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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在梅清臣那首《临江仙》之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窒息。初夏溽热早早降临,闷雷滚在天边,却迟迟不肯痛快地落下雨来。空气沉甸甸地胶着,吸进肺腑都带着一种黏腻的滞涩,仿佛无数无形的手扼住了这座南宋行在的咽喉。瓦舍勾栏里的喧闹都低了下去,茶坊酒肆中,茶博士提着长嘴铜壶的手似乎都沉重了几分,沸水注入青瓷茶盏的声响,在过分寂静的时刻显得格外刺耳。一种巨大的、压抑的、山雨欲来的不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临安人的心头。

“老相公那首词……真是说到骨子里去了!”

“小声些!莫要惹祸上身!没见这几日巡街的察子(宋代对衙役、捕快的俗称)多了多少?”

“哼,抓!让他们抓!堵得住悠悠众口么?”一位穿着半旧澜衫的老儒生愤然拍桌,震得面前盛满荔枝膏水的青白瓷碗叮当作响。他压低的声音里含着切齿的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潼川关下多少大好儿郎的性命,就填了那些蠹虫的口腹!梅老相公这是为苍生立言!”

议论像地底奔涌的暗流,在坊巷深处、在运河舟船之间、在书肆墨香里、甚至在官宦人家内宅的私语中,不可遏制地传递、发酵、升温。高俅枢密使府邸的指令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向临安城各处。皇城司的逻卒、临安府的衙役,甚至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像嗅到血腥的豺狼,成群结队地扑向街头巷尾。他们粗暴地打断茶肆里正讲到潼川关段子的说书人,撕下酒肆壁上题写着梅清臣诗句的纸笺,将几个在书铺里争辩得面红耳赤的年轻士子直接锁走,罪名是“妄议朝政,散布谣言,蛊惑人心”。

然而,粗暴的弹压如同将滚烫的油泼向暗燃的炭火。每一次抓捕,每一张被撕下的诗笺,都化作新的火星,点燃更汹涌的愤怒。“抓得好啊!抓尽了这临安城的读书种子,看谁还替官家牧守这半壁江山!”一个被夺了醒木的说书老人在被拖走时嘶声高喊,浑浊的老眼里是豁出一切的决绝。这声音像利箭,射穿了无数人的心防。诗笺被撕了,墨迹却更深地刻进人心;声音被粗暴地打断,无声的控诉却在每一道沉默的、交织的目光里传递。恐惧的寒潮与愤怒的烈焰在临安城上空激烈地碰撞、撕扯,酝酿着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惊雷暴雨。

枢密副使府邸的书房内,沉水香在狻猊炉中吐出丝丝缕缕的幽蓝烟气,却驱不散那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凝重。窗外,浓云低压,天色昏昧如夜。赵泓一身常服,背对着门口,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幅巨大的《禹贡山川地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潼川关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舆情如沸,已至鼎盛,”臻多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商人特有的审时度势的冷静,“人心这锅油,烧得滚烫。大人,是时候投下那颗能炸开冰面的石头了。再等,火候过了,反易烧干。”

赵泓缓缓转过身。烛光下,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穿透了书房的昏暗。他走到书案前,上面摊开的几份密报和几页泛黄的旧账册,像是无声的控诉。“石头…选好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相击。

臻多宝向前一步,将一张写着名字的素笺推到赵泓面前,指尖点在那个名字上:“田猛。高俅在禁军中的铁杆爪牙,现任京城东水门守备。此人贪鄙暴虐,在潼川关任副将时,克扣军粮、延误战机、谎报军功,桩桩件件,皆有实据。他亲手签押的几份虚报军资损耗的文书,还有两个被他克扣饷银而冻饿致死的军卒家属的血状,都在我们手中。”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他更是高俅安插在京城要害门户上的一颗钉子。动他,如断高俅一臂,亦是直插其心腹之地。足以让朝野震动,让官家…无法再视而不见。”

