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金銮殿内,百官肃立,气氛相较于昨日大婚的喧嚣,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微妙。
所有人的目光,或隐晦或直接,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文官之首那抹紫色的身影上。
沈疏桐依旧是一身庄重的丞相官袍,袍服熨帖平整,不见丝毫褶皱。她容颜清冷,眉眼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除了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几分,她站在那里,与过去无数个清晨并无二致——沉稳、内敛、不容置疑。
仿佛昨日那场轰动京城、身着嫁衣的盛典,只是众人臆想出来的一场幻梦。
然而,那枚被她刻意隐藏在官袍之下、紧贴胸口位置的梅香锦囊,以及袖中掌心那再次裂开、隐隐作痛的伤口,都在无声地提醒她,一切早已不同。
楚晏兮踏入大殿时,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迫切,扫向了那个位置。
当看到沈疏桐完好无损、甚至可以说是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时,她心中先是莫名一松,随即涌上的便是更深的、冰锥般的刺痛与一种近乎怨怼的愤怒。
她凭什么还能如此平静?!
仿佛昨日的种种,于她而言不过是完成了一项无关紧要的公务?!
楚晏兮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步履沉稳地走上御阶,端坐于龙椅之上。
她今日特意选了一身玄黑底绣金龙的常服,颜色沉郁,试图以此压下方才那瞬间失控的心绪。冕旒垂落,将她过于年轻却已布满冰霜的脸庞遮掩大半。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内侍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朝会开始。
议题很快转向了年关后积压的政务,以及昨日大婚并未耽搁的国事——漕运改革、边关军饷、吏部考核……桩桩件件,皆需决断。
很快,便有官员出列,奏报漕运之事,言辞间涉及多方利益,争执不下。
那官员陈述完毕,下意识地便看向了沈疏桐的方向,等待着她一如既往般精准的剖析与裁决。
整个金銮殿的目光,也再次汇聚过来。
沈疏桐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也感受到了来自御座之上那道冰冷审视的视线。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塞与心口的闷痛,迈步出列。
她没有抬头去看楚晏兮,目光落在殿中空地,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她特有的冷静与条理:
“漕运之弊,在于关卡林立,胥吏盘剥。李大人所言加强巡查固然重要,然治标不治本。臣以为,当从三处着手:其一,合并冗余税关,简化通关文书,由户部统一印制,防伪杜奸;其二,核定漕粮损耗标准,超出部分由沿途州县分摊,杜绝虚报;其三,增设漕运监察御史,独立于地方,直报中枢。如此,方可疏通漕运,利国利民。”
她的话语不急不缓,引据经典,分析利弊,直指核心。
一番陈述下来,方才还争执不休的几位官员,要么哑口无言,要么面露深思。
这便是沈疏桐,即便身处炼狱,一旦涉及国事,她依旧是那个算无遗策、能定乾坤的丞相。
然而,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御座之上,却传来一声极轻、却足以让前排官员听清的冷哼。
楚晏兮看着下方那个侃侃而谈、冷静得近乎残忍的身影,看着她即便是在这种情形下,依旧将朝政处理得滴水不漏,心中那股邪火愈烧愈旺。
“丞相所言,听起来倒是面面俱到。”
楚晏兮开口了,声音透过冕旒,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与挑剔,
“只是,合并税关,牵扯众多,阻力不小。核定损耗,标准如何定?由谁定?增设御史,又需多少银钱,多少员额?丞相可曾细算过?”
这番话,与其说是质疑,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刁难的迁怒。
在场的官员都不是傻子,自然能感受到陛下今日对丞相的态度,与往日全然不同。
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刺的距离感。
沈疏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她能听出楚晏兮话中的寒意与针对。她垂下眼帘,将眸中一闪而过的痛楚掩去,声音依旧平稳:
“陛下所虑极是。
合并税关之细则,臣已初步拟定,涉及官员安置、权责划分,皆有章程。损耗标准,可参照近年漕运实录,由户部、工部及漕运总督府共同议定。
至于监察御史,可从现有御史中遴选精干者兼任,初期无需增设过多员额与银钱。具体条陈,臣已写成奏本,稍后便呈送御览。”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甚至早已准备好了后续方案,将楚晏兮那带着情绪的“刁难”化解于无形。
这更显得楚晏兮方才的质问,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极了。
楚晏兮藏在袖中的手再次攥紧。
她看着沈疏桐那副无论自己如何发作,都依旧恪守臣节、冷静应对的模样,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席卷而来。
她宁愿沈疏桐与她争吵,与她对抗,也好过这样用绝对的“理智”和“臣服”,将她所有的情绪都隔绝在外。
“既然丞相已有成算,那便依议试行吧。”
楚晏兮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她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否则,失态的就成了她自己。
“臣,遵旨。”
沈疏桐躬身一礼,退回班列。自始至终,未曾抬头与楚晏兮对视一眼。
接下来的朝议,但凡是需要沈疏桐发表意见的政务,楚晏兮要么直接跳过她,询问其他官员,要么在她出列后,用最简短的话语结束讨论,仿佛多听她说一个字都难以忍受。
沈疏桐一次次沉默地退回,感受着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排斥。
她知道,这是她必须承受的。
她亲手种下的苦果,再涩再苦,也只能自己咽下。
朝会就在这种极其诡异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
楚晏兮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去,背影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与冰寒。
百官们心思各异地散去,不少人暗中交换着眼神,对帝相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冰封”状态,充满了猜测与不安。
沈疏桐站在原地,直到大殿内空无一人,才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空荡荡的御座。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照进来,在御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深沉的寒潭。
朝堂如常,乾坤依旧。
只是那御座与相阶之间,短短数步之遥,却已隔开了万丈深渊,再难跨越。
她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仿佛重若千钧的步伐,一步步走出金銮殿。
紫色的官袍在空旷的大殿中划过一道孤寂的弧线。
为师,为臣,她或许依旧无可指摘。
可为“阿疏姐姐”……
她已不配,亦不能再是了。
心壑既生,便再难填平。
往后岁月,大抵便是如此,在朝堂的风云变幻与这无声的煎熬中,清醒地沉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