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与来时,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来时,司马朗车马轻裘,意气风发,只觉此行不过是巡视一处驯服的领地,敲打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而此刻,他蜷缩在颠簸的马车里,身上裹着最厚实的貂裘,却依旧感到一股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那寒意,无关风雪,只源于北望关校场上,那撼天动地的一幕。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两种声音。一种,是伏龙弩箭雨撕裂空气时,那尖锐到令人灵魂战栗的蜂鸣;另一种,则是神臂弩轰碎山壁时,那仿佛能将天地都为之倾覆的雷鸣。
这两种声音,交织成了一曲死亡的交响乐,将他所有的倨傲与算计,都碾得粉碎。
他甚至不敢在北望关多留一夜。校阅结束的当晚,他便以“公务紧急”为由,连夜带着使团,仓皇辞行。韩宇没有挽留,只是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人畜无害的笑容,亲自将他送至关外,还体贴地为他准备了足够的热水与干粮。
可在那笑容的背后,司马朗看到的,分明是一头巨兽,在舔舐着自己锋利的爪牙。
“长史大人,您……您没事吧?”随行的郡吏,看着面色惨白、嘴唇发青的司马朗,小心翼翼地问道。
司马朗猛地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死死抓住那名郡吏的手,力道之大,让对方痛得龇牙咧嘴。“快!再快些!必须……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渔阳!一刻也不能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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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阳郡府,书房之内。
太守温恢,正悠闲地品着一杯来自南方的香茗。他最近心情不错,公孙瓒的压力,因为韩宇这个“意外之喜”而大大缓解。李珣送来的那封密信,更是让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强兵利器,钱粮匮乏……色厉内荏,意在自保……”他反复咀嚼着信中的字句,嘴角泛起一丝掌控全局的笑意。
在他看来,韩宇就是一头刚刚长出獠牙的幼虎。虽然凶猛,但只要用铁链锁住,再时时投喂一些血食,便能让它为自己看家护院,去撕咬另一头更为凶恶的猛虎。
“报——!”
一名亲卫,急匆匆地闯了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启禀府君,司马长史,回来了!”
“哦?伯达回来了?”温恢微微一笑,放下茶杯,“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两日。看来,北山之事,已尽在他掌握之中了。让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司马朗踉跄着冲进了书房。他发髻散乱,官袍上还沾着泥水与酒渍,哪里还有半分名士的风采,倒像个刚刚逃出生天的难民。
“伯达,你这是……”温恢眉头一皱,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府君!府君大人!”司马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而颤抖,“出大事了!渔阳……渔阳危矣!”
温恢心中猛地一沉,但面上依旧保持着镇定:“慌什么!站起来,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司马朗挣扎着站起,双手撑在桌案上,因为激动,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府君,那韩宇……那韩宇……他不是幼虎!他……他是一头已经成了气候的……真龙啊!”
他语无伦次地,将陷阵营校阅的场面,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他没有用任何修辞,只是最直白、最恐惧的描述。
当他讲到五百陷阵营士兵,如何如一人般变幻军阵,又如何在三息之内,三轮齐射,将百步之外的盾墙,射成一堆烂木柴时,温恢的脸色,已经变得无比凝重。
“……府君,您是没亲眼看到!那箭雨,铺天盖地!每一支箭,都能轻易洞穿铁甲!我军的重步兵方阵,若是在百步之外,与他们对上,撑不过……撑不过一个冲锋!”司马朗的声音,带着哭腔。
温恢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想起了李珣信中对伏龙弩的描述,当时只觉得是文人夸大其词,可如今听司马朗这亲历者的描述,竟是分毫不差,甚至……犹有过之!
“那……那神臂弩呢?”温恢的声音,有些干涩。
提到这个,司马朗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于崩溃的恐惧。
“怪物!那根本不是人间的兵器!是怪物!”他尖叫道,“十架齐发,声如奔雷!五百步!整整五百步啊!府君!山壁……一座坚硬的山壁,被硬生生地,轰出了十个大窟窿!山崩地裂!真的是山崩地裂啊!”
