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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外,十里长亭人头攒动,喧闹异常,仿佛一片汹涌的海洋,将这座古老的亭子淹没在其中。

初秋的阳光炽热而耀眼,高悬于天空之上,毫不留情地洒下它的光芒。青石板官道被晒得滚烫,仿佛能烤熟鸡蛋一般,热气蒸腾,与人群中散发的汗味、尘土味以及淡淡的脂粉香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独特的热浪,扑面而来。

旌旗飘扬,遮天蔽日。红色、黄色、绣着蟠龙飞凤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几乎要将半边天空都掩盖起来。

锣鼓铙钹的声音震耳欲聋,如雷霆万钧,响彻云霄。那单调而狂热的节奏,像重锤一般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弦,连脚下的大地都似乎在微微颤动,仿佛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所感染。

孩童们兴奋地骑在父亲的脖颈上,手中挥舞着小小的彩纸风车,五颜六色的风车在风中飞速转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与锣鼓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欢快的交响乐。

妇人们则挤在人群的前排,她们的鬓边簪着新采的野菊,清新的花香与脂粉香相互交融,给这热闹的场景增添了一抹别样的芬芳。

老者们拄着拐杖,站在人群的后方,他们浑浊的老眼努力望向官道的尽头,那是他们心中的希望所在。尽管岁月已经在他们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在这一刻,他们浑浊的眼底也泛起了一丝与有荣焉的光亮。

“来了!赵将军的凯旋队伍来了!”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像一颗火星投入滚油,瞬间点燃了积蓄已久的狂热。人潮猛地向前涌动,又被维持秩序的禁军士兵用长枪杆死死顶住。官道的尽头,烟尘滚滚,如同一条土黄色的巨龙蜿蜒而来。渐渐地,那烟尘中显露出整齐的玄甲轮廓,兵刃在日光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斑。

在队伍的最前方,有一匹通体漆黑如墨的骏马,宛如从黑夜中走来的幽灵。然而,它的四只蹄子却洁白如雪,仿佛踏在云朵之上,与它那墨黑的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神骏非凡。

而骑在这匹骏马上的将军,正是赵泓。他身披一袭玄色的山文铠,这套铠甲的纹理犹如山峦起伏,给人一种厚重而威严的感觉。铠甲的胸前,护心镜被打磨得光滑如镜,亮如秋水,反射着阳光,令人不敢直视。

赵泓的肩膀上,镶嵌着狰狞的吞兽口,仿佛随时都能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敌人。他的腰间,悬挂着一把御赐的“定风波”宝刀,刀柄的赤金吞口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仿佛在诉说着它的不凡来历。

头盔下,赵泓的脸庞线条分明,犹如刀削斧凿一般,透露出一种刚毅和果敢。他的面庞上沾染着塞外的风霜,那是他征战沙场的印记,也是他坚韧不拔的象征。尽管眉宇间透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依旧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欢呼如沸的人群,带着一种审视的沉静,仿佛能看穿每个人的内心。

他就是这场盛大凯旋的主角,刚从尸山血海的潼川关血战中归来的将军。他的名字,赵泓,此刻被千万人狂热地呼喊着,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声浪,冲上云霄。

赵泓微微颔首,目光沉稳地扫过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那震天的欢呼和崇敬的目光,是无数袍泽用血换来的荣光。他身后,是肃穆整齐的玄甲亲兵,虽经浴血,阵列依旧森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而富有韵律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之上。

在这波涛汹涌、气势磅礴的洪流边缘,靠近官道旁的地方,有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樟树,它宛如一位慈祥的老者,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投下一片宽阔的阴影。

在这片阴影的庇护下,一个身影显得格外不起眼。他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灰色细麻圆领袍,袍袖微微卷起,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的软脚幞头,幞头的两角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他的身形微胖,给人一种圆润可爱的感觉。脸上挂着生意人惯有的和气笑容,那笑容仿佛能驱散人们心头的阴霾,让人感到无比亲切。

他的手中,竟然还煞有介事地摇着一把折扇,扇面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和气生财”。这把扇子在他手中轻轻摇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在诉说着他对生活的乐观态度。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群同样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商贾小贩中间,与他们融为一体,仿佛只是这盛大庆典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看客。

