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之死的诡异和其身份的敏感性,很快惊动了更高层。此案被迅速移交给一个更加强力、专司重大刑狱与京都治安的衙门——皇城司。
三日后,一个阳光有些刺目的午后。
多宝阁内檀香袅袅,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沉。臻多宝正伏案临摹一幅宋徽宗的花鸟小品,笔尖细腻,勾勒着鸟雀的翎羽,神态专注,仿佛外界纷扰与他无关。只有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和偶尔压抑的轻咳,透露出这具躯壳的不堪重负。
“吱呀——”店门被推开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同于文人雅客的力道。
臻多宝抬起头。
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身形挺拔如松的年轻男子。他穿着玄色暗云纹的窄袖劲装,腰束同色革带,佩着一柄鲨鱼皮鞘的短刀,刀柄样式简洁却透着军械特有的冷硬。他未着官服,但那种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气质,以及腰间悬挂的一块玄铁令牌上隐约可见的“皇城”二字,已昭示了他的身份。
来人面容俊朗,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锐利,如同鹰隼,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甫一进门,便迅速而无声地扫过整个店铺的布局、陈列的器物,最后,如同实质般的目光,落在了臻多宝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研判,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臻多宝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瞬间挂起温润谦和的笑意,放下画笔,缓缓起身,动作间带着病弱之人特有的迟缓优雅,拱手道:“贵客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有何指教?”声音温和清润,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面对不速之客的惊讶与谨慎。
来人正是新任皇城司亲从官、专司侦缉要案的指挥使——赵泓。他此行,正是为了严嵩案。
“阁下便是‘多宝阁’主人?”赵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之音。
“正是在下,臻多宝。”臻多宝微微颔首。
赵泓不再多言,径直走到案前,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素色锦帕,动作沉稳地将其在紫檀案几上摊开。锦帕中央,静静躺着一块约指甲盖大小的青灰色陶片,边缘锐利,表面沾着些许暗褐色的污迹(干涸的血痕),上面几道模糊的刻痕若隐若现。
“此物,烦请先生掌眼。”赵泓言简意赅,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臻多宝的脸,“查案所需,望先生不吝赐教。”
来了!
臻多宝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就是这块陶片!即使隔着锦帕,他也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气息。十年血仇的线索,就这般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面上依旧是那副温润无害、略带病容的样子。他微微欠身,声音平和:“大人有命,敢不从命。”说罢,他极其讲究地走到一旁铜盆边,用清水净了手,又用一方干净细软的绢帕仔细擦干。然后,才从抽屉里取出一副极薄的素绢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
这一系列动作,缓慢、优雅,带着一种近乎迂腐的讲究,完美地契合了他“病弱古董商”的身份,也巧妙地掩饰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和指尖的微微颤抖。
他走回案前,微微俯身,小心翼翼地用戴着绢套的手指,拈起那块染血的陶片。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凑近眼前,借着窗棂透入的天光,极其专注地审视起来。他的目光沿着陶片的边缘、断口、色泽、质地,尤其是那几道模糊的刻痕,一寸寸地移动,仿佛要将它烙印在灵魂深处。
店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檀香的气息似乎也凝固了。赵泓如同磐石般立在原地,锐利的鹰目一瞬不瞬地观察着臻多宝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
时间仿佛被拉长。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袭来。
“咳咳!咳咳咳……”臻多宝猛地弓下腰,一手死死攥着那块陶片,一手用手帕紧紧捂住嘴,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隐现。这咳嗽来得凶猛而真实,并非伪装,是积年的沉疴被骤然翻涌的情绪所引动。
赵泓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并未上前,只是静静看着。
