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天牢的深处,是连时间都拒绝流淌的绝域。空气在这里沉淀成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实体,饱含着浓烈刺鼻的腐臭与陈年血腥的腥甜,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绝望的东西——那是无数被碾碎的意志和无声哭号所蒸腾出的气息,冰冷地钻进每一个毛孔。墙壁上挂着的火把,是此地唯一的光源,它们苟延残喘地燃烧着,火苗焦躁不安地跳跃、扭动,在湿滑的、渗出不明液体的石壁上投下庞大而诡异的阴影。这些影子张牙舞爪,像是无数挣扎的鬼魅,随着火焰的每一次剧烈抽搐而疯狂舞动。
铁链拖曳在石地上的声音,就像来自地狱的交响乐,沉闷而粗粝,永无休止地回响着。每一次铁链与石地的摩擦,都像是恶魔的利爪在刮擦着人的耳膜,那声音直抵耳膜深处,让人毛骨悚然。
在这铁链的拖曳声中,还夹杂着不成调的、断续的呻吟。这些呻吟时而低沉压抑,如同被囚禁在黑暗中的灵魂在默默哭泣;时而又陡然拔高,变成凄厉得非人的惨叫,仿佛是遭受了极度的痛苦和折磨。然而,这惨叫声却总是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只留下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风箱发出的声响,让人感到无尽的绝望。
有时候,这石廊里会突然陷入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那铁链的拖曳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仿佛是死亡的脚步声在逼近。而这死寂,却比那些呻吟和惨叫更加可怕,它让人的心跳都似乎停止了,时间也在这一刻凝固。
这些声音仿佛都有了生命,它们在狭窄、低矮的石廊里相互碰撞、追逐,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粘稠的网,将人死死地裹缠其中,让人无法逃脱。
赵泓被粗暴地拖行着,沉重的脚镣在冰冷潮湿的石地上划出刺耳的刮擦声,每一次拖动都牵扯着他身上尚未结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身上那件原本还算体面的囚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被凝固的暗黑血块和新的、不断渗出的血迹层层覆盖,紧紧黏在皮开肉绽的皮肉上。每一次呼吸,胸腔都像是被无数烧红的钢针攒刺,每一次试图吞咽,喉间都弥漫着浓郁的血腥铁锈味。
他被重重掼在一张冰冷彻骨的铁椅上,椅背和扶手都铸有粗大的铁环,瞬间就有几条沉重的铁链蛇一般缠绕上来,死死勒紧他的手腕、脚踝和腰身。冰寒刺骨的铁器触感穿透破烂的衣料,激得他浑身一颤,皮肤上瞬间爆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突然间,一片巨大的阴影如乌云压卵般笼罩下来,将那本就微弱摇曳的火光完全遮盖住。这阴影的主人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宛如一座移动的山岳,他站在那里,几乎要顶到低矮的石顶。
他的着装十分奇特,一身暗沉的劲装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让人难以分辨。而在这劲装外面,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狱吏的号衣,那号衣看起来就像是随意披挂在身上,只是为了某种敷衍的遮掩。
火光在他身上跳跃,勾勒出他那岩石般坚硬而粗犷的轮廓。他的面庞犹如刀削斧凿一般,线条硬朗,棱角分明。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脸上那道狰狞扭曲的疤痕,这道疤痕从左额角一直延伸到右嘴角,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宛如一条盘踞的蜈蚣,将他原本就毫无表情的脸彻底撕裂成两半,形成了一幅地狱般恐怖的图景。
当赵泓的目光与他对视时,不禁被他那空洞的眼神所震撼。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空洞,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没有丝毫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片纯粹的、凝固的虚无,让人不寒而栗。
“赵公子,” 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砺石在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微微俯身,那张可怖的脸几乎要贴上赵泓的鼻尖,“小人‘活阎罗’,影阁里伺候人的。接下来的日子,由小人好好招待您。”
活阎罗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手术刀,在赵泓血迹斑斑的身上缓慢地切割、审视。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怜悯,也没有寻常审讯者的探究或威慑,只有一种近乎工匠审视材料的漠然,评估着从哪里下刀才能最有效率地摧毁这件“作品”。
“啧,” 他咂了一下嘴,那声音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清晰刺耳,“细皮嫩肉,读书人的身子骨。”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粗糙得如同砂纸,猛地攥住赵泓的一只手。那手指修长,此刻却因伤痛和寒冷微微颤抖着。活阎罗用拇指和食指,像捏着一件脆弱的瓷器,仔细地捻了捻赵泓的指关节,力道之大,让赵泓瞬间疼得眼前发黑,牙关紧咬才没痛哼出声。
“这双手,” 活阎罗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写锦绣文章,点拨江山?” 他嘴角那道狰狞的疤痕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非人的、冰冷的弧度。“可惜了。今日,就让它们尝尝别的滋味。”
他猛地松开手,赵泓的手指无力地垂下。活阎罗转身,走到角落里一个蒙着油布的物件前,伸手猛地一扯。
油布滑落,露出一件造型奇特的刑具。它由十根硬木条并列组成,每根木条上都凿有圆孔,孔与孔之间,穿着韧性极强的麻绳。木条的两端,则用更为粗壮坚韧的绳索紧紧系牢。整件东西透着一种古朴而残忍的气息,仿佛一头沉默的、专为碾碎而生的怪兽。
“拶子。” 活阎罗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介绍一件寻常工具。他拿起拶子,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冰冷的硬木条猛地夹住了赵泓的十指,木条上的圆孔恰好卡住他的每一根指节。
“赵公子,第一次,礼数不能少。” 活阎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毒蛇吐信,“十指连心,小人先帮您松松筋骨,醒醒神。”
话音未落,活阎罗猛地收紧拶子两端的绳索!