然而,那双隐在扇影后的眼睛,却锐利得惊人。他不看那万众瞩目的将军,目光如同无形的蛛丝,悄然粘附在人群外围那些看似同样在欢呼、眼神却异常冷静的人身上;粘附在街角茶肆二楼凭窗而立、衣饰普通却气度沉凝的茶客身上;粘附在远处飞檐斗拱的望楼上,那偶尔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反光上。

他微微眯起眼,扇子摇动的节奏未变,心中却已无声地勾勒出一张无形的网——一张笼罩在凯旋荣光之下,带着森然寒意的监视之网。网的中心,是赵泓,也隐隐指向他自己。影阁的爪子,果然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来了。这盛大喧嚣的帷幕之后,阴影正无声地蔓延滋长。

皇宫大庆殿,气氛与城外的喧嚣截然不同。金砖墁地,光可鉴人,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旷的穹顶,庄严肃穆得令人窒息。殿内弥漫着上等沉水香清冷悠远的香气,却压不住一股无形的、更深沉的寒意。

皇帝端坐在那高高的蟠龙宝座之上,宛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他的冕旒如同瀑布一般垂落,那玉藻如同云雾般遮掩住了他大半的面容,让人难以窥视其真容。然而,透过那冕旒的缝隙,人们还是能够隐约看到他那下颌紧绷的线条,以及那紧闭的薄唇,仿佛他正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

皇帝身着一袭明黄的常服,那鲜艳的颜色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耀眼,仿佛整个大殿都被这明黄所笼罩。他的姿态威严而庄重,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威严。

此刻,皇帝的目光正落在阶下跪着的赵泓身上。那目光中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既有对赵泓的嘉许,似乎对他的某些行为或表现表示赞赏;又有对他的审视,仿佛要透过他的外表看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然而,在那更深的地方,似乎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忌惮,仿佛赵泓身上有什么让皇帝感到不安或者威胁的因素存在。

“赵卿潼川关一战,浴血抗敌,力挽狂澜,功在社稷,彪炳千秋!”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洪亮而缺乏温度,像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书,“擢升赵泓为皇城司提举,兼领枢密副使职,赐紫金鱼袋,赏金千两,帛五百匹,另赐‘忠勇无双’御笔匾额!”

圣旨宣读完毕,侍立一旁的司礼太监尖声唱喏:“谢恩——”

赵泓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臣赵泓,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铿锵,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他抬起头,目光与御座上的天子短暂相接。隔着晃动的玉藻,他清晰地捕捉到皇帝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绝非纯粹喜悦的闪烁。那眼神深处,像投入石子的深潭,荡开的是难以捉摸的涟漪。

紧接着,司礼太监的声音再次响起:“商贾臻多宝,输粮草,通军情,襄助潼川关守御,亦有微功。特赐‘义商济国’金漆牌匾一方,以示天恩!”

臻多宝的位置在大殿最末,几乎靠近殿门。他闻声立刻出列,动作麻利地跪伏下去,额头同样触地,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惶恐:“草民臻多宝,叩谢陛下隆恩!陛下洪福齐天,恩泽四海!”他脸上的笑容真挚又惶恐,仿佛这御赐的牌匾是砸下来的金山银山,几乎要将他这卑微小民压垮。

然而,就在臻多宝谢恩起身,退回原位的那一刹那,他低垂的眼帘下,敏锐的余光捕捉到一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淬毒的钢针,精准地刺在他身上。

目光的源头,正是立于御座左下首的枢密使高俅(高世安)。他身着深紫色绣仙鹤补子的锦袍,腰束玉带,面容白皙,保养得宜,三缕长须飘洒胸前,一派儒雅重臣的风范。此刻,他脸上洋溢着无可挑剔的、春风化雨般的笑容,正缓步上前,准备主持接下来的嘉勉环节。

高俅面带微笑,步履稳健地走到御阶之下,站定后,他微微躬身,向着赵泓行礼。赵泓见状,连忙起身回礼。高俅见状,连忙伸出右手,做出一个虚扶的动作,仿佛赵泓是他极为尊敬的长辈一般。

