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的甜香在庭院里浮动,几乎盖过了常年萦绕的药草气息。赵泓坐在窗下,看着臻多宝在廊下竹榻上合眼小憩。秋阳温煦地落在他脸上,那些昔日深如刀刻的褶皱,似乎被这光与暖抚平了些许。臻多宝的呼吸轻而绵长,是赵泓如今最常侧耳倾听、也最能让他心头安定的声音。
他起身,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碎一场易醒的梦。走到书案前,镇纸压着一封京城来的信函,封口处朱红的火漆印迹庄重而遥远。信笺展开,是皇帝亲笔,字里行间透着难以掩饰的惋惜与最后的期望:“……卿之才略,国之干城。前番请辞,朕体念卿劳苦,允以静养。今北地稍定,西陲复起烽烟,正需砥柱。望卿念社稷之重,百姓之艰,勿再固辞,速回中枢,共议戎机,力挽狂澜。朕虚席以待,切盼卿音。”
墨是新磨的,澄澈如一汪深潭。赵泓提笔,狼毫笔尖饱满地蘸饱了墨汁,悬于素白的奏疏之上。窗外,几片早凋的桂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青石板上。他目光沉静,越过窗棂,落回廊下那人清瘦的侧影上。岁月和苦难在那具身体里刻下了太深的沟壑,如同被野火燎过、又被寒霜侵蚀过的土地,每一道伤痕都诉说着不堪重负的过往。那场延绵不绝的噩梦,那些在寂静深夜里骤然爆发的惊悸喘息,那些需要他紧紧握住、传递力量才能渐渐平息的无助颤抖……这一切,比千里之外的烽火狼烟更真实地横亘在他眼前。
笔锋落下,沉稳而坚定,没有丝毫凝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凿刻而出:“罪臣赵泓,诚惶诚恐,再拜陛下御前……昔年戎马,身负沉疴,旧创缠骨,实难荷戈。更兼有至亲沉疴在侧,形影相吊,气息相闻,非泓朝夕侍奉汤药,寸步难离,则恐生难测。此非推诿之辞,实乃肺腑泣血之哀告……恳乞圣心垂悯,怜臣私衷,恩准挂一虚衔,或赐骸骨长养于林泉。余生微躯,惟愿侍药锄于庭前,守一隅之安宁,再无他念。伏惟陛下圣裁,臣赵泓涕零再拜,无任惶恐战栗之至。”
搁笔,墨迹在秋阳下迅速干涸,字字清晰,如同他此刻再无波澜的心境。他轻轻吹干墨痕,将奏疏仔细封好。走出书房,庭院里阳光正好,臻多宝不知何时已醒了,正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捕捉风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桂花甜香。
“写完了?”臻多宝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目光却清亮地投向他。
赵泓走过去,很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将他滑落膝头的薄毯向上拉了拉:“嗯,写完了。”他顿了顿,语气平和得像在说一件极寻常的家事,“都说明白了。此生,再不问庙堂事。”
臻多宝沉默了片刻,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慢慢松开。他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说那些“何必如此”、“为我耽误前程”的旧话。他只是将目光投向庭院角落那株开得正盛的金桂,低低“嗯”了一声。那一声里,有千钧重担终于被彻底卸下的释然,也有沉甸甸的、几乎无法承载的暖意。这份暖意如此厚重,几乎让他承受不住地想要蜷缩起来,又无比渴望能长久地沉浸其中。
京城来的驿使换了一茬又一茬,带来朝廷的诏命终于尘埃落定。没有实职,只象征性地赐予了一个“安闲伯”的虚衔,以及“准予长期静养,以俟痊可”的旨意。最后那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信使,将敕封的文书和一匣赏赐药材恭敬奉上时,脸上除了例行公事的恭敬,还掩不住一丝深切的惋惜。
“赵将军……哦不,安闲伯,”年轻信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尚未被官场彻底打磨掉的热忱,“小的离京前,听兵部的几位大人私下议论……都说西边那几股流寇闹得凶,几位新去的将军,似乎……似乎有些压不住阵脚,折损了不少人马。几位老帅都叹气,说若是您……”后面的话他没敢再说下去,只是看着赵泓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敬仰和不解。
