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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暗影

汴京的秋,肃杀得比往年更早。霜风卷着枯叶,在朱雀门高大的城楼下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宫墙之内,偏殿对质掀起的滔天巨浪虽暂时平息,余波却如无形的寒冰,冻结了整座都城。

天牢最深处,非是寻常囚室,而是一处引活水而成的寒潭囚牢。潭水引自城外冰河,终年刺骨,水色幽暗,深不见底。仅有一方狭窄石台露出水面,便是囚禁之所。此地,名曰“寒月潭”,专为磨灭最桀骜不驯者的意志而设。

赵泓便被锁在这寒潭石台之上。

精钢锁链穿过他琵琶骨,另一端深深嵌入后方冰冷的石壁。双腕、脚踝皆被沉重的镣铐箍死,冰冷的金属紧贴皮肉,汲取着本就不多的体温。他上身赤裸,纵横交错的旧日战疤与影阁留下的新伤在昏暗的光线下虬结盘踞,如同地图上狰狞的山川。潭水没至小腿,寒气如针,不断刺入骨髓。他闭目盘坐,如同沉入寒潭的一块顽石,唯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仿佛生命的余烬在冰冷中挣扎。

臻多宝的情况更糟。

他被安置在寒潭边一处稍“干燥”些的洞穴石床上,但这干燥只是相对的。洞壁渗水,寒气弥漫,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他裹着一条薄薄的、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毯,整个人缩在阴影里,形销骨立,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璇玑夫人拼尽全力,加上百草堂神医不计代价的灵药,才勉强将他从鬼门关拉回一线。但他内腑重创,经脉寸断,寒气入体,如同油尽灯枯,全靠一口气和珍贵的丹药吊着性命。脸颊凹陷得吓人,眼窝深陷,曾经灵动狡黠的双眸如今只剩下疲惫与浑浊,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也如流星般短暂。

两人之间,隔着不足十步的幽暗潭水,却仿佛隔着生死鸿沟。沉默是这里的主旋律,只有水珠从洞顶滴落的“嘀嗒”声,和锁链因赵泓细微动作发出的冰冷摩擦声。

(二)孤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瞬。负责看守的影卫换过一岗,脚步声在空旷的洞穴外远去。

臻多宝忽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剧烈地弓起,薄毯滑落,露出嶙峋的脊背。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暗红的血沫溅在冰冷的石床上,触目惊心。

赵泓猛地睁开眼。那双因酷刑和囚禁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被困的猛兽。锁链铮铮作响,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琵琶骨传来的剧痛和锁链死死拽回。潭水因他的动作剧烈晃动,冰冷的水花溅上石台。

“多宝!” 声音嘶哑干裂,带着铁锈般的味道,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

臻多宝的咳嗽终于平息,他无力地瘫软下去,胸膛急促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艰难地侧过头,望向寒潭石台上的赵泓,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却只牵动干裂的唇,渗出一点血丝。

“将…将军…” 声音细若蚊呐,气若游丝,“吵…吵到你了…”

“闭嘴!” 赵泓低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那是深入骨髓的统帅本能,“省点力气!别说话!” 他看着臻多宝惨白的脸和嘴角的血沫,眼中的怒火几乎要烧穿这冰冷的囚牢。这怒火,既是对高俅的滔天恨意,更是对自己此刻无能为力的深切痛恨。他宁愿承受百倍酷刑,也不愿见挚友如此煎熬。

臻多宝轻轻摇了摇头,浑浊的目光却固执地停留在赵泓身上,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安好。他看到了赵泓琵琶骨处被锁链磨破的皮肉,看到了他手腕脚踝因挣扎而留下的新伤,看到了他眼中熊熊燃烧却无处宣泄的怒火与痛楚。

“将军…镣铐…冷么…” 臻多宝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是用气声在问。

赵泓一怔。这无谓的关心,在这地狱般的囚笼里,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最坚硬的铠甲之下。他垂下眼睑,看着没入寒潭的小腿,那刺骨的冰冷早已麻木了知觉。