“哐当!”
温恢手中的茶杯,失手滑落,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摔得粉碎!
他的脸上,血色尽褪,一片煞白。
五百步!山崩地裂!
这八个字,如同一柄柄巨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想到了渔阳那高大坚固的城墙。在那种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这城墙,与纸糊的,又有什么区别?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太师椅上,喃喃自语,“李珣的信中,明明说……明明说他色厉内荏,畏惧公孙瓒……”
“信?什么信?”司马朗一愣。
温恢颤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了那封被他视若珍宝的绢帛。司马朗一把抢过,飞快地看完,随即,发出一声绝望的惨笑。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色厉内-荏’!好一个‘坐收渔利’!府君啊!我们……我们都被他骗了!这哪里是分析?这分明是韩宇,借我等之手,写给他自己的一封……请款书啊!”
“他当着我的面,演练伏龙弩阵,轰碎山壁!然后,笑着对我说,‘必能为府君守好北疆门户’!府君,您明白吗?他不是在表忠心,他是在警告我们!他是在告诉我们,他有能力,守住北山,更有能力……踏平渔阳啊!”
温恢呆呆地,看着那封信,又看了看司马朗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一个纵横官场数十年的太守,竟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来人!”温恢猛地一拍桌案,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杀机,“召集郡兵!本府要……要亲率大军,荡平北山!将那竖子,碎尸万段!”
“不可啊!府君!”司马朗凄厉地叫道,“晚了!已经晚了!我军若去,便是以血肉之躯,去填那钢铁箭雨!是去送死啊!”
“那你说!该怎么办?!”温恢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咆哮道,“难道,就任由这头猛虎,卧于榻侧吗?!”
书房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许久,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府君大人,息怒。”
一名身着青衫,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缓缓走出。他乃是温恢的首席幕僚,鲜于辅。
“如今之计,战,为下策;抚,为中策;而捧,方为上策。”鲜于辅对着温恢,深深一揖。
“捧?”温恢眼中尽是血丝。
“然也。”鲜于辅的眼神,冷静得可怕,“府君请想,韩宇为何要演此一出?若他真有反心,只需秘而不发,待我等松懈,以雷霆之势,奇袭渔阳,我等焉有防备?他如今大张旗鼓,名为示威,实则,亦是在‘要价’!”
“他要的,是名分,是钱粮,更是……一个让他可以安心发展的‘后方’。而他的敌人,目前,也正是我等之大敌——公孙瓒!”
鲜于辅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了北山与公孙瓒势力范围的交界处。
“韩宇,已成气候,非是我渔阳一郡之力,可以轻易剿灭。强攻,则两败俱伤,徒让公孙瓒坐收渔利。既如此,我等何不顺水推舟?”
他转过身,看着温恢,一字一顿地道:“非但不能断其钱粮,反而,要加倍给之!非但不能削其兵权,反而,要奏请朝廷,为其请封!给他一个‘折冲校尉’的将军名号!将他,彻底捧上我幽州北方第一屏障的位置!”
“什么?!”温恢与司马朗,同时失声。
“府君,此乃‘饲虎之策’!”鲜于辅的眼中,闪烁着冰冷的智慧光芒,“我等,便做那饲虎之人!用我渔阳之钱粮,养韩宇这头猛虎,让他去与公孙瓒那头恶狼,争斗,撕咬!他二者斗得越凶,我渔阳,便越是安稳!待他们两败俱伤之日,便是我等,收拾残局之时!”
温恢呆呆地听着,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惮,与一种屈辱的无奈。
他知道,鲜于辅说的是对的。
这是目前,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死灰。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沙哑而无力,“将库中钱粮,再拨付三成,送往北山。另,即刻草拟奏章,以我之名,向朝廷,为北山校尉韩宇,请功,请封……”
“折冲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