赵泓的目光落在“田猛”二字上,手指缓缓收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潼川关外风雪呼号的夜晚,饿得面黄肌瘦却依旧挺直腰杆守着烽燧的士兵,还有那些躺在冰冷泥土里、再也无法归乡的同袍……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沉水香的馥郁气息也无法压下喉间的血腥味。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明日大朝会,”赵泓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凛冽,“便是投石之时。”

两人不再多言,凑近烛火,最后一次推演每一个环节。赵泓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模拟着朝堂之上可能的诘问与攻讦,臻多宝则像一个最精密的算师,推演着对手每一种可能的反应与反扑。烛火将两人的影子巨大地投在墙上,如同两个即将踏入生死擂台的斗士。窗外的闷雷似乎更近了些,一声声敲在人心坎上。书案上,那份关于田猛贪墨延误的罪证,在摇曳的烛光下,纸页边缘仿佛也跳跃着不安的火焰。

五更三点,景阳钟那沉重、悠远的声音穿透临安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如同闷雷碾过天际。皇城正南的丽正门,在无数盏琉璃宫灯的映照下缓缓洞开。巍峨的宫殿群在微明的天光中显露出巨大而沉默的轮廓,飞檐上的鸱吻与脊兽,在摇曳的灯影里显得格外狰狞。文武百官身着各色朝服,按品秩鱼贯而入,沿着宽阔的御道,穿过重重宫门,走向帝国权力的核心——大庆殿。空气凝重得如同水银,只有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和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昨夜临安城的暗流涌动,早已化为今日朝堂上无形的惊雷。

大庆殿内,巨柱擎天,藻井繁复,蟠龙金漆在无数烛台和宫灯映照下流溢着冰冷威严的光泽。御座高高在上,皇帝赵扩端坐其上,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下颌绷紧的线条。高俅身着紫色蟒袍,腰束玉带,手持象牙笏板,立于文臣班首,位置仅在几位宰执之后。他面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对朝堂琐事略感不耐的倨傲,然而那微微下垂的眼睑下,偶尔扫过殿中某个角落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与冰寒的算计。他身后簇拥的党羽们,则如同狼群,眼神闪烁,彼此间无声地传递着警惕与随时准备扑咬的信号。

赵泓身着绯色武臣常服,腰悬金带,立在勋贵武班之中。他脊背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地落在御阶前光滑如镜的金砖上,仿佛在凝视着砖面下汹涌的暗流。他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高俅方向的、如同实质般冰冷刺骨的视线,也捕捉到一些清流官员投来的、饱含忧虑与鼓励的复杂目光。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沉重得令人窒息,唯有殿角巨大的鎏金铜漏壶中水滴坠落的“嗒…嗒…”声,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计算着风暴来临前的最后时刻。

终于,冗长而沉闷的常例奏对结束。殿中短暂的死寂,如同暴风雨前令人心悸的宁静。赵泓深吸一口气,那沉水香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他猛地一步跨出武臣班列,踏上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这一步踏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目光,包括御座之上那冕旒后难以捉摸的视线,都骤然聚焦在他身上。

“臣,赵泓,有本启奏!”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沉雄的鼓点,带着沙场淬炼出的金石之音,瞬间穿透了大殿的沉寂,清晰地撞在每一根蟠龙金柱上,激起无形的回响。

高俅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握着笏板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他身后的党羽们则瞬间绷紧了身体,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

赵泓双手高举一份奏疏,朗声道:“臣,弹劾京城东水门守备、武翼郎田猛!潼川关一战,关系社稷存亡,三军将士浴血奋战,忠勇可昭日月!然此獠田猛,身为副将,不思报国,反行龌龊!其一,玩忽职守,贻误战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砸在地上,“金贼主力迂回,前锋已现破绽,战机稍纵即逝!中军传令兵连发三道红旗令箭,命其部火速出城,截断金贼后路!此獠竟以‘未得高枢密帅府明令’为由,按兵不动,紧闭城门!致使战机尽失,我数万大军反陷重围,血染关城!”