高俅的笑容愈发和煦,如春日暖阳般温暖人心,他的声音也温润醇厚,仿佛是经过千锤百炼的金玉之声,让人听了不禁心生愉悦。

“赵将军,您可真是我大宋的国之干城啊!”高俅赞叹道,“潼川关一役,您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此等功勋,足以彪炳史册,名垂千古啊!”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真挚的赞誉,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雕琢的宝石,圆润而动听,没有丝毫的瑕疵。赵泓听了,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感动和自豪之情。

高俅继续说道:“本枢每每想起将军您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英姿,钦佩之情便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啊!”他的语气越发诚恳,仿佛对赵泓的敬仰之情已经深入骨髓。

赵泓抱拳还礼,沉声道:“高枢相谬赞,为国效命,分内之事。”他直视着高俅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那眼睛里盛满了欣赏、欣慰,甚至还有一丝长辈对后辈的慈爱。然而,就在这层暖融融的笑意之下,赵泓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那瞳孔深处,仿佛两潭万年不化的玄冰,没有丝毫温度,冰冷地映照出他的身影。更让他心头凛然的是,高俅扶他手臂时,指尖传递过来的温度,竟也带着一丝非人的凉意。

高俅的目光并未在赵泓身上过多停留,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礼仪。他优雅地转过身,面向殿内百官,继续他那慷慨激昂、文采斐然的贺词。颂扬赵泓的忠勇,赞誉皇帝的英明,展望大宋的光辉未来。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极具感染力,轻易便能调动起听者的情绪。

然而,就在他滔滔不绝、引经据典之际,那看似随意扫过殿内众人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如同毒蛇的信子,再次轻轻舔舐过臻多宝所在的位置。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冰冷探究,而是带上了一种深藏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仿佛在无声地宣判:这个看似卑微的商人,已经是个碍眼的、必须被清除的死物。那目光掠过臻多宝脸上谦卑的笑容,如同利刃划过薄纸。

臻多宝的脸上始终保持着那一抹谄媚的笑容,宛如凝固一般,没有丝毫的波动。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紧紧地锁定在高俅所在的方向,卑微而热切地凝视着,仿佛完全被枢相大人的风采所倾倒。

然而,在他那看似恭顺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股汹涌的暗流。只有他自己清楚,他那藏在袖子里紧握着折扇的手指,因为瞬间的用力而微微泛白。那股力量,是他在极力克制内心的情绪波动。

就在刚才,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高俅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那道目光,犹如冬日寒夜里的狼嗥,冰冷而锐利,直直地穿透了他的伪装,让他的心头猛地一紧。

高俅,这条老狐狸,终于不再掩饰了吗?臻多宝在心中暗暗冷笑,他对高俅的真实面目再清楚不过。然而,他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丝毫的异样,反而越发显得恭敬起来,似乎对高俅的威严更加敬畏。

皇宫深处的某个角落,远离了前朝的喧嚣与庄重。这里是内苑一处偏僻的角落,几排低矮的庑房,供最低等的宦官杂役居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皂角混合的气息。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宦官服的老者,正佝偻着腰,吃力地用一把秃了毛的扫帚清扫着石板地上的落叶。他动作迟缓,布满老年斑的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眼皮耷拉着,一副行将就木、对世事漠不关心的模样。

臻多宝不知何时出现在这条僻静小径的转角,他依旧穿着那身青灰袍子,手里拎着一个不起眼的食盒,像是给相熟的宫人送些点心。他脚步放得很轻,走到老宦官身边时,似乎被脚下的碎石绊了一下,身体微微一个趔趄。

“哎哟…”臻多宝轻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墙,手中的食盒盖子却“啪嗒”一声滑开,里面几块精致的桂花糕滚落出来,沾上了尘土。

老宦官似乎被这动静惊扰,浑浊的眼睛抬了抬,慢吞吞地弯下腰,用枯瘦的手去捡拾地上的糕点。他的动作笨拙而缓慢。

就在这弯腰拾捡的瞬间,臻多宝也蹲下身帮忙,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臻多宝嘴唇几乎没动,一缕细若蚊蚋、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钻入老宦官耳中:“老内相,北边…‘烛龙’如何?”

