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珠粉迷局
子夜时分,陈明远在账房内对着一盏孤灯,手中那本摊开的流水簿上,朱笔圈出的数字刺眼如血——珍珠粉的消耗速度,比预估快了整整三倍。
窗外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女子压抑的惊呼。陈明远猛地推门而出,只见月光下的小院里,张雨莲正蹲在碎瓷片间,手中捧着的青花研钵裂成两半,钵内原本该盛满的莹白珍珠粉,此刻只剩下薄薄一层沾在钵壁上。
“有人换走了今日研磨好的大半珍珠粉。”张雨莲抬起头,声音发颤,“这研钵,是被人故意从架子上撞下来的。”
次日清晨,陈府偏厅气氛凝重。
三秘书与御医之子赵景云分坐两侧。桌中央摆着那裂开的研钵,以及三盒从不同批次中取出的“珍珠粉”样本。
“问题不止失窃。”上官婉儿用银簪拨开样本,冷静分析,“这一盒色泽暗沉,颗粒粗粝,明显掺杂了廉价的贝壳粉。这一盒虽白,却泛着不自然的死白,疑似用了铅粉增色。只有这一小盒,是雨莲亲自监工研磨的真品。”
林翠翠气得眼眶发红:“昨日采买回的那批合浦珠,我明明验过,颗颗圆润光泽。定是研磨工序里出了内鬼!”
“未必是内鬼。”陈明远拈起一撮假粉,在指尖摩挲,“珍珠从入库到研磨要经五道手,每道都可能被调包。更麻烦的是——”他看向赵景云,“赵兄,你昨日试用的面膜,用的可是这批掺假珍珠粉?”
赵景云苦笑着点头,撩起衣袖,小臂上赫然一片细密红疹:“掺了贝壳粉倒只是无效,掺铅粉却会损肤中毒。幸而我试得少,若哪位贵人用了,轻则烂脸,重则铅毒入体,我们便是百死莫赎。”
厅内骤然死寂。
陈明远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有了决断:“眼下三件事。第一,暂停所有珍珠粉使用,已制成的面膜全部封存检验。第二,婉儿,你重新核算原料流转工序,找出最易被动手脚的环节。第三——”他看向窗外渐亮的天光,“今日原定的贵妇品茶会照常举行,但面膜试用环节取消,改为……‘珍珠鉴别雅集’。”
“公子这是要打草惊蛇?”上官婉儿眼眸一亮。
“是引蛇出洞。”陈明远嘴角泛起冷意,“偷换珍珠粉之人,必会关注今日品茶会。若我们慌乱取消,他反而会警觉藏匿。不如大大方方展示我们对珍珠的鉴识之能,让那人知道,他的伎俩已被识破。”
林翠翠急道:“可我们哪懂什么珍珠鉴别?”
“我懂。”张雨莲轻声开口,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手札,“家父行医时常以珍珠入药,曾记下各地珍珠的辨伪之法。合浦珠莹润有虹彩,置于暗处自有微光;贝壳粉打磨的假珠光泽呆板,铅粉浸染的则过白而沉手。”
陈明远深深看她一眼:“有劳雨莲。翠翠,你协助雨莲准备鉴珠所需器具。婉儿,你随我去见十三行的几位供货商——原料源头,或许才是问题的起点。”
巳时三刻,陈明远与上官婉儿踏入十三行街的“广源珍珠行”。
掌柜是位精瘦的粤商,姓冯,见到陈明远便堆满笑容:“陈公子可是为合浦珠而来?上月那批货可还满意?”
上官婉儿不等陈明远开口,已从锦囊中倒出三颗珍珠在黑丝绒上:“冯掌柜,请问这三颗,哪颗是您上月供给我们的合浦珠?”
冯掌柜笑容微僵,凑近细看片刻,指向中间那颗:“自是这颗。”
“错了。”上官婉儿声音清冷,“左边这颗才是合浦珠,中间这颗是太湖珠,右边这颗——是倭国产的淡水珠。三者价差足有五倍。冯掌柜连自家货都辨不清么?”