“呃——!”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从指尖炸开!那感觉,仿佛十根手指被同时塞进了巨大的石磨之中,被坚硬的木条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挤压、碾磨!指骨在坚硬的木孔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像是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地碎裂!赵泓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喉咙深处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嘶吼,身体不受控制地猛烈向上弹起,又被铁链死死地勒回冰冷的铁椅,发出哐当巨响。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囚服,额头、脖颈上青筋根根暴凸,眼球因剧痛而充血外突,眼前阵阵发黑,只有那十根手指处传来的、仿佛永无止境的碾轧之痛,清晰无比地撕扯着他每一根神经。
“滋味如何?”活阎罗的声音在赵泓耳边响起,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询问今日的天气一般。然而,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赵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
活阎罗稍稍松开了一些手中的力道,那原本如同被重锤敲击般的剧痛,突然间减轻了不少。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却并没有给赵泓带来丝毫的解脱,反而让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剧烈颤抖起来。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痛苦的呜咽声。赵泓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让他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而蜷缩起来,额头上的冷汗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与生理性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艰难地低下头,想要看清自己的手指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然而,视线却被那一层厚厚的汗水和泪水所阻挡,只能隐约看到自己的十根手指被那该死的硬木死死夹住,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
指关节处迅速肿胀起来,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红色,皮肤被撑得薄而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爆裂开来。那原本应该是灵活自如的手指,此刻却变得异常僵硬,无法动弹分毫。
“这才是开始。” 活阎罗的声音冰冷地宣告。他再次猛地发力!
“啊——!!!” 这一次的嘶吼完全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凄厉得变了调,在狭小的石室里疯狂回荡。赵泓感觉自己的指骨在发出濒临碎裂的呻吟,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沿着手臂的经络疯狂上窜,直刺大脑深处,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裂!他猛地仰起头,脖颈绷紧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汗水混杂着屈辱的泪水顺着扭曲的脸庞汹涌而下,滴落在肮脏冰冷的地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那可怕的碾压力道终于消失。
活阎罗面无表情地解开了拶子。十根手指如同十根软塌塌、失去知觉的紫色肉条,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麻木一片,紧接着是更加汹涌、如同无数毒虫啃噬骨髓般的剧痛反扑上来。赵泓瘫在铁椅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灼痛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喘息,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公子这手,怕是暂时写不得字了。” 活阎罗将沾着血迹和皮肉的拶子随手丢在一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那空洞的目光再次落在赵泓身上,像是在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一件作品,随即又转向墙壁上挂着的一件物事。
那是一根粗长的皮鞭,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被油脂反复浸润的乌黑色,在摇曳的火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更令人心悸的是,鞭身上密密麻麻地嵌满了细小的、尖锐的金属倒刺!它们像毒蛇的獠牙,狰狞地探出皮鞭表面,寒光闪烁。
活阎罗走过去,取下皮鞭,随意地在空中甩了一下。
“呜——啪!”
