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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晚霞如血,泼洒在小院的天井里。院角的石榴树影被拉得细长,空气中弥漫着白日残余的燥热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凝。赵泓没有像往常一样,如同扎根在门边的青松,或是沉默巡视院落的石狮。他罕见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脚步沉缓,带着一种近乎肃穆的凝重,走向后院那间总是弥漫着金属、油脂和汗水气息的工作间。

门扉虚掩着,透出昏黄的灯火和规律的、轻微的敲击声。赵泓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才抬手推开了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惊动了工作台前的身影。臻多宝正埋首于一件青铜器残片的接驳,闻声抬头,沾染着铜绿和油污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微讶。当他看清来人是赵泓,且对方脸上那前所未有的郑重神色时,他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赵兄?”臻多宝的声音带着询问。

赵泓没有立刻回答。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院中最后一点天光,只余下工作台上那盏油灯跳跃的火苗,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他一步步走近工作台,步履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青砖,而是深陷的泥沼。

臻多宝的目光被赵泓的双手吸引。那双惯于握拳、沉稳有力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深蓝色的布包。那布包陈旧得褪了色,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沧桑。赵泓走到工作台前,没有坐下,只是将布包极其郑重地放在了台面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初生的婴儿。

他沉默着,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揭开那包裹严实的深蓝色棉布。动作间,指节微微发白,呼吸也变得压抑而粗重。一层,两层,三层……随着布料的剥落,一股混合着铁锈、尘土和陈年血迹般的、难以言喻的沉重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终于,最后一层布被揭开。

灯光下,静静躺着的,是一把连鞘的长刀。

刀鞘是普通的鲨鱼皮制成,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光泽,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暗褐色。鞘身上遍布着深深的划痕和磨损的印记,好几处地方的鲨鱼皮已经彻底磨穿,露出底下同样伤痕累累的木质胎体,仿佛随时会散架。刀柄的缠绳早已散乱不堪,颜色黑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材质,散发出一种陈腐的汗渍与血腥混合的气息。刀身虽被仔细擦拭过,试图拂去岁月的尘埃,但那锈蚀却如同深入骨髓的顽疾——暗沉的铁锈斑驳密布,无数细密如蛛网的划痕纵横交错,像一张无声诉说着惨烈过往的网。最触目惊心的是靠近护手处,一道细微却狰狞的卷刃,如同猛兽獠牙上崩裂的豁口,诉说着曾经承受过的、足以折戟沉沙的恐怖力量。

整把刀,没有半分华美,只有沉重。一种历经百战、浴血归来、几乎被时光和死亡彻底侵蚀殆尽的沉重。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凝聚了千钧的重量,压得空气都凝固了。一种无形的煞气与悲凉,丝丝缕缕地从它身上散发出来,渗入人的骨髓。

臻多宝的目光瞬间凝固了。他脸上的微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肃然。他没有像对待普通物件那样立刻伸手去触碰,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一寸地扫过那残破的刀鞘、散乱的刀柄、遍布锈痕与伤痕的刀身,最终落在那道细微却致命的卷刃上。

每一道痕迹,都像是一道无声的呐喊。他能“听”到刀身深处传来的金铁交鸣、战马嘶鸣、风雪呼啸,以及……生命在刀锋下消逝的叹息。这不是一把刀,这是一段凝固的、染血的岁月。

良久,赵泓沙哑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近乎恳求的颤抖:

“这是我祖父的刀。”

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冰冷的、布满锈迹的刀身,仿佛在触碰一段禁忌的记忆。

“他……是边军的一个小校尉。这把刀,随他守了……二十年雁门关。”赵泓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仿佛从灵魂深处撕扯出来,“最后……刀在人在。”

他没有说祖父是如何战死的。那场战役的惨烈,那以身殉国的决绝,那马革裹尸的悲壮……所有的惊心动魄和撕心裂肺,都浓缩在这四个字里,都铭刻在这把刀累累的伤痕之上。刀柄上污黑的缠绳,是否浸透了祖辈的热血?刀鞘上穿透的孔洞,是否曾挡住致命的流矢?那道卷刃,又是在劈开第几副敌人的甲胄后留下的?