赵泓接过那冰冷的敕封文书和沉甸甸的药匣,神色平静无波,如同接过一件寻常的包裹。他微微颔首:“有劳。回去代赵泓叩谢陛下天恩。边事艰难,将士用命,自有才俊可当大任。赵泓残躯病骨,唯愿在此静养,不敢再误国事。”他的话语清晰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信使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深深一揖,转身离去。马蹄声在寂静的山道上渐行渐远,最后一丝与外界相连的喧嚣也彻底消散了。赵泓拿着文书和药匣回到院中,臻多宝正坐在廊下,膝上摊着一本药典,目光却有些空茫地落在远处。
“京城来的?”臻多宝问,视线落在那明黄的卷轴上。
“嗯。”赵泓走到他身边,随手将敕封文书和药匣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仿佛那只是两件无关紧要的物事。他拿起药典旁放着的一小碟新剥的核桃仁,拣起一颗,自然地递到臻多宝唇边。“尝尝?今年新下的,油润些。”
臻多宝就着他的手,将那瓣微带涩香的核桃仁含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他的目光扫过那卷轴,又落回赵泓平静的脸上。外面世界的风起云涌,千里之外的烽烟焦灼,仿佛都被这小小庭院、被眼前这个人稳稳地隔绝在外。他咽下核桃,喉结滚动了一下,极轻地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那卷轴代表的皇权与纷争,此刻在核桃的微涩香气中,显得遥远而模糊。
夜色如墨汁般浓稠地泼洒下来,将小小的庭院紧紧包裹。万籁俱寂,只有秋虫在墙角石缝间发出细碎而执着的鸣叫,编织着夜的背景。突然,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撕裂出来的抽气声,猛地刺破了这片宁静!
赵泓几乎是瞬间就惊醒了。他不用点灯,凭着对黑暗的熟悉和对枕边人气息的刻骨感知,准确地伸手探向身侧。指尖触到的是一片冰凉黏腻的冷汗,以及臻多宝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那颤抖的幅度如此之大,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绝望。
“多宝?”赵泓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没有丝毫惊惶。他侧过身,手臂穿过臻多宝汗湿冰冷的颈后,将他颤抖的身体半揽入自己怀中,另一只手则坚定地、不容拒绝地覆上臻多宝那只在虚空中痉挛般抓挠的手。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安稳的力量。
这一次,臻多宝没有像以往那样在惊惧的深渊里沉沦得更深,或是失控地挣扎抗拒。那只冰凉的手在赵泓温热的掌心下剧烈地反扣过来,指甲几乎要嵌进赵泓的手背皮肤里,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急促而破碎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身体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火……”一个嘶哑得不成调的单字,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挤了出来,带着血腥气和浓重的恐惧。“……好大的火……烧……烧着了……”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
赵泓的心猛地一缩,但他环抱的手臂收得更紧,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他没有追问,只是将脸颊轻轻贴在臻多宝汗湿冰冷的鬓角,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嗯,我在。”他低低地回应,声音平稳得像磐石,“火……烧不着我们。这里没有火,只有你和我。你看,”他引导着,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外面是黑的,很安静……没有火……只有虫子在叫……你听?”
