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深潭,在赵泓和臻多宝心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又一个知情人被灭口,临死前指向了户部和“金人”。柳家,这个原本在赵泓追查名单上并不靠前的名字,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潜鳞的暗探开始悄无声息地围绕着柳府活动。然而,柳府上下似乎并无异常。柳员外郎柳元清,为官谨小慎微,甚至有些庸碌,每日按时点卯,下值归家,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其侄子柳文瑞,依旧过着斗鸡走狗、流连花丛的纨绔生活,那日在博古斋的异常反应仿佛只是个错觉。
表面越是平静,水下越是凶险。赵泓深知这个道理。陈默临死前吐出的“户部柳”和那破碎的“账”字,像一根尖刺扎在他心头。影阁需要运作,金国间谍需要活动,都离不开庞大的资金。户部度支司,掌管京城部分粮秣仓储的收支审计,正是最容易做手脚的地方。柳元清即便不是核心人物,也极可能被利用或者被渗透了。
“必须拿到柳元清经手的关键账册!”赵泓在潜鳞的秘密据点内,对着几个心腹手下下令,“特别是近半年,涉及京畿卫戍军需、内库调拨以及大型营造工程的账目,重点核查!注意所有异常的资金流向,尤其是流向不明或无法核销的款项!”
“大人,柳府守卫虽不算森严,但账房重地必定看管甚严,且柳元清为人谨慎,重要账册恐怕不会轻易留在府中。”一名手下忧虑道。
“那就想办法让他带出来!”赵泓眼中寒光一闪,“臻多宝那边,或许有办法。”
与此同时,臻多宝也没闲着。他动用了自己在古玩行当所有的人脉,暗中调查两件事:一是“雪里春”的花粉来源。这种奇花极其珍贵,整个汴京城能培育的屈指可数,除了皇宫暖房,就只有几家顶级权贵的花园。二是柳文瑞在古玩圈的动向,尤其是他近期购买或经手过哪些特殊物件。
关于“雪里春”的调查很快有了眉目。一位专供宫中奇花异草的老花匠,在臻多宝重金和巧妙的套话下,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约莫两个月前,宫里的花房曾丢失过一小袋“雪里春”的干花粉,因量少且不易察觉,管事太监怕担责,便压了下来未曾上报。而就在花粉失窃前后,曾有一位自称是“柳公子”府上管事的人,以重金向老花匠私下打听过“雪里春”的习性和花期,问得极为详细。
“柳公子?”臻多宝心中雪亮,汴京城里能被称为“柳公子”且对奇花有兴趣的,非柳文瑞莫属!他打听花粉习性,难道就是为了研究如何将其与“鸩羽”之毒配合使用?吴仲明和陈默的死,柳文瑞的嫌疑陡然增大!
而柳文瑞在古玩圈的动向也耐人寻味。据几位相熟的掌柜透露,这位柳公子最近对青铜器,尤其是带有铭文或特殊纹饰的残件碎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出手颇为阔绰,但买回去的东西,据说大多被他随意丢弃或赏了下人,显得毫无章法,与其附庸风雅的人设不符。
“他像是在……找东西?”臻多宝敏锐地察觉到异常,“或者,是在用特定的‘购买行为’传递某种信息?”
他将这些信息告知了赵泓。两人商议后,一个计划逐渐成型——利用柳文瑞对古玩的“兴趣”和臻多宝在圈内的地位,创造一个让柳元清不得不带着关键账册离开府邸的机会。
机会很快来了。三日后,是已故太傅秦公的八十冥寿。秦家后人将在府中举办一场小型的追思法会,并展示几件秦公生前珍藏的古玩,以示纪念。秦家地位清贵,与柳家也有几分故旧,柳元清作为晚辈,必然要亲自到场吊唁。而这样的场合,携带重要物品显然不合时宜,他极可能会将紧要账册暂时留在家中书房。
“法会当日,柳府守备重心必在正厅和灵堂,书房相对空虚。”赵泓在地图上点着柳府布局,“这是我们潜入的最佳时机。目标:找到他近期的核心账册,特别是涉及军需、营造的!”
“如何引开可能留守书房的护卫或心腹?”臻多宝问。
“这就要靠你了。”赵泓看向臻多宝,“法会上,秦家会展示一件据说是秦公最爱的‘商周青铜兽面纹提梁卣’。柳文瑞必定在场,而且以他的性子,肯定会凑上去品评。臻少东家,你只需在他开口前,‘不经意’地点出那提梁卣的一处‘重大瑕疵’……”
臻多宝了然一笑:“明白。让他当众出个大丑,最好引得秦家人不快。柳元清爱面子,又是在这种场合,必然要亲自去训斥甚至带走这个给他丢脸的侄子,书房那边自然……”
计划已定。秦太傅冥寿当日,柳府果然倾巢而出,前往秦府吊唁。赵泓带着两名最精干的潜鳞好手,身着夜行衣,如鬼魅般潜入了柳府后院。府中仆役大多跟随主人去了秦府,留下的也集中在前面伺候法会回来的客人,后宅异常安静。
避开两拨巡逻的护院,三人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柳元清的书房外。书房门锁着,是精巧的簧片锁。一名擅长此道的手下掏出工具,屏息凝神,片刻后,“咔哒”一声轻响,锁被打开。
书房内陈设雅致,书架上典籍林立,书桌上文房四宝俱全。赵泓目光如电,迅速扫视。他深知此类官员藏匿重要物品的习惯。他先快速翻检了书桌抽屉和表面文件,都是些普通公文和往来信件。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书桌后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多宝格上。格子上摆着些瓷器摆件,其中一个仿宋汝窑天青釉莲花式笔洗,釉色温润,在一堆物件中显得格外精美。
赵泓走过去,小心地拿起笔洗。入手微沉。他轻轻晃动,笔洗内部似乎有细微的碰撞声。他仔细检查,发现笔洗的底足是活动的!轻轻一旋,底足被拧开,里面竟是中空的,藏着一本薄薄的、用油纸包裹的册子!