这把刀,早已超越了兵器的范畴。它是赵家男儿世代相传的热血与忠骨的象征,是刻在赵泓骨血里对军人身份最深沉的羁绊,是他灵魂深处无法割舍的根。如今,它残破至此,如同一位垂暮的英雄,奄奄一息。将它托付给臻多宝,无异于将自己最隐秘、最沉重的那一部分灵魂,赤裸裸地交付出去。

赵泓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臻多宝。那目光里,有对祖辈荣光的追忆,有对这把残刀近乎绝望的珍视,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忐忑和希冀。他所有的刚毅、所有的沉默,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声的恳求。

臻多宝缓缓直起身。油灯昏黄的光映照着他清瘦而肃穆的脸庞。他迎上赵泓那复杂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目光,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轻率的保证。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刀上凝聚的煞气与悲壮一同吸入肺腑,然后,极其郑重地、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放心,”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坠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交给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那柄残破的长刀上,眼中闪烁着匠人特有的专注火焰与近乎虔诚的尊重。

“我会让它重见锋芒,如同你祖父当年握它在手时一样。”

这简短的话语,落在赵泓耳中,却重逾千斤。这不是修复一件器物,这是唤醒一段沉睡的英魂,是重塑一个家族的脊梁。臻多宝的承诺,接下的不仅是一把刀,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一份以生命为祭奠的厚重托付。

修复的艰辛 (约4000字)

修复的第一步,便是与那深入骨髓的锈蚀做殊死搏斗。这绝非寻常的打磨擦拭。经年累月,铁锈早已如同跗骨之蛆,深深嵌入刀身的肌理,与原本坚韧的钢铁几乎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强行刮除,稍有不慎便会伤及完好的钢体,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臻多宝调配了一种特殊的药水。他以极纯的米醋为基,加入几味性质温和却能有效渗透锈层、抑制锈蚀蔓延的矿物粉末(缓蚀剂),再以山泉水精心调和。药水呈现出一种极淡的琥珀色,气味带着淡淡的酸涩,弥漫在工作室内。

工具是特制的,几把用最坚韧野猪鬃毛制成的细刷,毛尖细若发丝。臻多宝凝神静气,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他用镊子夹起一小团棉絮,蘸取微量药水,轻轻点在锈迹最顽固的一处。待药水微微浸润片刻,才拿起鬃毛刷,屏住呼吸,手腕悬空,仅凭指尖最细微的力道控制,像绣花一样,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地刷拭。

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蝴蝶翅膀上的尘埃。每一次刷毛的落下、抬起,都凝聚着十二万分的耐心和专注。锈屑混合着药水,变成细小的暗红色泥浆,被小心翼翼地刮去。这是一个极其缓慢、极其枯燥的过程。时间仿佛在工作台前凝固,只有鬃毛刷与锈蚀层摩擦发出的、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以及臻多宝因长时间保持高度集中而逐渐沉重的呼吸声。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成珠,滴落在工作台的衬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的眉头因专注和手腕持续的悬空发力而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油灯下闪着微光。长时间保持一个别扭的低头姿势,让他颈部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肌肉僵硬如铁。

赵泓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高大的身躯在狭小的工作室里显得有些局促,但他像一尊沉默的石雕,目光牢牢锁在臻多宝的手腕和那柄缓慢“蜕皮”的刀上。他帮不上任何实质性的忙,这种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他只能看着臻多宝因酸痛而微微颤抖的手腕,看着那苍白的脸上因药水挥发气息刺激旧伤而偶尔掠过的痛苦神色和压抑的轻咳,每一次都像用那只细小的鬃毛刷,反复刮擦着他自己的心脏,焦灼难耐,坐立不安。

他能做的,只是不停地递上温度刚好的温水,及时调整油灯的角度,让光线始终最清晰地照亮臻多宝手下方寸之地。或者,在臻多宝实在撑不住,短暂停歇揉按手腕时,默不作声地上前,用自己温热宽厚、布满茧子的大手,包裹住臻多宝因劳损而微凉颤抖的手腕,或是用沉稳的内力,小心翼翼地帮他揉按酸胀僵硬的肩颈。他的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两人之间鲜少言语,只有眼神的短暂交汇,传递着无声的关切与感激。

日复一日,锈迹如同顽固的痂皮,被臻多宝以惊人的耐心和毅力一点点剥离。当大片的暗沉锈蚀终于被清除,露出的刀身却并非预想中的光亮,而是呈现出一片令人心悸的斑驳。深浅不一的腐蚀坑洼,纵横交错的划痕,像一张饱经沧桑、布满皱纹与疤痕的脸。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打磨。