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染着暗褐污迹的文书,哗啦一声抖开,高高举起!那文书边缘破损,字迹带着仓促和血痕。“此乃当日中军传令兵冒死带出的军令抄本!上有中军主将印信!三道红旗令箭,皆有记录!田猛抗命不遵,铁证如山!” 他目光如电,扫过脸色骤变的几个高俅党羽,最终定格在高俅那张骤然阴沉如水的脸上。

“其二!”赵泓的声音更加沉痛激愤,如同控诉,“此獠贪墨军资,中饱私囊!潼川关将士寒冬腊月,缺衣少粮!朝廷拨付之御寒棉服、精粮饷银,竟被其伙同军需官大肆克扣!以次充好,虚报损耗!士兵所领棉絮,掺入芦花败絮,触之即散!所食之粮,掺杂砂石霉变之物,难以下咽!致使前线将士非战而减员者,十之二三!冻饿而毙于营中者,不计其数!”

他又从怀中取出几页泛黄破旧的账册和两张按着鲜红手印、字字泣血的诉状。“此乃军需库被焚毁前,仓大使拼死抢救出的部分原始账册副本!其上清楚记载棉服、粮秣入库实数与克扣虚报之数!差额之大,触目惊心!此乃两名士卒遗孀之血泪诉状!其夫皆因冻饿伤病,死于潼川关营中!临死前,犹念家中老小无依,托人带回最后几枚被克扣得所剩无几的饷钱铜板!”赵泓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怆与愤怒,在大殿中隆隆回荡,如同控诉的雷霆,“田猛之罪,罄竹难书!其行径,非但愧对朝廷俸禄,更是丧尽天良,人神共愤!此等蠹虫不除,何以告慰潼川关万千忠魂?何以整肃军纪,再御强虏?臣,恳请陛下!”他猛地单膝跪地,双手将奏疏与证据高高捧过头顶,头颅却昂然抬起,目光如炬,直刺御座,“立将田猛革职拿问,交三法司严查!追索赃款,明正典刑!并彻查其背后是否另有主使,以正朝纲,以安军心,以谢天下!”

赵泓的话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血腥气,轰然炸响在死寂的大庆殿穹顶之下!那些染血的军令、发霉的账册、字字泣血的诉状,像一把把无形的利刃,刺穿了金殿表面的庄严华贵,露出了内里腐烂流脓的疮疤。殿中百官,有的震惊失色,有的激愤难平,有的则面如土灰,下意识地看向班首那个紫色的身影。巨大的蟠龙金柱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幢幢暗影,仿佛盘踞的凶兽被惊动。整个空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挤压着,只有赵泓跪在那里,如同一柄出鞘的、孤绝的寒剑,散发着凛冽的光芒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一声压抑着暴怒的冷哼打破。高俅一步踏出,紫色蟒袍的下摆无风自动,他并未看赵泓,而是朝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居高临下的愠怒:“陛下!臣,枢密使高俅,有本奏!”他直起身,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终于刺向跪在殿中的赵泓。

“赵泓!”高俅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如枭啼,“尔不过一介外镇统制,侥幸立下尺寸微功,便如此狂悖无状,藐视朝廷法度!在堂堂大庆殿上,御前咆哮,以下犯上,诬陷忠良!是何居心?!”他猛地一挥袍袖,指向赵泓手中的证据,脸上满是刻骨的鄙夷与不容置疑的权威,“区区几张来历不明的破纸,几个刁妇的妄言,也敢妄称‘铁证如山’?焉知不是尔等居心叵测之徒,伪造文书,构陷忠臣,以图扰乱朝纲,动摇国本?!枢密院行文,自有法度章程!帅府军令,岂是几道不知真伪的令箭抄本可以妄加指摘?田猛将军守御东水门重地,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人所共见!岂容尔等宵小,以莫须有之罪,肆意污蔑!”