老宦官捡糕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听见。他慢悠悠地将一块沾了灰的桂花糕在破旧的衣袖上蹭了蹭,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食盒。就在他合上食盒盖子的刹那,同样微不可闻的气流从他干瘪的唇间挤出,带着一股浓郁的朽木气息:“…炸了…昨儿夜里…西华门外柳条巷…抬出去三袋…都是‘夜不收’…烛龙爷…火气冲天…”他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扫过臻多宝,“…府上…多宝阁…添了不少…看热闹的…生面孔…”

简短的几个破碎词语,却传递出令人心悸的恐怖信息。

臻多宝脸上依旧带着因弄掉糕点而懊恼的神情,接过食盒,连声道谢:“哎呀,多谢老内相!真是老了不中用,走路都走不稳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脸上堆着笑,“这点心脏了,改日再给您送新的来。”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寒暄。

他转身离开,步履如常,脸上懊恼的笑容也未曾改变。然而,宽大袖袍里的手,指尖却冰凉一片。影阁内部的血腥清洗已经开始!烛龙震怒,昨夜西华门外就秘密处决了至少三名“夜不收”级别的精锐探子!这雷霆手段,是震怖,更是警告!而“府上”和“多宝阁”被严密监视的消息,证实了他最坏的预感——临安的网,收得更紧了,目标明确地指向了他和赵泓。

夕阳熔金,给临安城鳞次栉比的屋顶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赵泓骑着那匹神骏的踏雪乌骓,在几名亲兵护卫下,离开了宫城,踏上返回府邸的路。卸去了沉重的铠甲,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但他眉宇间的凝重,却比身披重甲时更甚。御前封赏的荣耀,高俅那虚伪的赞颂,皇帝眼中那抹难以捉摸的闪烁,还有臻多宝传递来的影阁血腥清洗的消息……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表面的荣光越盛,内里的寒意便越刺骨。

队伍穿过相对安静的御街后段,转入一条稍窄些的街道。两侧店铺林立,行人依旧不少,只是喧嚣稍减。就在他们行至一处十字路口时,异变陡生!

“让开!马惊了!快让开——!”

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嘶吼从右侧街道炸响!紧接着是人群的惊呼尖叫和慌乱的奔逃声。

只见一辆原本停在路边、装载着高高草料的骡车,像是被无形的巨鞭狠狠抽打,猛地向前疯狂冲撞出来!拉车的青骡双目赤红,鼻孔喷着粗气,完全陷入了癫狂,拖着沉重的板车,如同一头发疯的巨兽,横冲直撞,直直地朝着赵泓的马队撞来!草料在剧烈的颠簸中纷纷扬扬洒落,更添混乱。

事发突然,距离又近!赵泓的亲兵反应不可谓不快,厉声喝斥着试图拦阻惊马,同时本能地策马护向赵泓身前。街上的行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地向两边扑倒躲避。

赵泓瞳孔骤然收缩!他胯下的踏雪乌骓是百战名驹,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和前方的威胁,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向侧面横跃一步!动作迅捷如电,展现出非凡的灵性。

轰隆——!

沉重的草料板车带着巨大的惯性,几乎是擦着乌骓的后臀,狠狠撞在了街边一家店铺的门柱上!粗壮的门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裂的木屑四处飞溅。拉车的青骡被巨大的反冲力掀翻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四蹄抽搐着。

草料散落一地,烟尘弥漫。

“保护将军!”亲兵们惊魂未定,迅速控马将赵泓团团围在中心,刀已半出鞘,警惕地扫视着混乱的现场和惊惶的人群。

赵泓端坐马上,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勒住躁动不安的乌骓,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瞬间锁定了那个瘫坐在翻倒的板车旁、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如纸的车夫。那车夫似乎吓傻了,嘴里只会无意识地念叨:“不关我事…不关我事…那骡子…突然就疯了…”

是意外?赵泓的目光扫过断裂的车辕、散落的草料、以及那匹口吐白沫、眼神涣散显然被下了猛药的青骡。时机、角度、目标…一切都精准得令人心寒!这绝非偶然!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警告!一次无声的宣告:在这临安城内,他赵泓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敌人的目光之下,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夜,深沉如墨。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沉淀,只剩下打更人悠长而单调的梆子声在寂静的街巷间回荡。

多宝阁,这座临安城有名的珍宝行,此刻大门紧闭,门前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投下两个模糊晃动的光斑。

后院,臻多宝专用的那间小小账房内,气氛却与外面的宁静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尘土和某种陌生汗液气味的冷意。