臻多宝的身体依旧抖得厉害,但那只死死抠住赵泓手背的手,力道似乎微微松了一线。他急促的喘息在赵泓稳定而温暖的怀抱里,在赵泓低沉引导的话语中,终于开始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放缓。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巨浪,似乎撞上了无形的堤岸,开始不甘地、缓慢地退潮。
“……他们……踩着……”臻多宝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的痛楚,仿佛从血肉模糊的记忆深处硬生生挖出,“……我的……药箱……碾碎了……好多……好多……”他大口喘着气,像是被无形的重物压住了胸膛,眼泪无声地混着冷汗汹涌而下,灼烫地滴落在赵泓环抱着他的手臂上,“……救命的……药……救命的……”
那滚烫的泪水如同熔岩,灼痛了赵泓的皮肤,更深深烙进他的心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臻多宝胸腔里那颗心在惊悸中狂跳的震动,每一次搏动都传递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和屈辱。赵泓收紧了手臂,将臻多宝更深地拥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一个稳固的壁垒,将他与那噬人的噩梦碎片隔开。下巴轻轻抵在臻多宝汗湿的发顶。
“碎了就碎了,”赵泓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山涧里沉静流淌的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力量,“药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明天,我陪你一起,再做一个更大、更结实的,好不好?”他停顿了一下,让这承诺在黑暗里沉淀,“用最好的木料,镶上铜角,任谁也踩不坏。我们一起去挑木头,就在院里的老樟树下做,一边做,一边听鸟叫。”
怀中紧绷如弦的身体,在赵泓沉稳的叙述里,终于又松懈了一丝。臻多宝急促的喘息渐渐被一种深长而疲惫的抽噎取代,那死死抠住赵泓手背的指甲,也一点点松开了力道,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印痕。沉重的头颅无力地靠在赵泓坚实的肩窝,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不见底的哀伤。赵泓没有再说话,只是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手掌规律地、极其轻柔地拍抚着臻多宝瘦骨嶙峋的背脊,如同安抚一个在无边噩梦中精疲力竭、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窗外的虫鸣依旧,夜色温柔地重新合拢。
晨光熹微,厨房里弥漫着氤氲的水汽和食物温润的香气。赵泓挽着袖子,站在灶台边,对着面前一碗刚刚炖好的羹汤,眉头微锁。汤色澄黄,里面沉浮着几块炖得酥烂的禽肉和切成小丁的山药,看起来并无不妥。他拿起汤匙,小心地舀起一点,吹了吹,送入口中。随即,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似乎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臻多宝裹着厚厚的夹棉外袍,坐在厨房门口一张铺了厚垫的竹椅上,膝上搭着薄毯。他精神似乎比前些日子好了些,脸颊虽依旧凹陷,但眼神里有了点微弱的光。他看着赵泓尝汤的动作和表情,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如何?”臻多宝的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却难得地透出点活气。
“总觉得……差一味。”赵泓放下汤匙,有些无奈地转过身,“按你说的,黄芪、党参都加了,当归只放了小半片去腥,姜片也拍了……火候也是按你看着来的,文火足炖了一个半时辰。”他指了指灶膛里将熄未熄的余烬。
臻多宝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点久违的、属于“神医”的矜持和了然:“差一味?差的是火候里的‘气’!你炖汤时,心思飘哪儿去了?”他微微抬起下巴,指点着,“黄芪补气固表,党参健脾生津,这没错。可这两味药,性子都偏‘滞’,尤其对你这种早年失于调养、气血运行本就不算太畅的人。汤里是不是还放了点枸杞?”
赵泓点头:“你说过秋燥,放几粒无妨。”
“枸杞甘平滋补是好,可三样凑一起,你这汤喝下去,气是补了,可也容易‘壅’在脾胃,反而生滞,难怪你觉得欠一味通达的‘气’。”臻多宝的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差的那一味,不是药材,是时机。汤将好未好,灶膛里余火将熄未熄时,把灶门打开一道小缝,让那点带着草木灰气的微风透进来,吹上小半盏茶的功夫。这汤得了这点天地间将散未散的‘余气’,喝下去才补而不滞,温而不燥。懂了吗?”