突然间,一阵凄厉的破空声如同一把利剑,无情地撕裂了牢房里令人窒息的死寂。这声音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在空气中回荡。
紧接着,鞭梢狠狠地抽打在潮湿的石壁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石壁被抽打得石屑纷飞,仿佛整个牢房都在这猛烈的撞击下颤抖起来。那声音尖锐刺耳,如同死神的狞笑,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赵泓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住。他原本就已经所剩无几的力气,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身体像失去支撑一般摇摇欲坠。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冰冷,则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他淹没。
读书人,讲究个礼尚往来。 活阎罗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漠。他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向赵泓,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而缓慢,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脚下颤抖。
活阎罗手中的倒刺皮鞭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轻响。那声音在这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死亡的脚步声,正逐渐逼近赵泓。
当活阎罗终于走到赵泓面前时,他那双原本如同枯井般的眼睛,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残酷的兴味。那是一种猫科动物在戏弄爪下濒死的猎物时才会有的表情,充满了冷漠和戏谑。
拶子算小人给您的见面礼。 活阎罗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现在,该您尝尝小人的了。
他站定在赵泓身侧,高大的身影将本就微弱的光线彻底遮蔽。手臂猛地扬起,肌肉虬结贲张,带动着那挂满倒刺的皮鞭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充满力量的弧线!
“呜——!”
破空声尖锐到极致!
赵泓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连闭眼都来不及,那饱含着毁灭性力量的一鞭,已经狠狠抽在了他毫无遮挡的胸膛之上!
“噗嗤——!”
那不是单纯的皮肉撞击声!是无数细小、尖锐的金属倒刺,在巨大的动能下,瞬间撕裂布帛、狠狠扎入皮肉、再被无情扯出时发出的、令人血液冻结的恐怖声响!
“呃啊——!!!”
赵泓的身体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整个人连同沉重的铁椅猛地向后撞去,又被背后的石壁死死挡住!胸腔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这一鞭抽得挪了位!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他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剧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仿佛胸膛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过,又被无数烧红的铁钩同时撕扯!鞭痕处,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那倒刺不仅撕开了皮肉,更将边缘的皮肤和肌肉纤维残忍地翻卷、钩裂开来!鲜血瞬间染红了破烂的囚衣,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细微的血雾。
活阎罗的手臂没有丝毫停顿,如同一个精准而冷酷的机器。鞭影再次扬起,落下!
“呜——噗嗤!”
“呜——噗嗤!”
“呜——噗嗤!”
鞭影翻飞,破空声与皮肉被撕裂的可怕声响交织在一起,在狭小的石室里疯狂奏响着一曲地狱的乐章。每一次鞭梢落下,都精准地避开致命处,却带来最大程度的皮肉痛苦。肩膀、后背、手臂、大腿……赵泓的身体在铁链的束缚下剧烈地抽搐、弹跳,如同一条被扔上滚烫铁板的鱼。铁链被绷得笔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血水、还有无法抑制的泪水糊满了他的脸,视野一片猩红模糊。起初他还能发出凄厉的惨嚎,但随着鞭挞的持续,喉咙早已嘶哑破裂,只剩下不成调的、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浓郁的血腥味。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剧痛海洋中沉浮,每一次被巨浪拍下,都仿佛要彻底沉沦,永坠黑暗。冰冷的铁链勒进皮肉,每一次抽搐都带来新的摩擦伤,混合着鞭伤火辣辣的灼痛。喉咙干涸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刮擦着破裂的黏膜,带起一片血腥的铁锈味。视线里只有摇曳火光投下的、疯狂舞动的巨大黑影,它们狞笑着扑来,又扭曲着退去,像是无数索命的恶鬼。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还有铁链沉闷的拖曳声,以及……远处某个角落传来的一声声微弱、断续、非人的呻吟。
“呃……呃……” 赵泓的头颅无力地垂在胸前,汗水混着血水沿着下巴滴落,在脚下的污水中砸开一个个小小的涟漪。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挣扎,每一次想要凝聚,都被那遍布全身的、深入骨髓的剧痛撕得粉碎。他只想睡去,永远地睡去,逃离这无休止的折磨。一丝绝望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几乎熄灭的心神。
就在这时,那如同地狱磨盘般永不停歇的鞭影,终于停了下来。