冯掌柜额头渗出冷汗。
陈明远慢条斯理地坐下:“冯掌柜,我初入广州时,第一笔西洋镜生意便是与贵行合做,自问不曾亏待。如今面膜生意刚见起色,原料便出如此纰漏,实在令人寒心。”
“陈公子明鉴!”冯掌柜急得跺脚,“老朽敢对天发誓,出货时绝对都是上等合浦珠!定是……定是运输途中被人做了手脚!”
“运输经手何人?”
“是、是小人的内侄负责押运……”冯掌柜说到此处,脸色忽然煞白。
上官婉儿与陈明远对视一眼,心下了然。正要追问,门外忽然冲进一个伙计,慌慌张张道:“掌柜的,不好了!李管事他、他昨夜暴病死了!”
冯掌柜双腿一软瘫坐椅上,喃喃道:“灭口……这是灭口啊……”
线索在此断裂,但陈明远反而平静下来。他扶起冯掌柜,低声道:“珍珠行内鬼已除,幕后之人暂时不会再动您。今日我来之事,还请掌柜的守口如瓶。至于后续供货——”他顿了顿,“我要换一条更隐秘的渠道。”
离开珍珠行,上官婉儿蹙眉道:“公子相信冯掌柜?”
“他若有心害我,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掺假手法,更不会让内侄这么容易暴露。”陈明远走在熙攘的街市上,目光扫过两旁林立的商号,“真正的对手,是想用这种看似低劣的手段,一石三鸟:既毁面膜口碑,又离间我与供货商,还能试探我的应变能力。”
“是和珅的人?”
“未必。”陈明远停在一家卖西洋奇货的铺子前,橱窗里摆着一架黄铜显微镜,“广州商帮盘根错节,眼红面膜生意的大有人在。但能精准在五道工序中都安插人手,这能量确实不像普通商贾。”
他忽然转身:“婉儿,你方才鉴珠时用的方法,是从雨莲的手札中学的?”
上官婉儿点头:“是。但雨莲之法虽精,却需经验积累。我在想,能否用更简单普适的方法,让每个环节的工人都能自行鉴别原料真伪?”
陈明远眼睛渐渐亮起:“比如?”
“比如数学。”上官婉儿眼中闪着光,“不同密度的粉末,在同等流速的水中沉降速度不同;不同粒径的颗粒,通过特定孔径筛网的留存比例也有定数。若能设计一套简易的测密度、筛粒径的器具与算法,辅以标准对照,哪怕不识字的工人,按步骤操作也能辨出八成以上的掺假。”
这是将现代质量控制理念,用清代能实现的方式落地。陈明远心中赞叹,面上却不露声色:“需要多久?”
“三日。但我需要工坊的全权调度之权。”上官婉儿直视他,“林翠翠主管采购,张雨莲精通药理,而我——擅长将无序的流程变成可度量的工序。公子若信我,便让这三日工坊只听我一人号令。”
这是明晃晃的要权。陈明远看着她眼中少见的锐利锋芒,忽然笑了:“准。但有一个条件。”
“公子请说。”
“让雨莲协助你。她的药理知识,能帮你设定更合理的检验标准。”
上官婉儿抿了抿唇,终究点头:“好。”
未时,贵妇品茶会在陈府后园如期举行。
水榭内,八位广州城内最有身份的商贾女眷端坐席间,目光好奇地投向主位的张雨莲。她们本是冲着“神奇面膜”而来,却见案几上只摆着丝绒盘、清水碗、小戥秤和一套奇特的带孔铜盘。
“今日邀诸位夫人前来,实有一桩雅事分享。”张雨莲声音温婉,将三盘珍珠粉推至案中,“近来市面珍珠粉良莠不齐,常有以次充好者。小女子承家学,略通辨珠之法,愿与诸位共赏。”
她从容演示:真合浦珠粉入水缓缓沉降,假粉或悬浮或速沉;真粉在戥秤上分量轻盈,掺铅粉者明显压手;通过不同孔径铜盘筛落时,真粉的粒径分布均匀有序……
夫人们起初只是看个新奇,待到张雨莲请她们亲手尝试鉴别,并赠予每人一份“珍珠粉辨伪小册”时,气氛彻底热烈起来。
“这法子妙极!往后采买珍珠,再也不怕被奸商蒙骗了!”
