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灯烛的微光挣扎着穿透窗棂外沉坠的暮色,却终究敌不过案头图纸堆叠的厚重阴影。墨线纵横,木屑微尘在凝滞的空气里浮沉,勾勒出臻多宝伏案的清瘦轮廓。唯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单调地丈量着流逝的光阴。
“啪嗒。”
一支饱蘸墨汁的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不由分说抽走,轻轻搁在笔山上。
臻多宝肩头微颤,抬眼。赵泓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窗外残余的天光,他背对着那片灰蓝暮色,面容沉在柔暗里,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映着案头一点摇曳的灯火,也映着臻多宝自己怔忡的倒影。
“出去走走,透透气。”赵泓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在这堆满图纸的静谧空间里激起微澜。
臻多宝的目光下意识飘向窗外。临安城的轮廓已在暮霭中模糊,市井喧嚣的声浪却顽强地渗入,隐约、嘈杂,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活力。他本能地蜷缩了一下,肋下那道早已愈合却总在阴雨天或人多处隐隐作痛的旧伤疤,似乎隔着衣料又被这无形的喧嚣触动了,泛起一丝熟悉的钝痛。他习惯多宝阁这方寸间的清冷有序,人声鼎沸于他,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跋涉。
“看看临安城活着的模样,”赵泓似乎洞悉了他的迟疑,向前倾了半步,声音低沉下来,却多了些别的东西,“尝尝刚出锅的吃食,听听人声……总闷着,不好。”那语调里,是劝诫,是坚持,更有一丝臻多宝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生涩的……期待?那期待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臻多宝心底漾开微弱的涟漪。他望着赵泓眼中那个小小的、犹豫的自己,喉头动了动,终究是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只极轻地点了点头。
甫一踏入御街,汹涌的声浪和光潮便兜头泼来,瞬间将人吞没。华灯早已次第燃起,千万盏灯笼高高悬挂,连绵如昼,将整条长街映照得金碧辉煌,亮如白昼。各色摊铺沿街排开,琳琅满目,直叫人眼花缭乱。热气腾腾的吃食摊子弥漫着勾魂摄魄的浓香,油脂在滚烫铁板上滋滋作响;珠翠首饰的摊前流光溢彩,碎金乱玉般晃动着富贵的光晕;泥人面塑摊上,巧手捏出的飞禽走兽、才子佳人栩栩如生;更有杂耍百戏圈起人群,惊险处喝彩如雷,丝竹管弦之声则如柔韧的丝线,缠绕在鼎沸的人声、商贩的吆喝声里,织成一片巨大、喧嚣、沸腾的海洋。
臻多宝的身体几乎是瞬间绷紧,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弦。拥挤的人流从四面八方推搡挤压,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他肋下那旧伤处泛起针刺般的细微痛楚,连带着呼吸也紧促起来。就在他下意识想后退的刹那,赵泓已不动声色地侧身半步,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座骤然拔起的山峦,稳稳地将臻多宝护在了靠里侧、人流稍缓的位置。
赵泓宽阔的肩膀就是一道坚实壁垒,沉稳地隔开汹涌扑来的人潮。他一只手臂看似随意地抬起,虚虚环在臻多宝身后,那姿态轻松,却巧妙地构筑起一个无形的保护圈,隔绝了大部分的推挤。臻多宝能清晰感受到他臂膀传来的热度和力量,像一道无声的屏障。赵泓的目光锐利如出鞘寒刃,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陌生面孔,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蕴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整个人如同一柄隐于鞘中、随时准备饮血的利剑,在这喧嚣红尘里,为他辟开一方方寸安稳之地。
“这边。”赵泓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明确的目标感。他自然地反手握住臻多宝的手腕——那力道恰到好处,是牵引,更是防止在人流中失散的锚定——拉着他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灵巧地穿梭。最终,两人挤到一个炭火正旺的摊子前,浓郁的肉香霸道地钻入鼻腔。
“两串炙羊肉,肥瘦相间,多撒孜然!”赵泓的声音洪亮,豪气地扔下铜钱。摊主麻利地应着,油亮红润的肉块在通红的炭火上翻转跳跃,滋滋作响,油星迸溅,孜然与焦香的热浪扑面而来。肉串烫手,赵泓接过,对着那升腾的热气吹了几下,便不由分说地塞了一串到臻多宝手里:“趁热!”