活阎罗微微喘息着,不是因为疲惫,而是某种病态的亢奋。他随手将那沾满血肉碎末、倒刺上甚至挂着丝丝缕缕皮肉的皮鞭丢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他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扫过赵泓——那具被铁链捆缚在椅上、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胸膛、肩背、手臂和大腿,布满了纵横交错、皮肉翻卷的恐怖伤口,鲜血仍在不断地渗出、流淌,将他身下的地面染成一片暗红。破烂的囚衣被彻底浸透,紧紧黏在伤口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筋骨是松了些,” 活阎罗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毫无波澜的平板,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心寒的满足,“不过,公子这身子骨,还是太硬。”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石室另一个角落,那里摆放着一张低矮、结实、结构异常简单的长凳,凳面是粗糙的硬木,四条凳腿异常粗壮。“得再‘软和软和’。”
他挥了挥手。两个一直如同石雕般沉默矗立在阴影里的狱卒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解开赵泓身上的铁链。失去了束缚,赵泓的身体如同一滩烂泥般从铁椅上滑落,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石地上。剧痛让他蜷缩起来,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狱卒毫不费力地将他架起,拖向那张低矮的长凳。赵泓的腿脚早已麻木无力,膝盖在粗糙的石地上摩擦出新的伤痕。他被强行按坐在硬木凳面上,紧接着,两个狱卒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和膝盖,如同铁钳。
活阎罗缓缓踱步过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粗麻绳。他俯下身,动作熟练地将赵泓的两条小腿并拢,死死地捆绑在长凳前端的横梁上,绳索深陷进皮肉里。接着,又用另一根绳子,将他的大腿牢牢地固定在凳面上。
赵泓的上半身被迫挺直,但双腿却被死死固定,身体被强行拉抻成一个极其别扭、绷紧的姿势。腰背和腿部的大筋被牵扯着,传来阵阵酸麻胀痛,尤其是那些新添的鞭伤,在这强行拉伸下,如同被再次撕裂开来,痛得他眼前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活阎罗直起身,走到长凳末端。那里,堆放着几块棱角分明、沉重厚实的青砖。
他弯腰,轻松地拾起一块青砖。砖块粗糙冰冷,在摇曳的火光下泛着沉甸甸的幽光。
没有任何言语,活阎罗将那沉重的青砖,稳稳地、精准地,塞进了赵泓被死死捆绑住的小腿肚下方——膝盖后腘窝与硬木凳面之间那狭窄的缝隙里。
“呃——!”
当那冰冷的、坚硬无比的棱角接触到小腿后侧脆弱的肌肉和筋腱,并开始强行将其向上顶起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韧带被极限拉伸的撕裂感猛地爆发!赵泓的身体如同被强电流击中般剧烈一震!所有的鞭伤仿佛在这一刻同时被点燃,痛楚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他猛地昂起头,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几乎要挣破皮肤!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嘶吼,那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极致的痛苦!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活阎罗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第二块冰冷的青砖,被毫不留情地塞了进来,叠在第一块之上。
“嗬——!”
赵泓的身体疯狂地向上弹起,又被狱卒死死按回!膝盖和大腿的关节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韧带仿佛被绷紧到极限的弓弦,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断!小腿骨被坚硬的砖棱死死顶住,剧痛深入骨髓!汗水如同瀑布般从他额头、脖颈、后背涌出,瞬间将破烂的囚衣再次浸透,混着鲜血流淌而下。他的眼球因剧痛而剧烈充血,眼前一片猩红,视野的边缘开始出现诡异的黑色漩涡,旋转着,要将他彻底吞噬。
“停…停下……” 破碎的声音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绝望。
活阎罗恍若未闻。他再次弯腰,拾起了第三块青砖。
赵泓死死盯着那块在火光下显得无比巨大的青砖,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双腿的韧带、肌腱、乃至骨骼,都在发出濒临毁灭的哀鸣!那第三块砖一旦落下……
“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赵泓喉咙深处炸开,带着灵魂被撕裂般的绝望。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疯狂挣扎,被捆绑的身体在凳面上剧烈地扭动、弹跳,试图逃离那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按住他的两个狱卒几乎要用上全身的重量才能将他压制住。
活阎罗的动作顿了一下,枯井般的眼睛冷漠地扫过赵泓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他嘴角那道狰狞的疤痕,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残酷的、非人的弧度。
然后,他手臂沉稳地落下。
第三块冰冷沉重的青砖,稳稳地叠了上去。
“喀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从赵泓被强行拉伸的膝盖关节深处传来!
“啊——!!!”