赵泓听得有些发怔,旋即失笑摇头:“神医就是神医,连灶膛里吹进来的一缕风,都能入药。服了。”他依言走到灶膛口,小心地拨开一点缝隙。一股裹挟着草木灰烬微温气息的细风,悄然钻入,拂过灶上那钵温热的羹汤。
午后,秋阳正好,晒得人骨头缝里都发懒。赵泓搬了两张圈椅到廊下阳光最充足的地方。臻多宝裹着毯子半躺半坐着,眼睫低垂,像是睡着了。赵泓自己则拿着一卷书,低声诵读。他读的已不仅仅是医书药典,而是一卷前朝文人的山水游记。清朗的嗓音在安静的庭院里流淌,描绘着南国烟雨、塞外黄沙。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他读到王勃的句子,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缓,更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臻多宝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并未睁开,苍白的唇却极轻地翕动了一下,接了下去:“……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他的声音微弱而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违的书卷气。
赵泓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有些惊喜地看向臻多宝。臻多宝依旧闭着眼,嘴角却似乎弯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沉湎于某种悠远的意境里。赵泓没有再读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帘,在臻多宝清癯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也照亮了他唇边那抹几乎看不见的浅笑。
又过了几日,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刚停。庭中那几株精心侍弄的菊花被打落了不少花瓣,枝叶也有些凌乱。赵泓拿着花剪,正在小心地修剪残枝败叶。臻多宝裹着厚厚的袍子,坐在廊下避风处看着。
赵泓剪掉一根被雨水压折的侧枝,正要去处理另一处。一直沉默看着的臻多宝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湿润的空气:“停手。”
赵泓动作一顿,疑惑地看向他。
“那根枝子,”臻多宝抬了抬下巴,指向赵泓面前一丛看似无恙的菊株,“靠西边那根,别动它。”
“这根?”赵泓仔细看了看,那根枝条看起来挺直,只是靠近顶端处有个不起眼的、微微发黑的小结节,“看着没大碍啊?”
“结节下面,仔细看,”臻多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有芽点。很小的一个,米粒大,藏在叶痕背面。留着它。你现在剪了,明年这株‘玉翎管’,就少了一支花箭。”
赵泓依言凑近,小心翼翼地拨开叶片,凝神细看。果然,在那微黑的结节下方,一个极其微小的、淡绿色的芽点,正怯生生地藏在叶痕的遮蔽里,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他心头一震,抬头看向廊下那个瘦弱的身影。臻多宝依旧是那副病骨支离的样子,裹在厚重的衣物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他那双眼睛,在指点花木时,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枝叶的表象,看到内里最细微的生命搏动。这洞察力,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生命本能的一部分,纵然被病痛和噩梦折磨得形销骨立,也未曾真正熄灭。
赵泓默默收回花剪,对着那微小而倔强的芽点,心中肃然起敬。
秋雨一场接一场,渐渐沥沥,仿佛要把整个季节都泡在湿冷里。这日午后,雨丝细密如织,敲打着瓦片和庭院里的残叶,发出绵长而单调的沙沙声。寒意透过门窗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赵泓搬来一个小巧的红泥火炉,放在两人坐着的暖榻前。炉膛里几块银霜炭烧得正旺,散发出干燥而温和的热力。他又取来一个素雅的陶罐,里面是温着的药茶,氤氲着当归、红枣和生姜混合的辛香气息。
两人都没有说话。臻多宝裹着厚毯,斜倚在靠枕上,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被雨幕模糊了的庭院景致。赵泓则拿着一卷书,却并未翻动,只是安静地守着炉火,偶尔用火箸轻轻拨动一下炭块,让炉火燃得更匀称些。
时间在雨声中仿佛被拉长了,粘稠地流淌着。炉火的暖意、药茶的微香、还有彼此无声的陪伴,在这潮湿阴冷的深秋午后,构筑起一个隔绝了寒意的、小小的茧。不需要言语,甚至不需要眼神的交汇,仅仅是这样靠得很近地坐着,听着同一片雨声,感受着同一炉暖意,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和熨帖,在寂静中缓缓滋生、弥漫。
