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橡皮筋。茶几上的绿茶渐渐冷却，但无人有心去碰。
松田坐在沙发边缘，身体前倾，双手紧握成拳抵在膝盖上，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的目光时而焦灼地瞥向门口，时而死死盯着地板，仿佛要将那光滑的木纹看穿，直抵十一年前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夜。
等待令人煎熬，尤其是在真相可能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层薄纱的时候。为了打破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也为了梳理混乱的思绪，萩原研二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回核心：
“所以……我们假设，当年那场车祸确实有问题，泉叔叔并没有当场死亡。那么，最关键的问题就是——他是怎么被‘掉包’的？是在车祸现场？还是在运送途中？或者……就是在医院里？”
这个问题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
降谷零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发扶手：“松田，你之前说过，你和你爷爷奶奶赶到医院时，医生明确告诉你，‘两个人在送到医院前就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但如果秀弥——泉叔叔真的伤得那么重，却还有一口气被送到医院，医院方面为什么要撒谎？除非……”
他抬起眼，看向松谷：“除非，有人需要他们这么说。”
“那场车祸本身呢？” 诸伏景光蓝色的眼眸中带着审慎的锐光，“有没有可能是人为制造，目的就是为了带走泉叔叔？”
松田用力摇了摇头，头发摩擦着衣领发出沙沙声响，声音低沉而肯定：“不，那场车祸本身……应该没问题。撞上我父亲们车子的司机，叫前田勇人。
他以前和我父亲丈太郎在同一家拳击馆训练，一直嫉妒我父亲的天赋和成就……警察后来的调查也证实了，他是蓄意报复，没打算活下去。车子爆炸起火，是意外，但车祸本身……就是那个混蛋的个人报复行为。”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压抑的痛苦：“至少，在当时所有的证据和调查结论看来，是这样。”
所以，问题的关键点，从车祸现场，转移到了车祸之后。
“那么，” 降谷顺着逻辑推导，“如果车祸本身是偶然，带走泉叔叔的行动就很可能发生在车祸之后——要么是救护车转运途中被拦截替换，要么，就是在医院里完成的掉包。”
他看向松田，“你说当时医生告诉你们两人都已死亡，但根据我们现在的推测，以及……我和景光见到的、毫无外伤的璇熠先生，秀弥叔叔被送到医院时，绝对还有生命体征，甚至可能伤情虽重，但并非完全不可挽回。”
松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反驳。这个推论残忍地指向一个可能性：有人利用了他父亲重伤濒危、身份可能因烧伤而难以辨认的时机，用一具尸体替换了活人，并买通了医院，制造了双双死亡的假象。
一直安静倾听的三日月，此时抬起手腕，看了看腕表。时间才过去不到半小时。
“还有一个小时。” 他放下手，忽然站起身。这动作让沉浸于推理中的四人同时抬头看向他。
三日月走到办公桌旁，拿起刚才放下的病历夹，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和一张门禁卡，动作利落。
“与其在这里猜测，” 他转过身，绀青金色的眼眸在办公室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不如直接去看看。”
“去看什么？” 松田立刻问。
“当年收治你父亲们的医院——米花综合医院。” 三日月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爸爸在跳槽来这里之前，在那里工作了近十年，和当时的院长以及一些老职员关系不错。
虽然相关记录可能已经被处理或封存，但……总有些纸质档案或者记忆，可能还留在那里。”
他看向松田，又看了看降谷和景光：“你们需要一个更明确的线索，来验证你们的推测，对吧？光凭现在的猜测和那匆匆一瞥，说服力还不够。
尤其是，如果将来需要面对那个带走你父亲的人，或者……面对你父亲本人时，你需要更坚实的依据。”
松田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站了起来：“走！”
降谷、景光和研二也随即起身。与其在这里焦灼等待，不如主动出击寻找线索。虽然私自调查医院档案不合规矩，但眼下，规矩显然要让位于那压抑了十年的真相。
一行人离开了银星医院，打了两辆出租车，前往米花综合医院。车内气氛凝重，无人说话，只有引擎的低鸣和窗外流逝的城市风景。