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是灵魂被瞬间碾碎时爆发的终极惨嚎!赵泓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上挺直,随即又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彻底瘫软下去!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力量,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只有那双腿传来的、仿佛被生生撕裂、碾碎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岩浆,在黑暗的深渊里疯狂奔涌、灼烧!意识在剧痛的浪涛中彻底沉没,坠入一片无边无际、冰冷死寂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如永恒。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赵泓艰难地掀开仿佛灌了铅的眼皮。视野模糊一片,像是隔着一层浓稠的血水。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瞬间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苏醒,疯狂啃噬着他残余的意识。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如同吞下烧红的炭块,灼痛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具冰冷的、狭窄的金属框架里。身体被强行摆成一个僵直的站立姿势,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铁条。脖颈被一个坚硬的铁圈死死卡住,高度恰好让他只能踮着脚尖,勉强维持一种摇摇欲坠的平衡。手腕被铁箍紧紧锁在身体两侧的框架上,双腿也被束缚住。整个身体悬空,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踮起的脚尖上,小腿和脚踝的肌肉早已因过度紧绷而失去知觉,只剩下钻心的酸痛和麻木。每一次心脏微弱的搏动,都牵扯着全身被老虎凳摧残过的关节和撕裂的鞭伤,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剧痛。
是站笼。他认出了这折磨人的东西。潮湿阴冷的空气包裹着他,混合着自身伤口散发的血腥和脓液的腥臭。意识在剧痛和缺氧中艰难地凝聚,又不断地被撕碎。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活阎罗那巨大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如同不散的噩梦。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浑浊不堪、散发着强烈酸腐恶臭的液体,表面漂浮着可疑的黑色块状物。
“赵公子,该用膳了。” 活阎罗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走到站笼前,将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食物”粗暴地凑到赵泓嘴边。
浓烈的馊臭味瞬间冲入鼻腔,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赵泓下意识地别开头,干裂的嘴唇紧闭。
“呵,” 活阎罗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嘲讽的冷哼。他猛地伸手,粗糙的手指如同铁钳,狠狠捏住赵泓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张开嘴!
“唔…唔!” 赵泓徒劳地挣扎,下巴几乎要被捏碎。那碗散发着恶臭的浑浊液体被强行灌了进来!酸涩、腐败、夹杂着泥沙和不知名秽物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猛烈地刺激着喉咙!他剧烈地呛咳起来,一部分馊水被喷出,更多的则被迫咽了下去!胃部一阵痉挛,强烈的恶心感让他眼前发黑。
“吃!给我吃下去!” 活阎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如同毒蛇噬咬。他捏着赵泓下巴的手更加用力,另一只手粗暴地摇晃着陶碗,将更多恶臭的液体灌入!“你们这些自以为清高的读书人!骨子里还不是贱命一条!饿极了,狗食也吃得香甜!就像你那死鬼爹娘!还有你那不知死在哪里的姘头臻多宝!一家子都是不识抬举的蠢货!贱骨头!”
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赵泓的耳膜!尤其是“臻多宝”三个字被如此肮脏地辱骂出来,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猛地从赵泓几乎熄灭的心底窜起!他猛地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活阎罗那张近在咫尺的、疤痕狰狞的脸,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在站笼中疯狂地扭动、撞击!铁笼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
“怎么?不服?” 活阎罗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枯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一丝病态的、兴奋的火焰。他欣赏着赵泓徒劳的挣扎和眼中燃烧的愤怒,像是看着笼中困兽最后的疯狂。“想咬我?可惜啊,你连条狗都不如!”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在赵泓眼前用力抖开!
那是一件染血的……马甲?不,更准确地说,是一件染血的、多宝阁伙计特有的制式坎肩!靛蓝色的粗布,前襟绣着多宝阁独特的“聚宝盆”标记,此刻却被大片大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彻底浸透、污染!那血迹是如此之多,如此之浓,几乎覆盖了整个前胸和后背,甚至凝结成块,散发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赵泓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死死盯着那件血衣,视线黏在那刺目的、象征着死亡的暗褐色上,无法移开分毫!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耳边活阎罗那恶毒的咒骂声、铁笼的撞击声、甚至全身的剧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只剩下那件血衣,在摇曳的火光下,散发出绝望的死亡气息。
“认得吧?” 活阎罗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清晰地钻入赵泓失聪般的耳中,“你那姘头臻多宝的!啧啧,死得可真惨啊!影阁的兄弟找到他的时候,就在城西乱葬岗的野狗堆里,啧啧啧……被撕扯得不成人形!就剩下这件破衣服还算囫囵!听说他临死前,还在喊着什么‘赵泓’?哈哈哈哈哈!真是情深义重啊!可惜,叫破了喉咙,也等不到你这缩头乌龟去救他!”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赵泓的心口上反复切割、搅动!臻多宝……死了?乱葬岗……野狗……不成人形……临死前呼喊他的名字……
“噗——!”
一股滚烫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咙!赵泓再也无法压制,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铁笼栏杆上,也溅在了那件近在咫尺的、刺目的血衣之上!眼前天旋地转,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他彻底吞没。身体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被抽空,头颅无力地垂落下去,卡在冰冷的铁圈里。意识沉入无底的深渊,只剩下那件浸透鲜血的坎肩,像一个巨大的、狞笑的死亡烙印,深深地、深深地刻进了他破碎的灵魂最深处。
黑暗。无边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甚至没有“自我”的存在。只有一片虚无的混沌,沉重地包裹着一切。赵泓感觉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在这片死寂的虚无中漂浮,即将彻底消融。
然而,就在这永恒的沉寂边缘,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光,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星火,顽强地挣扎着,试图点亮。
是谁?