几场缠绵的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寒。凛冽的北风仿佛一夜之间就扫尽了枝头残存的黄叶,天地间一片萧瑟枯寂。季节的利刃,终究还是无情地斩向了臻多宝那刚刚显出些微生机的身体。
寒意初透的那夜,咳嗽便如附骨之疽般缠了上来。起初只是几声压抑的闷咳,渐渐地,那咳嗽越来越深,越来越急,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掏出来。每一次剧烈的呛咳,都让他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瘦削的肩胛骨在薄薄的中衣下嶙峋地耸动,苍白的脸颊因为缺氧而泛起病态的潮红,额头上瞬间便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赵泓几乎是立刻就醒了。他迅速起身,点亮床头的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臻多宝痛苦地蜷缩着身体,手指死死揪着胸前的衣襟,每一次咳喘都带着破风箱般令人心悸的嘶鸣。赵泓没有半分慌乱,他动作利落地扶起臻多宝,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手掌熟练地、力道适中地拍抚着他的后背,帮助他顺气。另一只手则拿过一直温在暖桶里的药碗,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凑到他唇边。
“咳……咳……”剧烈的咳嗽让臻多宝根本无法吞咽,药汁顺着嘴角流下。
“不急,先顺气。”赵泓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放下药勺,继续拍抚着臻多宝的后背,直到这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稍稍平息。臻多宝大口喘着气,疲惫地靠在他怀里,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赵泓拿起温热的布巾,仔细地擦去他嘴角的药渍和冷汗,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他再次端起药碗,这次只舀了小半勺,耐心地递到臻多宝唇边。臻多宝闭着眼,顺从地微微张开嘴,将那苦涩的药汁艰难地咽了下去。他的眉头因为药味而紧紧皱着,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因为痛苦和烦躁而抗拒。
接连数日,臻多宝被困在床上。咳嗽时断时续,低热如同鬼魅般缠绕不去,整个人昏昏沉沉,大部分时间都在半睡半醒之间。赵泓寸步不离。煎药、喂水、擦拭冷汗、更换被汗浸湿的寝衣、用温水浸过的布巾敷在他滚烫的额头……所有的动作都熟稔而细致,带着一种经过无数次演练后的沉稳节奏。他偶尔会低声和昏沉中的臻多宝说话,告诉他窗外的天气,或者念几句他可能听不清的诗文。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守着,在臻多宝咳得厉害时及时扶起他,在他被噩梦魇住时握住他冰凉的手。
这一次,当那熟悉的、带着沉重药箱脚步声在院门外响起时,赵泓和刚刚从昏睡中醒来的臻多宝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没有了往昔面对太医时那种难以掩饰的焦虑、不甘和隐忍的绝望。太医姓陈,是宫里专擅调理沉疴的老手,每月会按时从京城赶来复诊。
陈太医照例细细诊了脉,看了舌苔,又低声询问了赵泓近来的饮食起居和病症变化。他捻着花白的胡须,眉头越锁越紧。良久,他才收回手,看向赵泓,又看了看床榻上面色灰败、气息微弱的臻多宝,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沉重和惋惜。
“赵将军……安闲伯,”陈太医斟酌着字句,声音压得很低,“臻先生的脉象……沉细而涩,尺脉尤弱,如游丝悬于一线。此乃真元大亏、五脏俱损之象。此番邪气引动,虽看似只是风寒咳喘,实则已动其根本。纵有良药,亦如杯水车薪,难填巨壑啊……”他叹了口气,“老夫只能尽力开些扶正固本、缓解咳喘的方子,至于……唉,安闲伯还需早做……准备。”
这些话,如同冰冷的判词,一字一句敲在空气里。赵泓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惊愕,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平静。他点了点头:“有劳太医。方子,请开吧。”
躺在床上的臻多宝,在陈太医说出“真元大亏、五脏俱损”时,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当听到“早做准备”四个字时,他枯瘦的手指在被褥下微微蜷缩了一下。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戚或恐惧。他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近乎认命的平静。他甚至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陈太医,看向站在床尾的赵泓。
