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锣刚响过三声,十三行街尾的“明远商馆”后院突然爆出一声惊呼。
“成了!公子,珍珠真的化了!”
张雨莲举着那只西洋琉璃烧杯的手在微微颤抖。盏中乳白色的浆液正泛着奇异的光泽,像月光凝成的乳汁,又像海底最柔润的珠贝内壁。陈明远快步上前,接过烧杯的瞬间,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心头一颤——历经十七次失败,用掉价值八十两银子的南海珍珠,这简称为“面膜”的物事,终于呈现出记忆中的质地。
但没等他细看,前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林翠翠带着哭腔的尖叫:“有贼!”
商馆前厅已乱作一团。
两盏落地珐琅灯被推倒在地,玻璃罩子碎成齑粉。地上散落着账本、算盘,还有被打翻的西洋墨水,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诡异的蓝黑色。最触目惊心的是厅中那张紫檀木大案——案面正中,赫然插着一柄雪亮的匕首,匕首下钉着一张糙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南洋奇货,祸及身家”
上官婉儿最先镇定下来。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触墨水痕迹,又凑近闻了闻,眉头微蹙:“这不是我们的墨水。这是广州本地‘文华斋’的松烟墨,三钱银子一锭,寻常人家用不起。”
“贼人是从后墙翻进来的。”林翠翠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我听见动静出来查看,只见一个黑影翻墙而去,轻功极好……像、像衙门里那些捕快的身手。”
陈明远的心沉了下去。他拔出匕首,糙纸在手中簌簌作响。这不是普通的恐吓——对方知道他们近日在研制“南洋奇货”,知道商馆的布局,甚至刻意使用了能暴露身份的墨水。这是警告,也是示威。
“配方怎么样了?”他转身急问。
张雨莲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后露出三页写满字迹的宣纸:“全在这里。珍珠预处理法、蜂蜜提纯工序、还有加进去的那味‘白芷粉’的配比……方才我在后院,听见动静就把配方贴身藏好了。”
陈明远长舒一口气,但随即又绷紧了神经。他走到被打翻的账本前,随手翻开一页,瞳孔骤然收缩——账目上关于珍珠采购的记录,被人用朱砂笔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圈。
“他们不是来偷配方的。”他缓缓说道,“他们是来告诉我们,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
次日清晨,十三行码头。
陈明远站在“宝顺行”的货栈前,看着苦力们将一箱箱珍珠从暹罗商船上卸下。这些珍珠品相普通,颗粒细小,本是用来镶嵌首饰的边角料,但对他来说,正是制作面膜最理想的原料——成本低廉,且易于研磨。
“陈公子真是好眼光。”宝顺行的东家姓郑,是个精瘦的福建人,说话时总眯着眼睛,“这些‘珠米’往常都是卖给漆器铺子做点缀的,您一口气要五十斤,倒是让在下好奇用途。”
“做些南洋的小玩意儿罢了。”陈明远笑着递上一只锦盒,“这是前日荷兰商船带来的‘千里镜’,虽不如宫里的精良,看个戏、观个景倒是极好的。”
郑东家打开锦盒,眼睛顿时亮了。这只单筒望远镜不过手掌长短,黄铜镜身被打磨得锃亮,镜片澄澈如水。他举起来对着码头试了试,连声道:“好东西!好东西!陈公子客气了,这批珠米,我给您按八折算!”