“习惯了。” 他闷声道,声音低沉压抑。

“呵…” 臻多宝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带着自嘲和难以言喻的疲惫,“我…也…习惯了…这…寒气…”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流淌,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两个在绝境中相互确认存在的灵魂,散发出的微弱暖意。

臻多宝的目光缓缓移向洞穴顶部一处细微的裂缝。今夜月色似乎不错,一缕极其稀薄、几乎难以察觉的月光,顽强地穿透了层层岩石和黑暗,如同银色的丝线,恰好投射在寒潭幽暗的水面上。

那光,太微弱了,照不亮洞穴,却在水面中央映出一小片模糊摇曳的、破碎的月影。

“看…将军…” 臻多宝用尽力气,抬起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那潭中的月影,“…月亮…”

赵泓顺着他的指引望去。那点微光,在无尽的黑暗中,渺小得可怜,仿佛随时会被吞没。但就是这点光,却让赵泓的心猛地一颤。他想起了金殿之上,臻多宝指向他的那根手指——同样枯槁,同样颤抖,却带着托付一切的决绝和信任。

“嗯。” 赵泓应了一声,目光紧紧锁住那点破碎的月影,“看见了。”

(三)裂冰

看守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一名面无表情的影卫端着两个破旧的木碗进来,粗暴地放在寒潭边和臻多宝的石床旁。碗里是浑浊的稀粥,散发着馊味。

影卫瞥了一眼咳血的臻多宝,眼中毫无波澜,转身欲走。

“药!” 赵泓的声音如同闷雷在洞穴中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震得水波荡漾。他死死盯住那影卫,“他的药!”

影卫脚步一顿,回头,脸上露出一丝讥诮:“赵将军,阶下之囚,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药?等着吧,看上面大人什么时候想起来。” 说完,转身便走。

“站住!” 赵泓的声音陡然拔高,锁链因他剧烈的动作发出刺耳的摩擦和绷紧的呻吟!他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把药拿来!否则…” 他后面的话没说,但那喷薄欲出的杀意和锁链不堪重负的声响,让那影卫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否则怎样?” 影卫强作镇定,声音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赵泓,你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你现在是死囚!动一下,我就能让你尝尝分筋错骨的滋味!”

“你…试试…” 赵泓一字一顿,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他竟不顾琵琶骨锁链撕裂皮肉的剧痛,开始一点点、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试图站直身体!精钢锁链被拉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随时会崩断!冰冷的潭水被他带起,哗哗作响。他浑身肌肉贲张,旧伤崩裂,鲜血顺着精壮的腰腹流下,滴入幽暗的寒潭,晕开一小团暗红。

一股无形的、狂暴的气势以赵泓为中心爆发开来,那是百战余生、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铁血杀伐之气!冰冷潮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点燃、被冻结!那影卫被这气势所慑,脸色瞬间煞白,握着刀柄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感觉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即将挣脱锁链、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将…军…” 臻多宝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焦急和劝阻,“…不…必…”

赵泓的动作微微一滞,赤红的双眼看向臻多宝。臻多宝艰难地摇着头,眼神里是清晰的恳求——不要为了他,在此时此地做无谓的牺牲。

赵泓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那影卫,眼中怒火翻腾,最终,那股狂暴的气势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但眼中的冰冷杀意却丝毫未减。他不再试图站起,只是用那双深渊般的眸子锁定了影卫,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

“告诉你的主子…若他今晚断药…明日金殿之上…我赵泓…必让他血溅五步…说到做到!”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砸在影卫心头。他毫不怀疑赵泓话语的真实性。这个男人的眼神告诉他,他真的做得出,也有能力做到——即使身负枷锁!影卫喉结滚动了一下,不敢再看赵泓的眼睛,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

洞穴内再次恢复死寂,只剩下赵泓粗重的喘息声和锁链晃动的余音。

(四)映月

“将军…何苦…” 臻多宝的声音带着叹息,更多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赵泓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坐回冰冷的石台,任由琵琶骨的伤口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任由寒潭的冰水再次包裹双腿。他低头看着潭水中那点依旧顽强存在的、破碎的月影。

“你为我,” 赵泓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刚才的暴怒从未发生,“赌上了一切,命悬一线。区区一副枷锁,一池寒水,就能让我赵泓,看着你在我面前…灯枯油尽?”