好一会儿,咳嗽才渐渐平息。臻多宝喘着粗气,额上冷汗涔涔,歉意地对赵泓虚弱地笑了笑:“抱…抱歉,老毛病了……让大人见笑。”他用手帕擦了擦嘴角,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陶片上,只是气息显得更加不稳。
“此物,”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非寻常陶土所制。其胎质坚硬异常,色泽青灰中隐带靛蓝,乃因烧制时掺入了极其稀有的‘青金石’粉末。此物性硬耐磨,入火不裂,前朝时,多用于皇宫秘库地砖、特殊机括的耐磨部件,或……某些不欲人知的密室暗道标识。”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陶片上那模糊的刻痕,眼神专注而深邃:“至于这几道刻痕……虽已残损难辨,但其转折处的细微弧度,以及这种独特的、如流水般的暗刻手法……若在下没有看错,应是源自前朝工部‘将作监’下属一个极其隐秘的流派——‘鬼手班’的标志性手法之一。此派精于机巧暗器、奇门锁钥,工艺诡秘莫测,早已绝迹多年。”
臻多宝抬起头,看向赵泓,那双深邃的眼中带着一种学者探讨疑难时的纯粹光芒,语气却似不经意地带上了一丝深意:“此物……断非寻常市井之物,更非严老大人这等清流文官日常能接触到的。大人所查之事……”他微微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怕是牵扯极深,与故纸堆里那些尘封的、见不得光的‘旧事’脱不了干系吧?或者……是某些人,想掩盖什么‘营生’留下的痕迹?”
赵泓的瞳孔,在臻多宝说出“青金石粉末”、“鬼手班”、“旧事”、“营生”这几个关键词时,骤然收缩!心中的震惊如浪潮翻涌。眼前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病弱商人,其见识之渊博、眼光之毒辣、判断之精准,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这绝非一个普通古董商应有的水平!更让他心惊的是,臻多宝最后那句话,简直如同利剑,直指严嵩案可能涉及的前朝秘辛或重大隐情!
“先生似乎对此类……‘旧事’和‘营生’,颇有研究?”赵泓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但目光却如同实质的探针,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和探究,牢牢钉在臻多宝的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股属于皇城司指挥使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
来了!最危险的试探!
臻多宝心中冷笑,面上却浮现出一抹谦逊而略带苦涩的笑意。他轻轻放下陶片,仿佛那是一件极其耗费心神的物件,微微摇头,叹息道:“大人说笑了。咳咳……不过是因为久病缠身,困守一隅,终日与这些故纸堆、老物件打交道,看得多了些,听得也杂了些。都是些……纸上谈兵的无用功夫罢了。”他将“久病”、“困守”、“无用”几个词咬得微重,将自己的“渊博”巧妙地归因于“职业”和“病痛”,同时刻意强调自己的“无害”与“局限”。
“纸上谈兵?”赵泓重复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依旧锐利如刀,“先生的‘谈兵’,倒是句句切中要害,令人印象深刻。”
他伸手,用锦帕重新将那块至关重要的陶片仔细包好,收入怀中。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果决。
“今日叨扰,多谢先生解惑。”赵泓抱拳,礼节周全,但眼神深处那份审视与疑虑,丝毫未减。
“大人客气,能略尽绵薄之力,是在下的荣幸。”臻多宝微微躬身还礼,姿态恭谨温顺。
赵泓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集雅巷午后的人流中。那挺拔的背影,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直到那迫人的气息彻底消失,臻多宝才缓缓直起身。脸上那温润谦和、略带病弱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冰封。深邃的眼眸中,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刺骨的寒芒与翻腾的、压抑了十年的滔天恨意。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根根泛白,微微颤抖着。
他缓缓踱回内室,从最隐秘的暗格中,再次取出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守真”。冰冷的玉质贴在掌心,却仿佛点燃了心底最炽烈的火焰。
“皇城司……赵泓……”他低声呢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浸透了刻骨的寒意,“终于……找到你了。”
棋局,已开。
他凝视着玉佩上那繁复神秘的徽记,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十年前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看到了父亲倒下的身影,看到了母亲绝望的眼神。
复仇的烈焰,在这弥漫着古物尘埃的多宝阁内,无声地、猛烈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