高俅话音未落,其身后早已按捺不住的党羽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瞬间蜂拥而出,扑向跪在地上的赵泓,唾沫横飞,笏板乱指,奏疏如雪片般飞向御前。

“陛下!臣弹劾赵泓!潼川关之战,此人便目无尊上,擅权专断!未得枢密院明令,擅自调动本部兵马出击,此乃僭越帅权之大罪!”一个御史台的言官率先发难,声音尖利。

“陛下明鉴!赵泓所谓军功,疑点重重!臣闻其麾下多有怨言,言其冒领下属斩获!更有甚者,”另一个官员阴恻恻地接口,目光毒蛇般扫过赵泓,“臣风闻,有临安巨商臻多宝者,与其过从甚密!此商贾巨富,行踪诡秘,常以金银开路,交结边将!赵泓之升迁,潼川关之功绩,焉知不是此等商贾以铜臭污了朝廷法度,为其铺就青云之路?!”

恶毒的污水一盆盆泼来,瞬间将赵泓淹没。臻多宝的名字被刻意点出,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更大的恶意。

“勾结商贾?!”一个高俅的心腹将领猛地出列,戟指赵泓,声音洪亮,充满了煽动性的“义愤”,“陛下!此事非同小可!商贾贱流,唯利是图!赵泓身为朝廷命官,边镇大将,与这等人物‘过从甚密’,岂是寻常?臣请彻查赵泓与臻多宝所有往来账目!看其巨额军功赏赐,是否来路不明?更恐其借商贾之财,交通内外,图谋不轨!”他刻意顿了顿,目光阴冷地钉在赵泓身上,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臣,更闻风言,潼川关战后,赵泓麾下骄兵悍将,只知有赵统制,不知有朝廷!此等行径,岂是忠臣所为?!臣,斗胆叩问,赵泓!尔欲效仿前朝藩镇旧事乎?!”

“图谋不轨”!“不臣之心”!这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直刺帝王最敏感的神经!高俅党羽们群情汹汹,奏疏上的罪名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从擅权、冒功、贪贿,直指谋逆!他们配合默契,轮番轰炸,意图用滔天的浊浪将赵泓彻底拍碎在这金殿之上。殿中那些原本对赵泓抱有一丝同情或对田猛罪行有所怀疑的官员,此刻也被这汹涌的攻讦和骇人的指控惊得面色发白,噤若寒蝉。金殿之上,忠奸之辩似乎瞬间模糊,只剩下权力绞杀的血腥漩涡。

赵泓依旧跪在那里,承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如同实质利箭般的目光与污言秽语。那些指控如同毒液灌入耳中,但他挺直的脊梁未曾弯折半分。当那“不臣之心”的诛心之论砸下时,他霍然抬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猛虎,一股惨烈沙场积累的煞气轰然爆发,竟让离他最近的几个攻讦者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泓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盖过了满殿的喧嚣。他猛地站起身,不再跪伏,直视着那些面目扭曲的攻讦者,目光最终越过他们,如冷电般刺向高俅。“说我擅权?潼川关外,金贼铁骑踏破营垒,烽火连天!中军帅府远在百里之外,传令断绝!战机瞬息即逝,难道要我数万将士坐以待毙,引颈就戮,才算‘遵令’?!说我冒功?”他猛地指向殿外,仿佛那里矗立着潼川关的断壁残垣,“潼川关下,尸骨如山!我麾下儿郎,十不存三!他们的血,还未冷透!他们的魂,还在关外飘零!这泼天的功劳,浸透的是我手足兄弟的鲜血!岂容尔等红口白牙,肆意污蔑?!”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带着泣血的悲怆。

他猛地转向御座,双手抱拳,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陛下!臣,赵泓!今日以项上人头作保!所奏田猛之罪,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若有半分虚妄,甘受凌迟之刑,九族尽诛!”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最后落在高俅那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上,话语中的锋芒再无丝毫遮掩:“至于田猛区区一守备,若无滔天权势在背后为其撑腰张目,为其遮掩罪行,为其抹平痕迹,他安敢如此肆无忌惮,丧心病狂?!这背后主使之人,只手遮天,祸乱朝纲,才是真正动摇国本、令忠臣寒心、令将士泣血的蠹国巨奸!陛下!此獠不除,国无宁日,军无斗志,大宋危矣!”