交易刚成,上官婉儿便从人群中匆匆走来,附在陈明远耳边低语:“查清楚了。文华斋的松烟墨,上月有七家商行进货,其中三家与我们有过节——‘广利行’嫌我们抢了他们的玻璃镜生意,‘同孚行’想要我们的怀表代理权没谈成,还有……”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有粤海关监督衙门的师爷,也买过三锭。”
陈明远眉头一挑。粤海关监督,那可是直接对宫廷负责的肥差,背后站着的,恐怕不止是地方官员那么简单。他想起了和珅那张总是笑眯眯的脸,心中泛起寒意。
回到商馆,林翠翠正指挥着两个小丫鬟清理前厅。见她眼圈还红着,陈明远难得柔声道:“昨夜吓着了吧?今日你去‘采芝斋’买些点心,顺便散散心。”
“我才不怕!”林翠翠挺起胸膛,但声音还有些发颤,“就是……就是那些贼人太可恶,好好一个厅,糟蹋成这样。”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块碎瓷片,“公子你看,这灯罩碎片上,有个印记。”
陈明远接过瓷片,对着光仔细端详。在珐琅彩绘的牡丹花纹边缘,确实有一个极淡的指印——不是墨迹,而是一种淡红色的、带着细微颗粒的粉末。
“这是……”他凑近闻了闻,有极淡的腥气。
“是朱砂。”张雨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但不是画符用的朱砂。这腥气……是掺了牡蛎粉的劣等朱砂,只有城西‘永记颜料铺’会这么调配,他们专供戏班子画脸谱用。”
三条线索,在陈明远脑中渐渐串联起来:官衙用的松烟墨、戏班用的掺假朱砂、还有捕快般的轻功身法。一个模糊的轮廓浮出水面——这不是单纯的商业竞争,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伪装成盗抢的警告。
当夜,商馆后院灯火通明。
改良后的面膜配方终于进入最后测试阶段。张雨莲将研磨至极细的珍珠粉过筛三遍,上官婉儿按精确比例调入岭南野蜂蜜,林翠翠则负责将白芷、茯苓等八味草药蒸煮取露。三人第一次配合得如此默契,竟让陈明远有些恍惚——仿佛昨夜的惊恐,反而拧紧了这支小团队的弦。
“公子,您说这面膜真能让人的脸……像剥了壳的鸡蛋?”林翠翠一边搅拌着瓷瓮中的浆液,一边忍不住问。
“不止。”陈明远想起现代那些琳琅满目的护肤品,微微一笑,“还能淡斑、去黄、润泽肌理。只是我们现下条件有限,先做最基础的。”
他将最后一道工序——加入三滴玫瑰精油——亲自完成。这是他从一艘法兰西商船上重金购来的,小小一瓶就要二十两银子。随着精油滴入,整个房间顿时弥漫开一股清雅的花香,混合着珍珠粉的淡淡腥气与蜂蜜的甜腻,竟生出一种奇异的、令人迷醉的气息。
“成了。”陈明远用琉璃棒挑起一点面膜,那乳白色的膏体质地细腻,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珠光,“明日,我们就请‘广府第一美人’柳如是来试。”
话音刚落,前院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上官婉儿示意众人噤声,悄然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月光下,一个头戴斗笠的身影站在门外,身形窈窕,竟是个女子。她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娟秀的“柳”字。
“柳姑娘?”上官婉儿愕然开门。
门外女子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虽不施粉黛却清丽绝伦的脸——正是广州盐商之女柳如是,被誉为“十三行明珠”的绝色美人。她神色慌张,未等进门便急声道:“陈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有人让我带话给您……”
陈明远心中警铃大作。他将柳如是引入内室,屏退左右。柳如是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上雕刻着蟠龙纹样——那是宫内才有的制式。
“今日午后,粤海关的李公公找到家父,让我务必转告公子……”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面膜之事,已传至京中。有大人物的意思,让公子‘适可而止’,莫要动了不该动的奶酪。”
“哪位大人物?”陈明远沉声问。
柳如是摇头:“李公公不肯明说,只让我将这玉佩交给您,说您一看便知。”
烛光下,陈明远翻转玉佩,在背面看到一行极小的阴刻篆字:
“长春居士藏”
他的血液几乎凝固——这是乾隆皇帝还是宝亲王时,在圆明园的书斋号!这块玉佩,本该深藏大内,怎么会流到广州?又怎么会用这种方式传到他手中?
“还有……”柳如是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李公公让我提醒您,最近出入商馆的人,要格外留心。特别是……三位姑娘中,恐怕有人,并不简单。”
窗外忽然起风了,吹得烛火摇曳不定。陈明远握着那枚冰凉的玉佩,看着眼前美人惊慌的容颜,又想起昨夜厅中那柄雪亮的匕首、今日码头郑东家精明的笑容、还有三位秘书各怀心思的眼神——
面膜的清香还在鼻尖萦绕,但他已然嗅到,在这南洋奇货的芬芳之下,一股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漩涡,正缓缓张开巨口。
而柳如是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更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底:
“陈公子,广州的水,比您想的要深。十三行的每一家商号背后,都连着京城的某条线。您这次……碰到的恐怕不是商战,而是棋局。”
夜色深浓,商馆重归寂静。
但陈明远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