臻多宝换上了不同目数的油石,从粗粝如砂砾的,到细腻如凝脂的。他挽起袖子,露出清瘦却线条分明的小臂。打磨,是一个唤醒钢铁沉睡锋芒的过程,也是与时间、与磨损进行角力的过程。他沉腰坐马,身体微微前倾,将全身的力量和意念都灌注到手臂上。

“嚓…嚓…嚓…”

油石与刀身摩擦,发出稳定而有力的声响。粗石磨去明显的凹坑和凸起,细石则负责抚平细微的划痕,重现钢铁的纹理。粉尘随着动作飞扬起来,在油灯的光柱中肆意舞动。臻多宝戴上了厚厚的棉布面罩,但细小的粉尘无孔不入,刺激着他的鼻腔和咽喉。长时间、高强度的重复动作,以及不可避免吸入的粉尘,让他本就未愈的肺腑旧伤如同被点燃的炭火,隐隐灼痛起来。他的呼吸渐渐失去了之前的平稳,变得有些短促,每一次深一点的吸气都会引发一阵闷咳,额上的汗水流得更急了。

赵泓的心随着那咳嗽声紧紧揪起。他递水的频率更高了,眼神中的担忧几乎要化为实质。他恨不得夺过那该死的油石,自己来承受这份折磨。但他知道,他不能。这是臻多宝的战场,是匠人神圣的仪式。他只能更专注地充当他的后盾,用内力帮他疏导气息,缓解肺腑的痛楚,尽管这效果微乎其微。

修复进行到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处理那道致命的卷刃。卷刃处结构已遭破坏,需要极其小心地加热回火,重新塑形,再以最精细的技艺研磨开锋。这需要极大的力量和对手中工具、对材料特性精确到毫厘的掌控。

臻多宝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间的痒意。他选了一块硬度极高的细油石,将刀刃固定在特制的夹具上,身体调整到最佳发力角度,开始小心翼翼地研磨那道卷曲的豁口。汗水滑进他的眼角,带来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手腕的力道在那一瞬间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偏差。

就是这零点几秒的失控!

为了修正角度,他本能地加大了手腕下压的力道。一股尖锐的刺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猝不及防地从他肋下未愈的旧伤处猛地炸开!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的神经,手臂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臻多宝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手中的油石“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地,人也像被抽掉了骨头,猛地一个踉跄,眼前阵阵发黑,全靠双手死死撑住工作台的边缘才没有摔倒。他弓着身子,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大颗大颗的冷汗瞬间从额头、鬓角涌出,顺着下巴滴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停下!!!”

赵泓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压抑了多日的担忧、心疼、自责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狂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虎,发出一声低沉却震人心魄的咆哮,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生怕碰碎瓷器般的、强硬的温柔。他有力的手臂穿过臻多宝的腋下和膝弯,强硬却无比小心地将他半抱半扶起来,几乎是“抢”一般将他安置在旁边那张铺着厚软垫子的躺椅上。

“不修了!”赵泓半跪在躺椅边,双目赤红,布满了骇人的血丝,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哽咽,“一把破刀而已!它算什么东西!不值得你……不值得你这样拼命!”

他死死盯着臻多宝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那压抑的怒火(更多是对自己的无能)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他宁愿这把承载着祖辈荣光的刀永远沉埋于尘土,也不愿眼前这个人再为此承受一丝一毫的损伤!

臻多宝急促地喘息着,肋下的剧痛如同浪潮般一波波冲击着他。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不是因为需要支撑,而是准确地、用尽力气地抓住了赵泓因激动而青筋暴起、肌肉紧绷如岩石的手臂。

“值…得!”他喘息着,声音因疼痛而虚弱断续,却带着一种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赵泓…你听我说…它承载的…不只是…钢铁……”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目光越过赵泓因愤怒和心疼而扭曲的脸庞,投向静静躺在工作台上的那把残刀,眼神炽热而执着:

“…是你祖父的魂…是…你的根!”