米花综合医院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大型公立医院，规模庞大，人员繁杂。三日月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领着四人熟门熟路地穿过门诊大厅，避开人流密集的区域，走向后面的行政办公区。
“三日月君？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一个穿着白大褂、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医生迎面走来，笑着打招呼，“是来找结城医生吗？你爸爸现在可不在我们这儿啦。” 显然，他认识三日月，也认识结城伽容。
三日月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疏离的礼貌微笑：“山田医生，您好。不是找我爸爸，是陪朋友过来办点事。” 他侧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四人，巧妙地转移了话题，“院长今天在办公室吗？”
“在是在，不过下午好像有个会议……” 山田医生看了看松田等人，虽然觉得这几个年轻人气质有些特别，但也没多想，“你们找院长有事？”
“一点私事，不麻烦院长了，我们自己去资料室查点旧档案就好。” 三日月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流程，“我爸爸之前有份研究资料可能忘在这里了，我带朋友来帮忙找找，顺便也看看有没有他需要的老病例参考。”
山田医生“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这样啊，那你们去吧，资料室那边今天应该有人值班。不过有些太旧的档案可能不太好找。”
“谢谢山田医生。” 三日月微微颔首，带着四人继续前行。直到拐过一个弯，离开山田医生的视线，研二才松了口气，小声道：“三日月君，你反应好快。”
三日月没说什么，只是脚步加快了一些。他对医院的布局极其熟悉，很快便来到一栋相对安静的副楼，找到了挂着“档案资料室（旧）”牌子的房间。门口有个值班的老管理员正在打瞌睡。
三日月示意几人稍等，自己走上前，轻轻敲了敲桌子。老管理员惊醒，看到三日月，揉了揉眼睛：“你是……？”
“我是结城伽容医生的儿子，以前常来的。” 三日月声音温和，“我爸爸有份十一年前关于严重复合伤救治的研究手稿，可能混在当年的一些旧病历档案里了，院长让我们来找找，做个课题参考。”
他语气自然，甚至还提到了院长，加上他俊秀温和的外表和坦然的态度，老管理员没怎么怀疑，嘟囔着“十一年前啊……那可不好找”，但还是掏出钥匙，打开了里间存放纸质档案的库房大门。
“你们自己找吧，别弄太乱，找到登记一下。” 老管理员嘱咐了一句，又坐回去打瞌睡了。
五人迅速进入库房。里面是一排排高大的金属档案架，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气味。光线昏暗，只有几盏老旧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响。
“十一年前……车祸……烧伤……” 松田喃喃道，目光急切地扫过架子上标注的年份。
“分头找，注意年份和科室，主要是急诊和外科转入的记录。” 降谷低声指挥道。几人立刻分散开，在密密麻麻的档案中搜寻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灰尘在灯光下飞舞。松田的手指划过一卷卷泛黄的档案袋边缘，心脏跳得像擂鼓。十一年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重新追寻父亲“死亡”的痕迹。
“找到了！” 诸伏景光压低的声音从另一排架子后传来。几人立刻聚拢过去。
景光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封面上用褪色的墨水写着“急诊-车祸-多人重伤-转入外科-死亡”等字样，日期正是十一年前的那个日子。患者姓名一栏，赫然写着“松田丈太郎”和“泉秀弥”。
松田的手颤抖着，几乎拿不稳档案袋。降谷接过，小心地解开系绳，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最上面是几张黑白照片和初步检验报告，触目惊心。接着是急诊接收记录、抢救记录、转入外科的通知……纸张泛黄，字迹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
众人的目光迅速浏览着。
急诊记录显示，两人被送达时，松田丈太郎已无生命体征，全身严重烧伤及多发性创伤，确认为死亡。而泉秀弥……记录上写着“深度昏迷，重度烧伤（面积约92%），伴有内出血、多处骨折及吸入性损伤，生命体征极度微弱，紧急抢救中”。
然后……是一份死亡通知书副本。
死因：重度烧伤并发多器官功能衰竭，抢救无效。
文件最后，附着一张尸体照片的复印件——一具焦黑、几乎无法辨认人形的躯体。