臻多宝被那灼热烫得一缩手,低头看着手中滋滋冒油、香气扑鼻的肉串。他从未在街边如此“豪放”地吃过东西,一时有些无措。赵泓却已不管不顾地咬了一大口,烫得吸着气,浓眉却舒展着,显出几分平日罕见的畅快。臻多宝迟疑片刻,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小块。滚烫的肉汁瞬间在口中爆开,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粗粝的孜然颗粒,猛烈地冲击着味蕾,一种原始而热烈的满足感顺着喉咙滚烫地熨帖下去,竟奇异地压下了肋间那点不适。
没走几步,又被另一种甜暖的气息勾住了脚步。一个小小的摊子,蒸笼掀开,白雾弥漫,露出里面一块块梅花形状、晶莹软糯的糕点。
“一块。”赵泓言简意赅。
买来用油纸垫着,他小心地掰下一小块,凑到唇边,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吹着气,眼睛紧紧盯着那块小小的糕点,专注得如同在拆卸一枚精巧的机关或是审视一份十万火急的军情。确认了热气散尽,他才递到臻多宝唇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笨拙。
臻多宝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模样,又看看唇边这块散发着温润甜香的糕点,耳根悄然爬上热度。他微微启唇,就着赵泓的手,小口地含住。软糯的糕体在舌尖化开,浓郁的米香和恰到好处的清甜蔓延开来,那暖意仿佛顺着食道,一路熨帖到了心底最深处。赵泓见他吃了,紧绷的下颌线才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丝,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
两人停在一个糖画摊子前。昏黄的灯火下,须发皆白的老翁手持小铜勺,舀起锅中滚烫粘稠的金色糖稀,手腕灵巧地悬空游走、提拉、顿挫,糖丝如金线般流淌、凝固,转瞬间,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便在石板上初现神采。臻多宝看得入神,眼中映着那琥珀般剔透的光泽。
“哟,小娘子生得真俊呐……”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汗酸味猛地从侧面袭来,伴随着下流轻佻的调笑。一个喝得东倒西歪的混混,涎着脸,故意朝臻多宝身上撞来,脏污的手爪眼看就要搭上他的肩头!
臻多宝肋下的旧伤骤然一紧,刺痛感让他脸色微白,下意识地想躲,手腕却依旧被赵泓牢牢握着。
赵泓眼神中的暖意瞬间冻结,化为万年寒冰。他甚至没有松开臻多宝的手腕,仿佛那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联结。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他闪电般侧身抬腿,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一记精准、狠厉的低扫,挟着破空的风声,如同铁棍般重重砸在那混混的小腿胫骨上。
“嗷——!”杀猪般的惨嚎撕裂了喧嚣。那混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抱着扭曲的小腿滚倒在地,涕泪横流。
另外两个同伙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手段惊得一怔,随即酒壮怂人胆,骂骂咧咧地扑上来。赵泓握着臻多宝的手依旧沉稳有力,另一只手却如毒蛇吐信,快得看不清轨迹。他精准地扣住当先一人手腕,拇指在某个穴位上如铁锥般狠狠一按!
“呃啊!”那人只觉得半边身子如同被千万根针同时扎透,又酸又麻,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面条般软倒下去,只剩惊恐的抽气。
第三个混混冲势未止,赵泓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侧身,肩头带着一股沉稳如山的力量顺势一撞!
“砰!”一声闷响,那人如同撞上了一堵移动的石墙,踉跄着倒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同伴身上,狼狈不堪。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之间。赵泓甚至没让一滴飞溅的糖浆碰到臻多宝的衣角。他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翻滚哀嚎的三人,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人遍体生寒。薄唇微启,从齿缝里挤出两个淬冰的字:“滚。”
那三人连滚带爬,拖着伤腿,如同见了鬼魅般消失在人群缝隙里。周围短暂的死寂后,喧嚣很快重新合拢,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投入沸水的一粒冰,瞬间消融无痕。
臻多宝的目光从混混消失的方向收回,落在赵泓绷紧的下颌线上。那冷硬的线条尚未完全褪去方才的肃杀之气,可不知为何,臻多宝心中却异常安定,像漂泊的孤舟终于驶入了风平浪静的港湾。他低头,看着手中油纸里还剩一小半的梅花糕,软糯温热。又抬眼,目光落在赵泓紧抿的薄唇上。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闪过心头。
赵泓正欲开口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臻多宝抬手。他下意识地微张了嘴——
电光石火!
