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天牢的密室之内,油灯的火苗,被裴潜话语中透出的森然寒意,压得微微一缩。王允与宣璠脸上的血色,尚未完全褪尽,一种更深层次的冰冷,已经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
“弑神……”王允喃喃自语,这两个字,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谈何容易?董卓坐镇相国府,府内有飞熊军三千,府外有西凉大军十万。他若不起驾,我等便如笼中之鼠,如何能近其身?”
“谁说,一定要在相国府动手?”裴潜的目光,落在了沙盘中央,那片代表着校场的空地上。
“三日之后的全军大校阅,便是董卓为自己选好的,最盛大的祭台。”裴潜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那一日,他会登上高台,检阅三军,享受着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他会以为,自己是掌控一切的神。而神,在最得意的时候,防备,也是最松懈的。”
“届时,数十万人的目光,都将聚焦于高台之上。吕布与李儒的生死,将牵动所有人的心弦。那,便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宣璠眉头紧锁,他思虑周详,立刻指出了其中的关键:“可吕布,他未必会与我等合作。在他看来,他已胜券在握,只需三日之后,便可名正言顺地除掉李儒,独揽大权。他为何要冒着身死族灭的风险,去行刺董卓?”
“因为,我会让他亲眼看到,他所谓的‘胜券’,不过是董卓用来吊死他的绳索。”裴潜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他转向王允,郑重一揖:“司徒公,我需要您,立刻修书一封,送往温侯府。”
“信中,不必多言,只需告诉他,云上阁愿倾尽所有,助他赢得这场豪赌。我,裴潜,将亲自登门,为他献上必胜之策。”
一个时辰后,并州军大营。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肃杀。吕布高坐主位,他面前的案几上,堆满了各地送来的账簿与代表着“云阁通宝”的金色筹码。他正与张辽、曹性等人,商议着如何在三日内,将这笔泼天财富,最有效地“赏”下去,以求达到收拢军心的最佳效果。
此刻的吕布,意气风发。在他看来,李儒已是瓮中之鳖,董卓的信任与更大的权力,也已是探囊取-物。
“报——”亲兵入帐,呈上一封信函,“启禀温侯,云上阁主事裴潜,在营外求见。并呈上王司徒的亲笔信。”
“裴潜?”吕布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对于这个搅动了长安风云的年轻人,他更多的是将其视为一件趁手的工具。他拆开信,王允的字迹映入眼帘,内容与裴潜所言一般无二。
“让他进来。”吕布随手将信扔在一旁,他倒想看看,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裴潜一袭青衫,独自一人,步入这充满了铁血气息的大帐。他没有丝毫畏惧,只是平静地对着吕-布,躬身一揖:“草民裴潜,参见温侯。”
“免了。”吕布摆了摆手,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说,有必胜之策献上?本侯现在,钱粮在手,军心在握,已是必胜之局。你,又能献上什么?”
“温侯错了。”裴潜语出惊人。
帐内,张辽、高顺等人,皆是目光一凝。
“放肆!”曹性怒喝道,“我家主公如何错了?”
裴潜无视了曹性的怒火,只是直视着吕布,缓缓道:“温侯以为,您赢的,是李儒吗?”
“难道不是?”
“您赢的,只是一个‘犒赏三军’的虚名。而真正掌控着军心的,从来不是钱,而是权。是生杀予夺,官职升迁之权。这个权,在谁的手里?”
吕布的瞳孔,微微一缩。
裴潜继续说道:“温侯用云上阁的钱,去收买西凉军的人心。在相国看来,这是在用他的钱,养您的势。您觉得,他会坐视不理吗?”
“他不敢!”吕布冷哼一声,“赌约已立,他若反悔,威信何在?”
“他当然不会反悔。”裴潜笑了,那笑容,让吕布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他只会,在您看不到的地方,釜底抽薪。比如,就在昨夜,相国秘密召见了西凉军大将李傕,许诺,待校阅之后,便擢升他为‘前将军’,总领城外诸军。并且,暗示他,并州军,终究是外人。”
“你胡说!”吕布猛地站起,一股狂暴的气势,瞬间席卷了整个大帐。他死死地盯着裴潜,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有何证据?”
“我没有证据。”裴潜的回答,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只有推断。但这个推断,温侯,可以亲自去验证。”
他迎着吕布那要杀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温侯只需派人,去查三件事。第一,昨夜子时,李傕是否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接入了相国府的后门。第二,今日一早,李傕大营的伙食,是否突然变得丰盛,甚至分发了相国府库藏的美酒。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去问一问李傕麾下的心腹,他是否在酒后,说过一句‘并州来的,终究是客’。”
“若这三件事,有一件是假。潜,愿将项上人头,双手奉上。”
“若这三件事,都是真的……”裴潜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怜悯,“那温侯便该明白,三日之后,校场之上,等待您的,究竟是什么了。”
大帐之内,落针可闻。
吕布死死地盯着裴潜,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充满了猜忌、愤怒与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
良久,他缓缓坐下,对着帐外,沉声道:“传我将令,命侯成、魏续,带人,去查!”
两个时辰,如同两个世纪般漫长。
当侯成与魏续,面色凝重地返回大帐,将他们查探到的结果,一五一十地禀报之后,吕布的脸,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
三件事,件件属实!
李傕确实在昨夜,密会了董卓。
他的大营,今日确实得到了额外的犒赏。
而那句“并州来的,终究是客”,更是被至少三个不同的渠道,所证实!
“砰——”
吕布面前那张由坚硬铁木制成的案几,被他一拳,砸得四分五裂!木屑与筹码齐飞,散落一地。
“董——卓——!”
他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那声音里,充满了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无尽愤怒与屈辱!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棋子!一个董卓用来平衡朝局、铲除异己,最终注定要被抛弃的棋子!
他所谓的胜利,所谓的荣耀,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通往死亡的骗局!
帐内,张辽、高顺等人,也是脸色铁青,他们看向裴潜的目光,已经从最初的轻蔑,变成了深深的忌惮与一丝敬畏。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竟能于千里之外,洞悉人心,决胜帷幄!
“噗——”
吕布一口鲜血,猛地喷出,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竟是气急攻心。
“主公!”张辽等人,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
吕布摆了摆手,推开众人。他缓缓擦去嘴角的血迹,那双赤红的眼睛,再次落在了裴潜的身上。只是这一次,里面再无半分轻蔑,只剩下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疯狂与孤注一掷的狠厉。
他走下主位,来到裴潜面前,死死地盯着他,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你,想要什么?”
裴潜知道,时机,到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温侯,想活吗?”
“废话!”
“您想,永远做人上人,不再受制于任何人吗?”
吕布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您想,亲手,拿回属于您的一切,包括……那个本该属于您的女人吗?”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彻底击中了吕布内心最柔软,也最暴戾的地方。
他看着裴潜,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说。”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的计划。”
裴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的计划,很简单。”
“三日之后,校场之上。”
“温侯,不是去杀李儒。”
“而是,去杀董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