赵泓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投枪,裹挟着血与火的真实,狠狠撕开了高俅党羽们精心编织的污蔑之网。那“九族尽诛”的毒誓,更是带着一股惨烈的、不容置疑的力量,震得满殿皆惊!那些清流官员中,终于有人再也按捺不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御史,颤巍巍地出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陛下!赵统制沥血陈词,掷地有声!田猛之事,疑点重重,既有物证,更有潼川关万千将士之血为证!岂能因攻讦之言而置若罔闻?臣附议赵统制,请彻查!”

“臣亦附议!”另一位素有声望的翰林学士也站了出来,“是非曲直,查则自明!若因位高权重便讳疾忌医,堵塞言路,恐寒天下忠义之心!”

清流的声音虽不宏大,却如破晓之光,刺破了高俅党羽营造的浓重黑暗。赵泓孤身立于殿心,如同惊涛骇浪中矗立的礁石。他不再看那些跳梁小丑般的攻讦者,目光只牢牢锁定御座之上那至高无上的裁决者。整个大庆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忠奸的对撞,清浊的分野,在这惊心动魄的瞬间,被推到了爆裂的边缘。巨大的蟠龙藻井下,空气凝固如铅,唯有无数道目光在无声地交锋、撕扯,等待着那最终落下的雷霆之音。

御座之上,那垂落的十二旒白玉珠帘后,皇帝赵扩的脸色在烛光与阴影的交错下变幻不定。赵泓那掷地有声、以命相搏的控诉,如同重锤敲在他心头;高俅党羽那汹涌恶毒、直指谋逆的攻讦,又如毒蛇缠绕着他的理智。田猛…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是高卿家颇为倚重、几次保举过的将官。克扣军资?贻误战机?若真有其事…赵扩感到一阵心悸,潼川关那惨烈的伤亡数字仿佛又浮现在眼前。但高卿家执掌枢密院多年,是支撑朝廷军务的柱石,他岂会…?可赵泓那染血的证据,那九族尽诛的毒誓…又绝非空穴来风。他烦躁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沉重的衮服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香炉里龙涎香的馥郁气息此刻闻来竟有些刺鼻。

他瞥了一眼阶下。高俅面色阴沉如水,眼神深处却透着一丝笃定和不易察觉的催促。赵泓则如标枪般挺立,脸上是风霜刻下的坚毅和不容置疑的坦荡。那些站出来的清流老臣,目光殷切。更多的官员则低着头,如同庙里的泥塑木偶。这朝堂…何时变得如此令人窒息?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令人头痛的争吵。

“好了!”皇帝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强行压抑的烦躁,终于打破了大殿中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挥了挥手,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微风,冕旒上的玉藻急促地碰撞着,发出细碎而凌乱的声响。

“朝堂之上,攻讦不休,成何体统!”他的目光在赵泓和高俅之间逡巡,带着明显的不悦和一种试图和稀泥的暧昧,“田猛…既有奏劾,又有物证呈上,事关军国重务,不可不察。”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字句,“然则,仅凭一面之词,亦难定论。高卿家执掌枢密,劳苦功高,荐人用人之责,亦不可轻忽。”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却又隐隐偏向高俅。

他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着即,将东水门守备田猛停职,收押刑部天牢!所涉罪状,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务必将潼川关延误、贪墨一案,查个水落石出!”他刻意加重了“潼川关一案”几字,将范围死死限定在田猛个人身上,避开了赵泓最后指向高俅的锋芒。