那块温软甜蜜的梅花糕,被臻多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无比地塞进了赵泓微张的嘴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赵泓整个人瞬间僵直,如同被施了最强大的定身咒。那双素来锐利如鹰、洞察秋毫的眼眸,此刻瞪得溜圆,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臻多宝带着一丝促狭笑意的脸。他的嘴被那块突如其来的甜蜜堵得严严实实,鼓着腮帮子,那张惯于发号施令、线条冷硬威严的脸庞上,此刻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一片空白的茫然无措。他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就那么僵硬地立在原地,仿佛一尊被点了穴的石像。
更令人惊愕的是,那抹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赵泓的耳根处轰然炸开!如同打翻了最浓烈的朱砂,迅速蔓延,染红了他整个耳朵,又一路向下,连带着脖子都覆上了一层滚烫的薄红。周围的灯火喧嚣仿佛都退到了遥远的地方,只剩下两人之间这凝固的、弥漫着甜香和无限窘迫的空气。
看着赵泓这副百年难得一见的呆滞窘迫模样,再配上那通红的耳朵,臻多宝再也忍不住,偏过头去,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起来。低低的笑声从唇边溢出,初时压抑,继而如清泉流淌,清越悦耳,如同玉珠一颗颗滚落在琉璃盘上,在这喧嚣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笑声仿佛一道解咒的灵光,瞬间击碎了赵泓的石化状态。他猛地回过神,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囫囵将嘴里那块甜蜜又“烫嘴”的梅花糕硬生生咽了下去,动作仓促得差点把自己噎住。他用力地咳了两声,掩饰般地迅速别过脸去,目光慌乱地投向远处某个虚空的点,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再也不敢去看臻多宝那双盛满了促狭笑意的、亮得惊人的眼眸。
只有赵泓自己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知道,方才那一刻的惊涛骇浪。那颗心,像是被战场的金鼓狠狠擂响,又像是被烈马在胸膛里疯狂践踏,狂跳得几乎要挣断肋骨,破膛而出!那块点心的甜腻,似乎并未在喉咙里消散,反而化成了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四肢百骸奔涌流淌,所过之处,激起一片陌生而汹涌的战栗。
夜渐深,御街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慢慢平息下去。万千灯火依旧高悬,却仿佛被夜色浸染得柔和了许多,不再那般灼人眼目。行人渐稀,长街显得空旷了些。两人手中多了些夜市的小小斩获:一个栩栩如生、在灯火下折射出琥珀光泽的糖画蝴蝶,是臻多宝驻足片刻后选的;一把削制得略显粗糙却打磨光滑的小木剑,赵泓说是给小木的;还有一包用素纸仔细包好的桂花糖,甜香隐隐透出,自然是给阿默的。两人沿着灯火阑珊的长街,慢慢朝着多宝阁的方向走去。
或许是方才那场带着甜味的“偷袭”和肆意的笑声卸下了最后的心防,也或许是这一夜的行走确实耗尽了精力,臻多宝的脚步越来越慢,身体在清冷的夜风中不自觉地微微瑟缩了一下,重心无意识地朝赵泓那温暖坚实的方向倾斜过去。
赵泓立刻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放缓了脚步,本就沉稳的步伐变得更加平缓均匀,同时悄然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肩头放低,手臂微微内收,为臻多宝的依靠腾出更舒适的角度和空间。最终,臻多宝的额头带着一点温热和微不可察的重量,轻轻地抵在了赵泓坚实而温热的肩膀上。
赵泓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绷紧如铁,随即,又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柔力道,极其缓慢地放松下来,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他微微侧过头,下颌几乎能触碰到臻多宝柔软的发顶。目光垂下,落在靠在自己肩上那张沉睡的容颜上。
灯火阑珊,月光如水银般流淌下来,勾勒出臻多宝安静美好的侧脸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落两弯小小的、浓密的阴影,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方才残留的一丝极浅淡的笑意,仿佛还未从唇角完全散去,为这张清冷的睡颜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软。白日里的疏离、工坊中的专注、夜市里的局促,连同肋下旧伤的隐痛,都在此刻被这深沉的睡意悄然抚平。
赵泓看着,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竟也奇异地在这份安宁中渐渐沉缓下来。所有的喧嚣、所有需要警惕的暗涌、所有属于尘世的纷扰,在这一刻都远去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肩头这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和耳畔这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步伐,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又如同捧着一件稀世奇珍。冬夜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卷起地上的微尘,吹拂过他的面颊。然而赵泓却觉得心底深处,一片滚烫,那暖意驱散了所有寒冷,正无声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沉沉睡去的人,这肩头轻若无物却又重逾千钧的依托,便是他穿过金戈铁马的沙场,走过诡谲莫测的朝堂,最终在这万丈红尘里寻得、并愿以一生守护的——最珍贵的人间烟火。他微微收紧了虚揽着的手臂,像一个笨拙的学徒,终于找到了最值得珍藏的秘宝,在灯火阑珊的归途上,一步步走得踏实而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