“张姑娘真是蕙质兰心,这可比单用面膜有意思多了。”
后园欢声笑语时,前院工坊内却是一片肃杀。
上官婉儿一改平日素雅装束,以青布束发,手持算盘与工簿,站在三十余名工人面前。她身后立着一块新制的工序板,上面用朱笔将珍珠处理流程拆解为“验收-清洗-软化-研磨-筛分-质检”六步,每步皆标有明确的量化标准。
“自今日起,所有工序按此板执行。验收环节增密度测试,研磨环节控时控温,筛分环节记粒径分布。”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每日开工前抽检原料,每批成品留样封存。发现异常者赏,隐瞒不报者——逐出工坊,并报官府追究盗换之责。”
工人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这般麻烦,一日能磨几两粉……”
“若按旧法,你们一日可磨珍珠五斤,其中掺假两斤,实际有效产出仅三斤。”上官婉儿翻开工簿,“若按新法,初期或只产出四斤,但斤斤皆真。且三月后,待各位熟稔流程,我有把握将日产提至六斤——都是可售上品。”
她抬眼扫视众人:“是守着旧法一起烂在假货里,还是搏一把,成为广州城最懂珍珠的行家,诸位自选。”
人群沉寂片刻,一位老师傅率先拱手:“愿听上官姑娘调遣。”
余人纷纷应和。
上官婉儿悄然松了口气,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她从未如此强硬地发号施令,但想到陈明远那句“我信你”,胸腔里便涌起一股陌生的热流。
远处廊下,陈明远静静看着这一幕。林翠翠站在他身侧,咬着唇,半晌才低声道:“她确实……比我更懂这些。”
“你也有你的长处。”陈明远温声道,“若非你前日敏锐发现账目异常,我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眼下婉儿整顿内务,你便腾出手,好好查查外头——那批假珍珠粉,不可能只在工坊内流动,市面上定有踪迹。”
林翠翠眼睛重又亮起:“公子放心,广州城大小胭脂铺,没有我打听不到的消息!”
酉时将至,品茶会圆满收场。
送走最后一位夫人,张雨莲疲惫地揉着额角,转身却见陈明远立在月洞门下,手中捧着个青瓷小盅。
“今日辛苦。”他将小盅递上,“冰糖炖雪梨,润润喉。”
张雨莲接过时,指尖无意触到他的手掌,慌忙缩回。瓷盅温热,一直暖到心里。
“公子,今日我演示鉴珠时,发现王员外家的二夫人,对铅粉的特性格外熟悉,还随口说了句‘铅粉敷面虽白,久则肤如树皮’——这不像寻常闺秀会知晓的。”
陈明远神色一凝:“王家主要做的是瓷器生意,与胭脂水粉并无瓜葛。”
“还有,”张雨莲声音更轻,“她身边那个丫鬟,右手虎口有厚茧,是常年握刀才会有的。我爹说过,有些江湖人,改不了握兵器的习惯。”
陈明远沉吟良久,忽然问:“雨莲,若有一日,你发现身边最亲近的人,或许并非看上去那般简单,你会如何?”
张雨莲抬头看他,月光下他的侧脸有些模糊。她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句未说完的嘱托,想起自己那本从不离身的医札里,夹着的那页非医非药的密文。
“我会等。”她轻声说,“等真相自己浮出水面,等那个人……愿意亲口告诉我。”
陈明远深深看她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
夜色渐浓。
陈府书房内,陈明远对着烛火,缓缓展开一张字条。那是今晨从裂开的研钵碎片夹层中发现的,蝇头小楷只有一行:
“珠粉有毒,其源在宫。和珅非敌,小心御医。”
落款处,画着一枚极小的、绽开的莲花。
他想起张雨莲演示鉴珠时,发髻上那支从未见过的莲花银簪。想起上官婉儿要权时眼中灼人的光。想起林翠翠这几日莫名频繁外出的身影。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
陈明远吹灭蜡烛,在黑暗中握紧袖中的燧发手枪——这是他用西洋零件悄悄组装,从未示人的最后底牌。
脚步声在屋顶瓦片上轻响,如猫行。
紧接着,隔壁上官婉儿的房间,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