他收回目光,紧紧锁住赵泓赤红的双眼,那双因剧痛而氤氲着生理性泪水、却依旧明亮如星辰的眼睛里,燃烧着纯粹而强大的意志力,一如当初修复那件国之重器青铜簋时,那种焚尽一切阻碍也要达成目标的火焰。

“我能行…让我…完成它…” 臻多宝的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必须…完成它!”

赵泓所有愤怒的、劝阻的话语,所有试图将他强行带离这里的冲动,都在撞上这双眼睛的瞬间,被彻底击溃、冻结,然后无声地碎裂、消融。堵在喉咙口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声沉重得如同叹息的心疼,和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决绝的守护决心。他看着臻多宝,看着他那份近乎偏执的坚持,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好,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飞快地冲出门去。

他去请百草堂的妙手回春。

在赵泓近乎“暴君”般的强制休息令下,在百草堂主亲自调配、药效强劲的汤药调理下,臻多宝肋下那险些撕裂的旧伤终于被强行压制下去,身体状况稳定了许多。赵泓几乎成了他的影子,严格监控着他的作息、汤药和每一次靠近工作台的时间。臻多宝对此有些无奈,却也从心底感到一股暖流。他知道,这是赵泓表达珍视的唯一方式。

身体稍安,臻多宝便迫不及待地重新投入工作。只是这一次,他更加小心谨慎,动作越发沉稳,但投入其中的专注和热情却比之前更甚。修复那道卷刃,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小心翼翼地引燃特制的小炭炉,精准控制着火候,对卷刃处进行局部的回火处理,消除应力。待温度降至恰到好处,他拿起小巧精钢的砧锤和特制的衬垫,如同雕刻一件微缩的艺术品,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敲打塑形,一点一点地将那扭曲的豁口矫正过来。每一锤落下,都伴随着他屏住的呼吸和赵泓紧张到极点的注视。

卷刃初步修复后,便是更精细的研磨开锋。臻多宝换上了目数极高的水砂纸,沾着特制的研磨油。他摒弃了大幅度的动作,改为只用指尖最细微的力量,顺着刀身的弧度,一遍又一遍,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轻柔地、耐心地打磨着新生的刃口。粉尘被油液吸附,不再飞扬。灯光下,那道曾经狰狞的伤口处,一丝微弱却锐利无比的寒光,开始悄然凝聚。

刀柄的缠绳早已腐朽不堪。臻多宝选用了最为坚韧的黑色水牛皮,割成细条,以古老的“万字不到头”编织法,重新缠绕刀柄。他的手指灵巧地翻飞,黑色的皮绳层层交叠,紧密而富有弹性,最终在柄尾处打出一个结实而古朴的结。新的缠绳紧致有力,握在手中,传递着一种沉稳可靠的质感。

刀鞘的修复同样耗费心力。他用柔韧的胶料填补了木质胎体内部的裂纹和虫蛀的小孔,加固了结构。磨损破败的旧鲨鱼皮被小心剥离。臻多宝从珍藏中选了一块颜色、纹理与旧鞘最为接近的新鲨鱼皮,经过软化处理,极其服帖地蒙在加固后的木胎上,边缘用极细的银丝镶嵌加固。新的鞘身虽然依旧带着古朴的气息,却焕发出内敛的光泽,保护着内里沉睡的锋芒。

时间在专注的劳作中悄然流逝。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臻多宝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洗净双手,取来一块鞣制得极其柔软细腻的鹿皮,和一小罐澄澈如金液的上好刀油。

工作室内异常安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臻多宝的神情庄重得近乎神圣。他用指尖蘸取少许刀油,如同为即将出征的勇士披上战甲,均匀而细致地涂抹在光洁如镜、寒芒内敛的刀身之上。冰冷的钢铁吸收了温润的油脂,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幽暗光泽。随后,他拿起那块细腻的鹿皮,屏息凝神,一遍又一遍,顺着刀身的纹理,轻柔而有力地擦拭。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韵律。

鹿皮拂过之处,幽暗的刀身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那内敛的锋芒不再沉睡,开始缓缓苏醒、流淌。灯光下,刀身不再是简单的反射,而是如同深潭之水,幽深莫测,寒光在深处流转,蓄而不发,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锐利。靠近护手处那道修复的卷刃,如今已完美地融入了刀身流畅的线条,新生的刃口闪烁着一点凝练到极致的寒星。