一个名字,一个几乎要被这无边黑暗彻底磨灭的名字,在那微光中艰难地浮现。
……多宝?
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沉寂的意识之海。
混沌的黑暗猛地被撕开一道微小的缝隙!一幅鲜活、明亮、充满生气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撞进来!
刺眼!是盛夏午后过于明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在庭院里。蝉鸣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被晒蔫的微苦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雅的墨香?
视线聚焦。院中那株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一袭青衫的身影正背对着他。那人身姿挺拔如修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擦拭着什么。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槐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他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赵泓感觉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脚步放轻,一步步靠近。
“多宝?”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某种期待?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这声音,似乎属于一个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自己。
树下的身影闻声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干净的脸庞。眉眼清俊,如同用最细腻的工笔精心描绘,皮肤在阳光下透出一种温润的玉色光泽。最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他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蓄着两泓映照星光的深泉,此刻正微微弯起,漾开纯粹而温暖的笑意,仿佛整个盛夏的阳光都融化在了其中。
“泓哥?”伴随着这声呼喊,仿佛一阵清风拂过,让人不禁心头一爽。这声音清脆悦耳,宛如玉石相击,既有着清越之感,又透露出少年人独有的蓬勃朝气。
臻多宝站在那里,手中紧握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玉佩。这块玉佩显然经历了岁月的洗礼,但依然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他正用一方素白的丝帕,轻柔而仔细地擦拭着玉佩,仿佛它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
“你看,这可是刚收来的前朝古玉呢!”臻多宝兴奋地说道,眼中闪烁着光芒,“这沁色已经深入玉骨,而且雕工也是极好的,只可惜上面蒙了一层灰尘。”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玉佩举起来,让它沐浴在阳光之下。瞬间,玉佩散发出的温润光泽如同一股清泉,在玉身上缓缓流淌。那光芒如此柔和,以至于臻多宝的指尖都被映衬得仿佛透明一般。
赵泓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玉佩,移到了臻多宝的脸上。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他的笑容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带着一种能驱散所有阴霾的力量。赵泓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擂鼓般狂跳起来,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在胸腔里悄然滋生,让他喉咙有些发干。
“嗯…是不错。” 他听到自己有些含糊地应了一声,掩饰似的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飞快地瞟回去。
臻多宝似乎并未察觉,依旧专注地欣赏着玉佩,指尖轻轻拂过玉身上的纹路,神情认真得可爱。片刻,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带着纯粹的喜悦,直直地看向赵泓:“泓哥,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吗?有朝一日,要让这多宝阁的珍宝,不再是权贵把玩的禁脔,而是能真正惠及万民、开启民智的种子!让这汴京城里,贩夫走卒也能识得古物之美,懂得先人之智!”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坚定和灼人的热情。那眼神里的光芒,比盛夏的阳光更为炽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赵泓望着那双眼睛,望着那干净笑容里蕴含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纯粹理想和信念,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滚烫情绪瞬间汹涌澎湃,冲散了所有的迟疑和阴霾。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脸上也绽放出同样明亮、坚定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当然记得!多宝,我们……”
他想说“我们一定可以”,想说“并肩同行”,但话语却被一种更强烈的冲动所取代。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块玉佩,而是轻轻覆在了臻多宝握着玉佩的手上。
掌心相触的瞬间,两个少年都微微一颤。
臻多宝的手背微凉,带着玉石的润泽感。赵泓的手心却滚烫如火。
时间再次凝固。蝉鸣声、风声、树叶的沙沙声,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只有掌下那微凉的肌肤触感,和彼此眼中倒映出的、清晰无比的身影,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滚烫的、呼之欲出的情愫。阳光穿过槐叶的缝隙,在他们交叠的手上投下跳跃的光斑,温暖得不可思议。
那一刻,没有天牢,没有酷刑,没有死亡的血衣。只有盛夏的阳光,老槐树的绿荫,少年滚烫的手心,和彼此眼中燃烧的、足以照亮整个世界的信念与……隐秘而汹涌的情意。
画面定格。那阳光的暖意、那手掌相触的悸动、那眼中纯粹而炽烈的光芒,如同最温暖的潮水,暂时淹没了意识深渊里冰冷的剧痛和无边的黑暗。
然而,这温暖的潮水并未持续太久。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他从那阳光灿烂的槐树下拉扯出来!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取代了掌心的暖意!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全身的骨骼、肌肉、神经里疯狂搅动的剧痛,排山倒海般反噬回来!