松田死死盯着那份死亡通知和那张照片，呼吸变得异常粗重，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就是这份文件，这张照片，让他和他的爷爷奶奶相信，爸爸和父亲一起离开了。
“看这里。” 三日月的声音忽然响起，冷静得有些突兀。他伸手指向抢救记录和死亡通知之间的几行不太起眼的医生手写备注。
字迹潦草，但能勉强认出：“患者家属（指松田爷爷奶奶）情绪激动，反复确认……已告知双人当场死亡，避免刺激……”
松田猛地抬头：“他们撒谎！他们明明抢救了！”
三日月没有回应他的愤怒，而是拿起了那张尸体照片的复印件，对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了看，眉头微微蹙起。
“有什么问题吗？” 景光敏锐地察觉到三日月神情的变化。
三日月放下复印件，看向松田，问了一个之前似乎确认过，但此刻需要再次强调的问题：“松田，你确定，当年你和你爷爷奶奶赶到医院时，医生明确告诉你们，‘两个人都是在车祸现场、送到医院前就已经死亡了’？而不是‘抢救无效死亡’？”
松田咬牙点头：“我确定！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当时……我听得很清楚！”
三日月又看向降谷和景光：“你们在商场见到的那位璇熠先生，身上……没有任何烧伤或严重外伤留下的疤痕，对吗？至少裸露的皮肤部位没有。”
降谷和景光对视一眼，肯定地点头：“没有。他的皮肤……很完好。”
“这就奇怪了。” 三日月低语，手指点了点那份写着“重度烧伤92%”的抢救记录，又点了点那张尸体照片，“按照这份记录，泉秀弥先生当时全身烧伤面积超过百分之九十，这是致命性的。
即使医院尽全力抢救，最终无力回天，这也是说得通的。医院在这种情况下，并没有必须撒谎说他当场死亡的责任——抢救重伤员失败，和收治时已是尸体，对于医院的责任界定是不同的。”
他拿起那张照片复印件，示意众人仔细看：“第二，这张所谓的‘泉秀弥先生’的尸体照片……有问题。”
“什么问题？” 松田急切地问。
“这个人，是在死亡之后遭遇火灾的。”
三日月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医学专业的冷酷，“活人在火灾中，尤其是车辆起火这种相对封闭空间，会因为吸入高温烟雾和有毒气体，产生特定的呼吸道灼伤痕迹，肌肉也会因为痛苦和挣扎呈现特定的收缩状态。
但这具尸体……这些特征很不明显，更符合死后焚尸的特征。当然，仅凭这张模糊的复印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结合其他疑点，概率很大。”
他放下照片，目光扫过众人震惊的脸：“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如果泉秀弥先生真的遭受了记录中如此严重的烧伤，即使当年侥幸被某种手段救活，以十一年前的医疗水平——即使是顶尖水平——也不可能让他恢复到降谷和景光所见的那种，皮肤完好无损、甚至看不出任何严重外伤痕迹的状态。
这已经不是医学奇迹的范畴了。”
为何医院记录显示抢救过，却对家属说当场死亡？为何记录中的伤情与璇熠现今的状态完全不符？为何尸体照片存在疑点？
有人用一具死亡的尸体替换了当时重伤的泉秀弥。几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相同的猜测。
松田听得浑身发冷，又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如果这个推论是真的，那么当年那个夜晚，在他为双亲的“死亡”痛不欲生时，却有人导演了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
“但是……动机呢？” 萩原研二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伪造秀弥叔叔的死亡，把他带走？而且……还能让他十年后以‘璇熠’的身份，过着那种被严密保护的生活？”
三日月沉默了片刻。窗外，米花综合医院老旧建筑的影子斜斜投进库房。
他看向松田，问了一个似乎有些突兀的问题：“松田，你的父亲泉秀弥先生……他生前，有没有比较执着，或者身份地位很不一般的……追求者？或者，有没有得罪过什么势力非常大的人物？”
松田愣了一下，努力回忆。
父亲性格温和，专注工作和家庭，社交圈并不复杂。“追求者……好像没听说过。父亲和爸爸感情很好。得罪人……他是程序员，应该不至于……”
三日月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他再次开口，声音在堆满旧档案的寂静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最后一个疑点，关于秀弥先生可能如何被救治，以及如何能恢复得毫无痕迹。”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关键词，“你们……听说过‘曙光’药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