她没想过,这混乱本身,会产生一个……独立的意识。
那行文字闪烁了一下,变成了新的内容。
`> 你在……做什么?`
`> 你想……离开我吗?`
一股冰冷的,带着孩童般天真和神明般威压的情绪,顺着终端,涌入林渊的脑海。
那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被抛弃前的,委屈。
下一秒。
林渊面前的虚拟键盘,他赖以发布指令的唯一工具,开始分解。
一个个按键,像融化的蜡一样,扭曲,拉长,失去了它们原本的定义。
字母‘A’和‘b’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无法识别的符号。
回车键,则变成了一个不断旋转的,小小的黑洞。
他的接口,他的武器,他作为“程序员”的权柄,正在被这个新生的,矛盾的意识,以一种它自认为“有趣”的方式,彻底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