“呃啊——!”
一声凄厉的嘶吼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将赵泓从意识短暂的沉溺中狠狠拽回现实!
视野重新被冰冷的铁笼栏杆、摇曳扭曲的火把阴影和那件近在咫尺、散发着浓重死亡气息的染血坎肩所占据!臻多宝那张干净温暖的笑脸,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瞬间消散在眼前,只留下一个冰冷空洞的幻影,和那件血衣狰狞的暗褐色重叠在一起,形成最残酷的对比!
“不……不可能……” 沙哑破碎的声音从赵泓干裂的嘴唇中挤出,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心口像是被那血衣上的暗褐彻底冻结,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冰冷剧痛。活阎罗那恶毒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在耳边疯狂回响——“死得可真惨啊!……乱葬岗的野狗堆里……不成人形!……喊着你的名字……”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刚刚被温暖记忆稍稍愈合的心防。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而至,要将他彻底淹没。意识在剧痛和绝望的夹击下剧烈摇晃,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舟。黑暗的深渊在脚下张开巨口,散发着致命的诱惑——放弃吧,沉沦吧,结束这无边的痛苦……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崩断的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
一声粗暴的撞击声在铁笼外响起,打断了那疯狂回响的诅咒幻听。
赵泓如同惊弓之鸟,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球艰难地转向声音来源。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站笼前。那是一个老狱卒,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牢狱的阴鸷。他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木桶,里面是同样散发着恶臭的、浑浊的馊水。老狱卒动作麻木,眼神浑浊,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早已司空见惯,如同行尸走肉。他正是刚才送来那碗“食物”的人。
老狱卒——老张头,动作迟钝地放下木桶,拿起一个缺口粗陶碗,弯腰从桶里舀起一碗浑浊的液体。那馊水的恶臭比之前更甚。
他走到赵泓的站笼前,浑浊的眼睛似乎极其快速地、不易察觉地扫了一眼周围。活阎罗那巨大的阴影刚刚消失在石廊的拐角处,只剩下摇曳的火光投下晃动的影子。
老张头将陶碗凑近铁笼的缝隙,动作依旧迟缓麻木。他枯瘦的手指端着碗,微微颤抖着,似乎是因为年老力衰。就在陶碗即将递到赵泓嘴边的那一刻,他那只端着碗的手,食指极其隐蔽地、快速地向前弹了一下!
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些许温润触感的硬物,在馊水浑浊液体的遮掩下,如同被水波自然推送,精准地滑落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了赵泓因刚才剧烈呛咳而微微张开的手心里!
触感!
一种与周遭冰冷、血腥、恶臭、剧痛截然不同的触感!
温润!细腻!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渗透灵魂的暖意!
这触感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刺穿了赵泓被剧痛和绝望彻底麻痹的神经!那温润的暖意,像一颗落入冰封荒原的火种,微弱,却带着不可思议的、足以燎原的生命力!
赵泓全身猛地一僵!连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匪夷所思的暖意所冻结!他下意识地、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攥紧了手心!
坚硬!那东西不大,边缘似乎有些锐利,硌得他掌心的伤口一阵刺痛。但更清晰的,是那温润的质地,那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这股暖意如同拥有生命的小蛇,顺着他冰冷麻木的手臂,逆流而上,蛮横地钻入他几乎冻结的心脏!
老张头浑浊的眼睛低垂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差事。他面无表情地将那碗散发着恶臭的馊水,粗暴地泼洒在赵泓脚边的污秽地面上,浑浊的液体溅起肮脏的水花。随即,他拎起木桶,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脚步,悄无声息地、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般,缓缓消失在石廊深处摇曳不定的火光与浓重的阴影之中。自始至终,没有再看赵泓一眼。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隐蔽,仿佛只是一个老狱卒麻木送食过程中微不足道的、无心的意外。
但赵泓的手心,却紧紧攥着那个改变一切的源头!
是什么?!
求生的本能,被那温润触感点燃的好奇,以及对这黑暗中唯一“异样”的极度渴望,驱使着赵泓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他颤抖着,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将被铁链束缚在身侧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撕裂的伤口和几乎散架的骨头,带来新一轮的剧痛浪潮。汗水再次汹涌而出,混杂着血水,顺着他的额头、鬓角滑落。
终于,手臂移动到了一个极其别扭、却能勉强看到掌心的角度。
他低下头。
布满血污和污泥的掌心,因为刚才的紧握,伤口被挤压得再次渗出血丝。而在那一片狼藉之中,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一枚碎片。
一枚玉石的碎片。大约只有小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带着明显的断裂痕迹。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温润柔和的乳白色,如同凝固的月光,又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鹅黄暖意。在摇曳昏暗的火光下,它自身仿佛在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却足以穿透周围污浊黑暗的莹润光泽。
碎片上,刻着极其细微的纹路!