臻多宝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他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他微胖而僵直的背影。他面前,原本靠墙放置的一个红木立柜,此刻柜门洞开,里面几层抽屉被整个抽出,凌乱地扔在地上,里面的账簿、契纸、散碎单据被翻得如同遭遇了飓风,狼藉一片。

负责看守库房的老伙计王伯,佝偻着身子站在臻多宝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东…东家…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啊!守夜时…就…就觉得脑袋一沉…不知怎么就睡死过去了…醒来…醒来就…就这样了…”

臻多宝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被翻乱的抽屉,最终定格在其中一个抽屉的角落。那里原本整齐地码放着几卷厚厚的册子,用蓝布封皮包着,上面标着“丙字三号”、“丁字四号”等字样。如今,其中两卷——“丙字三号”和“丁字五号”——不翼而飞。剩下的册子也被粗暴地翻乱。

王伯顺着臻多宝的目光看去,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东家!那…那是些陈年的杂货往来名录啊!记的都是些…些早就不来往的小商贩…值不得几个钱的粗笨玩意儿…这贼…这贼人怎么偏偷这个…老奴…老奴…”

“起来吧,王伯。”臻多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这死寂的夜里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不怪你。能放倒你这条看家老狗,再摸到我这里来,只拿走那两卷名录…来人,是个行家。”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或惊恐,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他走到那堆狼藉前,俯身,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一张被扯破的、印着“多宝阁”水印的空白单据,凑到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随即,他走到窗边,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审视窗棂上几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划痕。

“迷药是‘三步倒’,下在库房通风口了。”臻多宝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撬窗用的是‘探云丝’,手法利落,没留下多余痕迹。”他放下那张单据,目光再次落回那空出的两个卷宗位置,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冰冷笑意,“丙字三号…丁字五号…呵,好眼力。专挑那些记录着与京畿路、永兴军路某些‘不起眼’粮商、马贩子早年往来名录的下手…这是在摸底啊。”他踱到书案旁,拿起一方沉重的黄铜镇尺,轻轻压在一份未被翻乱的卷宗上,那卷宗封皮上,赫然标着“甲字一号”。

“影阁…终于开始好奇,我臻多宝这些年,除了明面上的生意,到底还‘认识’过哪些人了?”他低语着,眼中寒芒闪烁,如同深潭下潜伏的鳄鱼。

赵府书房。厚重的门扉紧闭,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灯烛的光芒透过碧纱灯罩,在室内投下柔和而略显朦胧的光晕,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

赵泓背对着房门,站在悬挂着巨大舆图的墙壁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潼川关的位置。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紧绷。书房内弥漫着上好的龙井茶香,但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宫里的嘉奖…像裹着蜜糖的刀子。”赵泓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回头,“高俅那张脸,笑得越是热络,我后背的寒意就越重。他看我的眼神…”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吐出两个字,“…像在看一个死人。”

臻多宝坐在下首一张酸枝木圈椅里,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他脸上惯常的笑容消失了,只余下一种商人特有的、审慎的凝重。“枢相大人位高权重,心思深沉如渊。他今日在殿上,不仅看你像看死人,”他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看我那一眼,杀意之浓,几乎凝成了实质。这已非试探,而是赤裸裸的宣告了。”

赵泓猛地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疑虑和愤怒:“还有那‘意外’!那匹疯骡!时机、角度,绝非巧合!这是警告!告诉我,在这临安城里,他们想让我‘意外’消失,易如反掌!”他眼中燃烧着怒火,声音也拔高了几分,“陛下…陛下今日的眼神,同样古怪。那闪烁,绝非纯粹的欣喜。他…他难道也…”

“将军慎言!”臻多宝立刻出声打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圣心难测,非臣子可妄加揣度。”他放下茶杯,目光如电,直视赵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潼川关的血,远远没有流尽。真正的战场,不在边关,就在这临安城下!影阁的爪子,已经探到了你我的咽喉!”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没有多余的言语,他从怀中一个极其隐蔽的内袋里,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

那是一枚约莫半掌大小的鳞片状物体,非金非玉,入手沉重冰冷,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闪烁着幽暗的青铜光泽。鳞片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微、如同天然生成的螺旋状纹路,在烛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晕。最令人心悸的是,在鳞片中心,深深地蚀刻着一个奇特的符号——扭曲盘绕,既像一条衔尾自噬的怪蛇,又似一个古老而狰狞的“烛”字变体。鳞片上,还残留着几道已经变成深褐色的、难以彻底擦拭干净的血痕,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赵泓的目光瞬间被牢牢钉死在这枚诡异的鳞片上,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认得这个符号!在潼川关外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在那些悍不畏死、如同鬼魅般冲击关隘的敌军精锐尸体上,他曾不止一次发现过类似的标记!或刻在甲胄内侧,或烙在隐秘的皮肉之上!