刀,已不再是残骸。它沉静、古朴、伤痕犹在,却焕发着一种浴火重生后的沉稳与凛冽。仿佛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将,洗尽征尘,重披甲胄,虽沉默不语,却自有千军辟易的威严。

清晨的阳光,带着新生的暖意,穿透薄薄的晨雾,温柔地洒满了宁静的小院。露珠在草叶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臻多宝双手平托着那把焕然一新的长刀,缓步走出工作室。他的脚步很轻,神情却带着一种完成神圣使命后的平静与满足。刀鞘古朴,鲨鱼皮在晨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刀柄的黑色水牛皮缠绳紧致有力,编织的花纹透着沉稳的力量感。

院中,赵泓正迎着朝阳练拳。他身形沉稳,拳风刚劲,每一式都带着千锤百炼的力道,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阳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紧绷的肌肉线条。

臻多宝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出声打扰。

仿佛有所感应,赵泓行云流水的动作蓦地一顿。他缓缓收势,转过身来。当他的目光触及臻多宝手中那把熟悉又陌生的长刀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瞬间僵立在原地。他深邃的眼眸猛地睁大,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胸膛的起伏都消失了,只有目光死死地、贪婪地锁在那把刀上,仿佛要将它烙印进灵魂深处。

阳光慷慨地倾泻在刀鞘之上,流淌过刀柄紧致的缠绳。赵泓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如同朝圣者触碰圣物般,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拂过那冰冷而坚实的刀鞘。那触感,是深入骨髓的熟悉,却又带着一种脱胎换骨后的崭新生命力。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终于握住了刀柄。那契合掌心的弧度,那紧致坚韧的触感,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时空洪流,与祖父那双布满老茧、同样有力的手瞬间重合!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感,顺着刀柄汹涌地传递上来。

“铮——”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划破清晨的寂静!长刀被赵泓缓缓抽出鞘。刹那间,晨光如同找到了归宿,在光洁如水的幽暗刀身上欢快地流淌、跳跃!刀身映出他棱角分明、饱含震撼的脸庞。那道曾经狰狞的卷刃处,如今完美无瑕,新生的刃口寒光流转,锐气逼人,仿佛能轻易切开空气!整把刀沉静内敛,却又锋芒毕露,沉睡的猛兽终于彻底苏醒,发出渴望饮血的低吼!

赵泓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刀柄融入自己的骨血。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向站在阳光里、身形清瘦的臻多宝。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有对这把刀涅盘重生的震撼,有对臻多宝耗尽心血、不顾己身的无尽情谊和滔天感激,有对祖父浴血边关、马革裹尸的深切追忆与无上荣光,更有对眼前这个看似清瘦、却拥有着钢铁般意志和神乎其技的匠人,那无以复加、刻入骨髓的珍视!

千言万语,如山洪暴发般堵在胸口,剧烈地冲撞着,却找不到任何一句言语能够承载其万分之一!

最终,所有的语言都化作了最原始、最直接、也最有力的行动——

赵泓一步上前!这一步,跨越了身份的距离,跨越了所有礼节的藩篱。他强健如钢铁铸就的手臂猛地伸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和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惶恐珍重,将眼前清瘦的臻多宝,紧紧地、紧紧地拥入自己宽阔坚实的怀抱之中!

这个拥抱,沉重如山岳,炽热如熔岩!它承载着祖辈英魂得以安息的慰藉,承载着对臻多宝呕心沥血、以命相酬的无限感激,更承载着一种超越生死、刻骨铭心的承诺——从此,你是我愿以性命守护的至交!

臻多宝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力量的拥抱撞得微微一晃。他先是错愕地一怔,随即,在那紧得几乎要将他肋骨勒断的怀抱中,在那擂鼓般强劲有力的心跳声里,在那无声传递的、沉重如山的情绪中,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赵泓那颗滚烫的心。

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一直紧握的手也缓缓松开。最终,他抬起手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回抱住了赵泓那如同山岳般宽厚坚实的后背。他的嘴角,无声地向上弯起,漾开一个如释重负、温暖而澄澈的笑容。

阳光洒满小院,将相拥的两人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那把重获新生的长刀,被赵泓紧握在手中,刀锋斜指地面,幽深的刃身在晨光下流淌着内敛而致命的寒芒。

刀锋的新生,亦是两人之间,历经淬炼、生死相托的羁绊,最深刻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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