他抬起头,目光穿越幽暗的潭水,落在臻多宝身上。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狂暴,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多宝,看着我。” 赵泓沉声道。

臻多宝艰难地转动眼珠,迎上赵泓的目光。

“金殿之上,你指着我。” 赵泓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这寂静的寒潭中回荡,“你说‘信他’。”

臻多宝的呼吸微微一滞,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我赵泓,一生戎马,俯仰无愧天地。” 赵泓继续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这身枷锁,锁得住我的筋骨,锁不住我的脊梁!这潭寒水,冻得住我的皮肉,冻不住我心中的血!你信我,我便不会倒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冤,必雪!这仇,必报!”

他顿了一顿,目光如炬,穿透黑暗,牢牢锁定臻多宝:“所以,你也不能倒下。你指给我看的这条路,我们一起走完。寒潭映月又如何?只要这点光还在,就死不了!”

臻多宝怔怔地望着石台上那个伤痕累累却挺直如松的身影。寒水刺骨,锁链加身,鲜血顺着伤口滴落,但他眼中的光芒,比潭水中那破碎的月影要明亮百倍、千倍!那是历经磨难而不折的傲骨,是身处绝境而不灭的信念!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臻多宝的喉头,冲散了肺腑间的寒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出的似乎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某种被点燃的东西。他望着赵泓,那张惨白枯槁的脸上,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绽开了一个真正的笑容。那笑容牵扯着干裂的唇,带着血丝,却仿佛点亮了他整个灰败的生命。

“好…” 他气若游丝,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仿佛在回应赵泓的誓言,又仿佛在对自己宣告,“…将军…一起…走下去…看那…九重阙…变!”

(五)微芒

看守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不情不愿的拖沓。这一次,影卫手里多了一个粗糙的小瓷瓶。

他站在寒潭边,隔着幽冷的潭水,将瓷瓶远远地抛向臻多宝的石床方向。瓷瓶落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滚了几下,停在臻多宝手边不远。

影卫没说话,只是忌惮地瞥了一眼寒潭石台上如同蛰伏凶兽般的赵泓,匆匆退了出去。

洞穴内重归寂静。

臻多宝看着手边的药瓶,又抬头望向寒潭石台。赵泓也正看着他,微微颔首。

臻多宝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伸出手,一点点挪动,终于将那冰冷的瓷瓶抓在手中。他拔开塞子,倒出里面仅有的两颗乌黑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苦涩的药味在口中弥漫,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流,缓缓流入冰冷的四肢百骸。

赵泓看着臻多宝服下药,紧绷的脊背似乎放松了一分。他重新闭上双眼,调整呼吸,仿佛一头在风雪中休憩的孤狼,积蓄着力量。潭水冰冷依旧,锁链沉重依旧,但某种无形的力量,已在两人之间悄然流转。

寒潭幽暗,水波不兴。

石台上,伤痕累累的将军闭目盘坐,如同镇守地狱的魔神。

石床边,吞下药丸的谋士气息微弱,却死死盯着潭水中那点破碎摇曳的月影。

那点微光,依旧渺小,依旧破碎,却倔强地亮着,穿透了最深沉的黑暗,映照在两人心间。

寒潭映孤月,铁骨照丹心。

长夜虽未央,微芒已破云。

前路荆棘密布,血火交织,但并肩而立的身影,便是这无边寒狱中,最坚不可摧的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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