“这是…?!”赵泓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潼川关血战尾声,清理战场时,从一个穿着我们大宋边军制式皮甲、却试图临阵脱逃并袭杀督战官的‘自己人’身上搜出来的。”臻多宝的声音冰冷如铁,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枚青铜鳞片,“就藏在他后槽牙的蜡封里。影阁的信物,‘烛龙’亲卫的标记——‘逆鳞’。”

“烛龙…亲卫?”赵泓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头巨震。影阁最高首领“烛龙”的亲信卫队?竟然混在潼川关的守军之中?!

“一枚逆鳞,一条命。”臻多宝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能佩戴此物者,皆是‘烛龙’最锋利的爪牙。将军,”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赵泓的眼睛,刺入他的灵魂深处,“现在,你觉得高枢相那冰冷的眼神,仅仅是因为潼川关折损了他影阁的力量吗?这枚‘逆鳞’,为何会出现在潼川关的‘自己人’身上?它背后牵扯的,又岂止是一个枢密院?这临安城,这大宋的庙堂之上,究竟藏着多少条…披着人皮的‘烛龙’?”

赵泓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剧烈地晃动,如同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高俅那虚伪的笑容,皇帝闪烁的眼神,疯骡的冲撞,多宝阁失窃的名录…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枚冰冷带血的青铜鳞片,串联成了一条指向无底深渊的恐怖链条!敌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庞大,更可怕,更…近在咫尺!

夜已深。万籁俱寂。

臻多宝回到了多宝阁那间最深处的密室。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白铜烛台在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燃烧着,豆大的火苗稳定地跳跃着,散发出昏黄而有限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让四周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粘稠,仿佛凝固的墨汁。

书案上,摊开着一张巨大的素绢。墨迹纵横交错,勾勒出一张错综复杂的图谱——“临安权贵图谱”。图谱的中心,是象征皇权的蟠龙金印。其下,枢密使高俅(高世安)的名字被浓墨重彩地圈出,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其门生故吏、姻亲党羽的名字,如同蛛网般向四周辐射开去。紧邻着高俅名字的,是几个同样被朱砂笔勾勒的名字:三司使钱惟演、参知政事孙何、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继隆…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股足以搅动朝野的庞大势力。

图谱的角落,还有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名字,却用极细的墨线,隐隐指向中心,旁边注着“疑似影阁”、“关系暧昧”、“门路不明”等小字。多宝阁失窃的“丙字三号”、“丁字五号”名录中涉及的某些名字,也赫然在列,被臻多宝用新磨的朱砂,小心翼翼地添了上去,如同在蛛网上新粘住的猎物。

那枚带血的青铜“逆鳞”,此刻就静静地躺在图谱的正上方,烛火的光芒在它冰冷锋利的边缘和诡异的螺旋纹路上跳跃,中心那个狰狞的“烛龙”标记,仿佛活了过来,在光影中微微扭曲、蠕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臻多宝没有坐,只是静静地伫立在书案前,身体挺得笔直。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白日里那份商贾的圆滑与和煦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戴上了一副白玉雕琢的面具。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静静燃烧,倒映着烛光,也倒映着图谱上那一个个令人心悸的名字。

他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图谱中心,高俅的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烛龙”那扭曲的标记,冰冷坚硬的触感传来。白日里高俅那饱含杀意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

烛光跳跃了一下,将他沉思的侧影猛然放大,投射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扭曲成一个庞大而沉默的阴影,仿佛与这密室中无尽的黑暗融为一体。那枚带血的“逆鳞”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光,像一只来自深渊的、窥视着人间的冰冷眼睛。

荣光之下,阴影如墨。凯旋的鼓乐早已散尽,临安的夜,才刚刚开始。无声的杀局,随着烛火的每一次跳动,正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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