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晴踮起脚,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怀抱很暖,带着她身上独有的清雅香气,却驱不散陈猛骨子里渗出的寒意。他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反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嗅着那熟悉的味道。
“我没事。”他开口,嗓子有些干涩,像被风沙磨过。
苏婉晴没有作声,只是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肩膀微微抽动。她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不说。但陈猛能感到,自己胸前的衣襟,正被一点点浸湿。
良久,她才抬起头,通红的眼眶里盛着水汽,她伸出带着丝质手套的手,想要触碰陈猛肩膀上的伤口,却又在半空中停住,生怕弄疼了他。
“疼吗?”她问,声音里带着鼻音。
“早就不疼了。”陈猛抓住她悬在空中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倒是你,手这么冰。等了多久了?”
“没多久,刚来一会儿。”苏婉晴吸了吸鼻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努力让自己恢复平日里那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她从怀里的暖手炉下摸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塞进陈猛手里。“金疮药,宫里出来的,比市面上的好。”
陈猛捏着那冰凉的瓷瓶,点了点头。
“京城里,都安排好了?”他压低了声音问。
“礼部尚书带着百官在德胜门外候着,搭了彩棚,备了仪仗,敲锣打鼓,全城的百姓都去看热闹了。”苏婉晴飞快地说着,像是在汇报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公事。“排场很大,说是要给你办一场不输于状元游街的欢迎仪式。”
陈猛听着,脸上却露出一丝冷笑。
【欢迎仪式?怕是给我准备的断头饭吧。先用鲜花和赞誉把我捧上天,再让我在万众瞩目之下摔个粉身碎骨。】
“我知道了。”他将那瓷瓶揣进怀里,翻身上马,“你先回去,这里人多眼杂。”
“你……”苏婉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万事小心。”
陈猛催马离去,没有再回头。
苏婉晴站在长亭下,看着那个背影重新汇入那支杀气腾腾的队伍,直到尘埃落定,再也看不见。她才转过身,对阴影里的一个家仆吩咐道:“去,把我们准备好的东西,都散出去。告诉说书先生们,故事该换个新章回了,就从‘血战一线天,忠魂断归路’开始讲。”
~
京城,德胜门外。
人山人海,人头攒动。高大的彩棚绵延数里,红色的绸缎与金色的流苏在风中招展。礼部官员们穿着崭新的官服,满面春风地维持着秩序。百姓们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都想一睹那位传说中阵斩三千、吓退十万大军的少年战神的风采。
喧闹的锣鼓声中,地平线上,一抹残破的红色旗帜率先出现。
来了!
人群发出一阵骚动。
可当队伍走近,那震天的锣鼓声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一点一点地弱了下去,直至最后,只剩下几声尴尬的零落敲击。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鲜衣怒马的将军,没有气势如虹的军队。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支衣衫褴褛、浑身浴血的“乞丐”军。他们的战甲残破不堪,上面凝固着暗黑色的血块与泥土。每个人的左臂上,都系着一条刺目的黑纱。他们的脸上没有得胜归来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麻木。
队伍的最前方,陈猛一步一步走着。他没有骑马,双手捧着一个黑布包裹的坛子,那是第一个在“一线天”中毒箭身亡的学员的骨灰。
在他的身后,赵琪、赵元等所有幸存的学员,每一个人,都捧着一个同样的骨灰坛,或是用双手郑重地托着一块刻着名字的简陋木制灵位。
五十一个骨灰坛,八块灵位。
整整五十九名在北境牺牲的讲武堂学员,一个都不少。
这支沉默的队伍,像是一道缓慢移动的巨大伤疤,行进在京城为他们铺就的这条繁花似锦的“凯旋之路”上。
原本嘈杂欢庆的氛围,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空气里,只剩下车轮压过石板路的单调声响,和那面残破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悲鸣。
围观的百姓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们看着那些比自己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兵,看着他们空洞的眼神,看着他们捧在怀里的骨灰坛,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不知是谁,先是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
这哭声像是会传染,很快,人群中便响起了成片的哭声。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更是直接跪倒在地,对着那支送葬般的队伍,嚎啕大哭。
礼部尚主事的官员,一个姓刘的侍郎,彻底慌了神。这跟他预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他急忙带着几个手下冲上前去,拦住了陈猛的去路。
“陈将军!你这是做什么!”刘侍郎压着火气,尖着嗓子质问,“今日是陛下钦定的大喜之日,你带着这……这些晦气的东西进城,成何体统!还不快让你的兵士换上朝廷准备的礼服!”
陈猛停下脚步,他抬起头,那双在战场上看过太多生死的眼睛,直直地盯住了刘侍郎。
刘侍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喜?”
陈猛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德胜门广场。
“刘大人,你告诉我,什么是喜?”他举起手中的骨灰坛,“这里面,是王二,沧州人,十六岁,他娘盼着他回去娶媳妇。”
他又指向身后赵琪捧着的坛子。“那是李四,京兆府人士,刚满十七,他爹是朝里的一个主簿,还等着他光宗耀祖。”
陈猛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这五十九个弟兄,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名有姓!有爹有娘!他们把命丢在了北边,尸骨都凑不齐,就为了让你们这些大人,能在京城里安安稳稳地坐着!现在,他们回家了,你却嫌他们晦气?”
“这是五十九条人命换来的喜!你们笑得出来,我哭不出来!”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刘侍郎面如死灰,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琪儿!”
人群中,一声悲怆的呼喊。安郡王赵渊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他看着自己那浑身是伤、满脸沧桑的儿子,这个在朝堂上敢指着尚书鼻子骂的老王爷,此刻再也绷不住,一把抱住赵琪,老泪纵横。
“我的儿……你还活着……活着就好……”
赵琪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在战场上杀人都不眨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扔掉手里的灵位,反手紧紧抱住自己的父亲,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父子相拥而泣的画面,彻底击溃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理防线。百姓们自发地跪倒了一片,哭声震天。
陈猛深吸一口气,绕过呆立原地的刘侍郎,继续向前走。
“你要去哪儿!方向错了!陛下在宫里等着召见!”刘侍郎回过神来,在后面大喊。
陈猛头也不回。
“去太庙!”
他捧着那冰冷的骨灰坛,对着跪倒在街道两旁的百姓,对着远处那巍峨的宫城,一字一句地宣告。
“带我的弟兄们,受这一拜!”
~
皇城,承天门城楼之上。
年轻的皇帝赵祯凭栏而立,将城外发生的一切尽收心底。他身后的龙袍被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他在逼朕。”
皇帝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逼朕给这些孩子一个交代,也是在逼朕,在这满朝文武面前,亲口保下他。”
侍立在皇帝身后的陈洪,向前一步,躬身低语。
“陛下,这是一把好刀。”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但这把刀,现在有了自己的鞘。”
皇帝沉默了许久,久到城楼下的哭声都渐渐平息。他转过身,看着远处那支正在缓缓向太庙移动的队伍,那面残破的战旗,像一团燃烧不灭的火焰。
最终,他笑了。
那笑容里,有欣赏,有忌惮,更有身为帝王的决断。
“拟旨。”
陈洪立刻躬身,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
“宣冠军侯陈猛,即刻觐见。”
皇帝的声音在风中扩散开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朕要亲自为我大靖的麒麟儿们,执鞭坠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