皇帝的目光扫过赵泓,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审视,语气冷淡了几分:“赵卿,你忠勇可嘉,然行事过于急切。身为边将,当谨守本分,以军务为重。此事,你既已举告,便交由三司处置,不必再行过问。退下吧。”

这旨意如同一盆冷水,夹杂着冰碴,兜头浇在赵泓身上。小胜?田猛入狱,仅仅是这场漫长搏杀的开始。而皇帝话语中对他的疏离与警告,更是清晰无比。高俅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瞬,眼中那浓稠的杀意却并未消退,反而如同淬毒的寒冰,更深地凝结。他微微躬身,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臣,遵旨。陛下圣明烛照。”那“圣明烛照”四字,在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

“退——朝——!”内侍尖利悠长的唱喏声响起,如同解开了某种无形的束缚。百官如同提线木偶般,按着品秩,动作僵硬地开始列队,缓缓退出这座刚刚经历了惊涛骇浪的大殿。鎏金铜漏的水滴声似乎也轻快了些,滴滴答答,计算着短暂的平静。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殿内残留的、令人窒息的沉水香与龙涎香的气息。赵泓随着人流走下高高的汉白玉丹陛,每一步都踏在巨大的螭首浮雕之上。那象征皇权的狰狞兽首,在清晨惨淡的天光下,石质的眼珠仿佛冷冷地凝视着他。

宫门外,临安城的喧嚣声浪隐隐传来,与宫禁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然而,赵泓甫一踏出高大的宫门阴影,立刻便感受到数道冰冷黏腻、如同毒蛇般的目光,从不同方向死死地钉在了自己身上。他不用刻意去看,眼角余光便已捕捉到几个身影——有身着禁军服饰、眼神阴鸷的军官;有穿着绿袍、面色不善的文吏;甚至还有两个看似普通仆役、却腰身挺直、步伐沉凝的汉子。他们或倚在宫墙的阴影里,或混在散朝官员的随从中,目光交汇处,只有一个目标——他赵泓。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看死人般的杀意。如同冬日荒野上饿狼盯着垂死的猎物,耐心地等待着最后一击的机会。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初夏清晨的微风吹在身上,竟带着砭骨的寒意。

赵泓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未曾偏移半分方向。他昂起头,下颌绷紧的线条如同刀削斧凿,迎着那些阴冷的目光,挺直了脊梁,大步向前走去。绯色的官袍在微风中拂动,腰间那柄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剑柄,在行走间轻轻撞击着狮蛮带上的铜扣,发出沉稳而孤绝的“嗒、嗒”轻响,如同战鼓最后的余韵。

每一步踏在御街平整的石板上,都异常沉重。田猛入狱,绝非终点,而是风暴正式降临的号角。高俅那淬毒的眼神,皇帝那疏离冷淡的警告,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宫门外那些阴魂不散的窥视,更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前路,步步杀机,荆棘密布。

然而,当他目光扫过宫墙外远处,那些为生计奔波的临安百姓,那些挑着担子的小贩,那些茶楼酒肆里模糊的人影……梅清臣诗中那悲愤的控诉,潼川关下冻饿而死的士卒绝望的眼神,还有那些在临安街巷深处,冒着被抓捕风险传递着愤怒与希望的无声面孔,一一在脑海中闪现。

一股更沉重,却也更坚韧的力量从心底最深处涌起,压过了疲惫,压过了寒意。这力量,源于关山带血的残雪,源于冻馁士卒咽下的最后一口掺沙粟米,源于临安城百万生民在无声压抑中传递的微弱星火。这力量,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却也像熔岩般灼烫着他的血脉。

他握紧了袖中的拳,指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眼底深处,那抹被滔天浊浪和冰冷杀意几乎淹没的孤光,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极致的重压下,如淬火之刃,重新凝聚,变得更加纯粹,更加锐利,更加一往无前。

风,似乎更冷了。浓云低压,临安城的天际,隐隐传来滚滚的雷声,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压抑的咆哮,预示着真正的暴雨,即将倾盆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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