展开油纸,正是柳元清私藏的账册!赵泓迅速翻阅,上面记录的不是明面上的公账,而是一些极其隐秘的资金流向,数额巨大,时间集中在最近三个月。款项名目含糊,只标注着“北地货”、“南材”、“工款”等代号,收款方更是五花八门,多是些不起眼的商号。但其中几笔巨额支出后面,赫然备注着几个特殊的符号:一个像是简化的雁形,另一个则像是某种鸟类的爪子!
“雁……爪……”赵泓瞳孔收缩。这与吴仲明镇尺上的雁形,以及陈默临死前吐出的“北雁”何其相似!而“爪”形符号,他曾在边境传递回来的关于金国某个秘密组织的零散情报中见过模糊的描述!
他迅速将关键几页账目用特制的炭笔和薄纸拓印下来,然后将账册原样包好放回笔洗,恢复原状。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就在他们准备撤离时,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叔父也太过严厉了!我不就是说了句实话嘛!那提梁卣的范线确实有问题……”是柳文瑞带着怨气的声音。
“闭嘴!还嫌不够丢人?臻多宝是什么人?他当众点出来,那是给你留脸了!赶紧给我回房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来!”柳元清压抑着怒火的声音随之传来。
赵泓三人立刻屏住呼吸,紧贴在门后阴影中。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柳元清想进来,但最终只是烦躁地哼了一声,脚步声朝着柳文瑞房间的方向远去了。
好险!赵泓暗松一口气,看来臻多宝在秦府那边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成功激怒了柳元清,让他提前带着侄子回来了。
三人不敢久留,趁着柳元清训斥侄子的混乱,悄无声息地原路退出柳府。
回到安全屋,赵泓立刻将拓印的账目摊开。臻多宝也赶了过来。
“看这里,”赵泓指着那几个特殊的符号,“‘雁’和‘爪’。‘雁’应该就是吴仲明、陈默他们提到的‘北雁计划’,而‘爪’,很可能是金国某个负责执行此计划的秘密组织代号!这些巨额资金,通过柳元清的手,流向了那些空壳商号,最终的目的地,极可能就是金国间谍网在汴京的活动经费!”
臻多宝看着那些代号和巨额数字,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想干什么?收买官员?刺探军情?还是……”
“恐怕所图非小。”赵泓脸色凝重,“账目显示,最大的一笔资金流向标注为‘工款’,接收商号名为‘隆昌营造’。隆昌营造……我记得,他们最近承接的工程是……”他迅速在记忆中搜索潜鳞掌握的市井信息,“城北‘清漪园’的修缮!那是皇家离宫的一部分!”
皇家离宫!金国间谍耗费巨资渗透一个皇家园林的修缮工程?这绝非为了偷几件古董那么简单!联想到吴仲明手中那批来自金国宫廷的青铜器,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赵泓心头:他们是否想利用修缮工程之便,在离宫内部埋下什么?或者,那里隐藏着什么金国人想要的东西?
“必须立刻查清‘隆昌营造’的底细,特别是清漪园修缮工程的监工、工匠名单,以及所有物料进出记录!”赵泓当机立断。
然而,就在潜鳞紧锣密鼓地追查“隆昌营造”时,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负责清漪园修缮工程物料核验的一名工部小吏,昨夜在家中“突发心疾”暴亡!死亡时间,恰恰在赵泓他们潜入柳府取得账册拓印之后不久!
又是灭口!而且精准地掐断了他们刚刚发现的线索!敌人仿佛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时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们内部……真的有奸细?”臻多宝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他想起了自己在博古斋借青铜饕餮纹发出的警示。
赵泓沉默着,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陈默的死,工部小吏的暴亡,时机都太过巧合。潜鳞的行动一向隐秘,敌人却能如此迅速地做出反应。内奸的可能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会是谁?是潜鳞内部?还是皇城司更高层?抑或是……消息传递的某个环节出了问题?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金国的“北雁计划”像一片巨大的阴影,在汴京城上空缓缓展开。影阁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合作者?还是被利用者?柳家是棋子还是棋手?内部的奸细又在何处?线索看似越来越多,却如一团乱麻,而暗处的毒手,随时可能再次袭来。
赵泓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拓印的账目上,那“雁”与“爪”的符号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他拿起炭笔,在一张白纸上重重地画下一个问号,又在问号周围,写下了几个名字:柳元清、柳文瑞、影阁、金国、内奸、清漪园……
风暴的中心,正在向那座看似平静的皇家离宫——清漪园汇聚。而一场致命的“毒局”,似乎已在暗中悄然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