赵泓也正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弥漫着苦涩药味的空气中交汇。没有痛哭流涕,没有绝望的嘶喊,只有一种深沉的、无需言说的了然和一种奇特的、在巨大阴影下彼此确认存在的慰藉。仿佛那沉重的宣判,只是印证了他们早已心知肚明的事实,而他们能做的,也只剩下在这已知的结局面前,彼此依偎着,走完这或长或短的最后一段路。
陈太医开好方子,留下几包应急的丸药,又低声叮嘱了赵泓几句照料需格外注意的细节,便告辞了。沉重的脚步声再次远去,小院重归寂静。赵泓拿着药方走到床边坐下。臻多宝的目光追随着他,声音微弱沙哑:“……又要……辛苦你了。”
赵泓摇摇头,将药方折好收进袖中,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自然得如同做过千百遍:“分内之事。等你精神好些,还得靠你指点我煎药的火候。”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
臻多宝的唇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无力的、疲惫的弧度。他闭上眼睛,低低地、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天气在几场寒霜之后,终于短暂地回暖了些许,吝啬地施舍了几天深秋里难得的晴暖。臻多宝的身体,在赵泓精心的汤药和寸步不离的守候下,也如同被这短暂的暖意所唤醒,从病榻上勉强挣扎了起来。虽然依旧虚弱,咳嗽也未曾断绝,但总算能在白日里裹着厚厚的衣物,在廊下或院中坐上一会儿,晒晒那珍贵的太阳。
这日午后,阳光格外慷慨。赵泓扶着臻多宝,慢慢地走到庭院中那株高大的金桂树下。花期早已过去,浓密的枝叶间只剩下零星几簇枯褐色的残蕊,空气中那浓郁的甜香也早已消散无踪。然而,赵泓却在这树下铺开了一张厚实的毡毯,又搬来一张矮几。
臻多宝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赵泓没说话,只是从屋里端出几样东西:一个素白的小瓷碟,里面盛着几块蒸得蓬松软糯、晶莹剔透的米糕,米糕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金黄色的桂花干。另有一个小小的青瓷罐,里面是粘稠透亮、散发着蜂蜜甜香的桂花蜜。最后,是一把素雅的紫砂壶和两个小杯。
“这是……”臻多宝看着那米糕上熟悉的金色小点,又看看头顶早已凋零的桂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赵泓在他对面坐下,拿起一块米糕,用小勺舀起一点桂花蜜,仔细地淋在上面。深琥珀色的蜜汁浸润着雪白的米糕,将那星星点点的金桂干衬得愈发鲜亮。
“尝尝?”赵泓将淋好蜜的米糕递到他面前,眼中带着温和的期待,“前些日子,我看它快开败了,夜里风大,落了不少在石阶上。清晨扫院子时,捡了些还算干净的,想着不能浪费了这最后一缕香。”他指了指那碟桂花干,“晒干了存起来。今早试着蒸了这糕,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臻多宝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简单得近乎朴素的点心。米糕的温热透过瓷碟传到指尖,桂花蜜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端。他缓缓地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接过那块小小的米糕。入手是温热的、柔软的触感。他低头,小心地咬了一小口。米糕的清甜、桂花干的微涩余香、还有桂花蜜那浓郁而纯粹的甘甜,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温柔地包裹了味蕾。
他慢慢地咀嚼着,一口,又一口。阳光穿过稀疏的桂叶,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赵泓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吃,自己也拿起一块米糕,就着温热的茶水,默默地吃着。
一块米糕吃完,臻多宝抬起头。他苍白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那双沉寂了太久、如同蒙尘古镜般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透过枝叶洒落的阳光,也映着赵泓平和专注的脸庞。他看了赵泓很久,目光细细描摹过对方眉宇间的风霜,眼角的细纹,最后定格在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许久,他沾着一点桂花蜜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微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灰暗的面容。
他轻轻放下手中空了的碟子,目光依旧停留在赵泓脸上,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难以言喻的满足,低低地说:
“这样……很好。”
风拂过庭院,桂树的枝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在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