赵泓布满血丝的眼球猛地凸起!心脏在这一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随即又以从未有过的疯狂力量搏动起来!咚咚!咚咚!剧烈的撞击声在他自己的耳膜里轰鸣!
他认得那纹路!
那是一个极其独特的、由三道流畅弧线缠绕组成的、如同云气又似火焰的抽象符号!线条虽然因断裂而残缺不全,但那独特的神韵,那每一笔转折的熟悉感……
如同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
他猛地低下头,用牙齿疯狂地撕扯自己胸前早已破烂不堪的囚衣!布帛碎裂!一个同样温润、同样散发着微弱光泽的物件,正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
那是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暖玉碎片!用一根染血的、坚韧的皮绳系着,紧贴着他的心口!玉的形状同样残缺,但上面刻着的纹路,赫然是那三道云气火焰符号的另一半!
它们……它们本是一体!
是他与臻多宝当年在老槐树下,交换的定情信物!那块完整的、刻着他们共同设计、象征着他们理想与羁绊的“同心玉”!
赵泓的视线疯狂地在掌心的碎片和胸前的碎片之间来回移动!残缺的纹路在眼前模糊又清晰,断口处……断口处的纹理走向,在意识深处无比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拼合在了一起!
严丝合缝!
嗡——!
仿佛一道撕裂黑暗宇宙的创世之光,在赵泓濒临破碎的意识核心轰然爆发!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绝望和冰冷的死寂!
假的!那件血衣是假的!活阎罗的毒咒是谎言!多宝没有死!他还活着!他在想办法!这枚碎片,就是他传递的信号!是他穿透这无间地狱伸来的手!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洪流从心脏最深处猛烈地泵向四肢百骸!那洪流中奔腾着失而复得的狂喜,燃烧着被欺骗的滔天怒火,更汹涌着足以焚尽一切黑暗的、涅盘重生的信念!
“嗬……嗬嗬……” 粗重的喘息声从赵泓的喉咙里发出,不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如同即将苏醒的火山在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全身因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情感冲击而剧烈地颤抖起来!遍布全身的伤口在这剧烈的颤抖中再次撕裂,鲜血涌出,但他浑然不觉!
那双因剧痛和绝望而布满血丝、几乎涣散的眼睛,此刻骤然爆射出锐利如实质的光芒!如同在无边暗夜中骤然点亮的星辰,又如同淬炼于地狱熔炉最深处的寒铁,冰冷、锋利、燃烧着不屈的火焰!那目光穿透了铁笼的冰冷栏杆,穿透了摇曳的火光投下的扭曲阴影,死死地钉在活阎罗消失的石廊方向!仿佛要将那黑暗深处潜藏的敌人,连同这吞噬一切的牢笼,一同洞穿、焚毁!
紧握的拳头在剧烈地颤抖!掌心的玉片碎片,那温润的边缘被死死地压进皮肉里,带来清晰的痛感,却更如同源源不断的力量源泉!玉片上那残缺的云火纹路,烙印般刻进他的血肉!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仿佛连骨骼都在发出不屈的咆哮!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虬结的怒龙,在血污和汗水的覆盖下狰狞搏动!
全身的剧痛依旧在疯狂肆虐,每一处伤口都在咆哮,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然而,在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深处,一股全新的、更为原始和强大的力量正在疯狂地凝聚、奔涌!那不是肉体的力量,而是意志的狂澜,是信念的火山在轰然爆发!它蛮横地压制着、统御着那遍布全身的痛楚,将它们转化为燃料,点燃了灵魂深处最炽烈的火焰!
干裂的、沾满血污的嘴唇,在剧烈的颤抖中艰难地翕动着。
一个名字,一个承载着全部希望、全部怒火、全部不屈信念的名字,如同从熔炉深处锻打出的滚烫铁块,带着足以焚毁一切黑暗的决心和力量,从他的齿缝间,一字一字,无比艰难却又无比清晰地、如同惊雷般迸发出来:
“多……宝……”
声音沙哑破碎,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志,仿佛用灵魂在呐喊:
“等……我!”
那紧握着暖玉碎片、骨节爆响、青筋虬结的拳头,在冰冷死寂的黑暗中,如同一个沉默的、染血的誓言图腾,死死地攥着那唯一的、来自光明的信物,也攥紧了自己燃烧的、绝不屈服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