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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狠狠撞击着紧闭的雕花窗棂,发出沉闷而执拗的扑簌声。窗外,天地已失了界限,只剩下一片混沌而沉重的白,压得人喘不过气。唯有暖阁之内,自成一方温煦天地。红泥小炉蹲踞在紫檀矮几上,炉膛里的炭火跳跃着安稳的橘红光芒,一柄锡制提梁壶端坐其上,壶嘴正喷吐着细密的白汽,发出持续的、催眠般的“咕嘟”轻响。水汽氤氲,带着清冽的茶香,弥漫在暖阁的每一个角落,柔化了窗外那刺骨的严寒。

臻多宝就陷在宽大的紫檀躺椅里。厚实的银鼠皮褥子将他从肩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清减了许多的脸庞。他的眼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两弯疲惫的青影。一本摊开的厚厚书稿滑落在他膝头,书页微卷,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墨笔勾勒的复杂机括图样和蝇头小楷的注解。几处墨迹似被水渍晕开过,留下淡淡的痕迹。他歪着头,呼吸匀长而深重,已沉沉睡去,眉心那抹连日来紧锁的刻痕,终于在睡梦中被熨平了少许,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安宁。

门轴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吱呀”。赵泓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从庭院匆匆穿行而沾染的凛冽寒气。他反手极轻极快地合上门,将风雪彻底隔绝在外。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向躺椅中的人影,那双惯常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瞬间漾开一丝极柔软、极纯粹的暖意。他放轻脚步,像踩在云端,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在躺椅旁蹲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最易碎的珍宝。目光先在臻多宝熟睡的侧脸上流连片刻,确认那份安宁未被惊扰,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极其缓慢地探入毯子与书稿之间,一点点将那本滑落的厚册子从他膝上抽离出来。书稿封面是淡青色的细棉纸,上面墨笔写着三个筋骨微露的字:《古兵鉴》。书页翻动间,几张夹在其中的薄纸滑落一角,上面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笔迹,画满了更为繁复的榫卯接驳和机簧联动图样,旁边同样批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赵泓的目光在那几张图纸上停留了一瞬,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眼中有什么情绪沉甸甸地坠了下去。他迅速而仔细地将图纸重新夹好,合拢书册,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接着,他仔细地将臻多宝身侧滑落一点的银鼠皮褥子重新掖紧,指尖拂过对方微凉的手腕时,动作停顿了一下,才缓缓收回。

做完这一切,赵泓并未起身,只是就着蹲跪的姿势,静静地凝视着那张沉睡的面容。暖阁里只剩下茶壶持续的咕嘟声,以及两人交错而绵长的呼吸。炉火的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跳跃,将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浓重的怜惜、后怕,以及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庆幸——都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朦胧里。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走到另一侧的圈椅旁坐下。圈椅旁的地上,静静躺着一个乌木长匣。他俯身,双手将木匣捧起,置于膝上。匣盖开启,无声滑开,露出里面承托之物——一柄长剑。

剑鞘是朴素的墨鲨鱼皮,显得古旧而庄重。赵泓的手指抚过剑鞘,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然后才握住剑柄,缓缓将剑身抽出。一声极清越、又带着一丝微妙滞涩感的龙吟在暖阁内低低响起,仿佛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叹息。

剑身已不复当初断成三截的惨烈模样,但细看之下,依旧能看出曾经的创伤。靠近剑格下方约三寸处,环绕剑身一圈,嵌着一道极细、极精密的暗银色金属箍环。箍环材质奇异,非金非铁,表面布满极其微小的、如同星辰般排列的凸起细点,在炉火下闪烁着内敛的冷光。这道环箍,便是这把家传古剑得以重生的关键枢纽。赵泓的指尖,带着薄茧,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抚过那道冰冷的金属环箍。每一次触碰,指尖下传来的不再是断裂的绝望,而是修复后奇异的、带着生命律动的坚硬与完整。这触感,与七天前那个风雪交加的深夜,他怀抱着断剑闯入臻家时指尖感受到的冰冷碎片的触感,形成了天渊之别。

记忆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撞入脑海。

那夜的雪,比此刻更狂更暴。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裹挟着,刀子般抽打在脸上。赵泓几乎是撞开臻家那扇厚重院门的,风雪卷着刺骨的寒气与他一同扑入前厅,吹得灯烛疯狂摇曳。他浑身裹着厚厚的雪沫,眉毛睫毛都结满了白霜,嘴唇冻得发紫,唯有那双眼睛,赤红如血,燃烧着绝望和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件用旧衣层层包裹的长条状物件,手臂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

厅内灯影昏暗,臻多宝正伏在靠窗的长案上,就着一盏孤灯,对着几张摊开的图纸凝神演算着什么。桌上散乱地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刻刀、量具,还有几本翻得卷了边的古籍。骤然而至的寒风和巨响惊得他一颤,手中的刻刀差点划破图纸。他愕然抬头,看清门口如同雪人般狼狈的赵泓和他那双赤红的眼睛时,手中的刻刀“当啷”一声掉在坚硬的紫檀案面上。

“赵泓?”臻多宝的声音带着惊疑,他立刻站起身,“出什么事了?”

赵泓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喘息,像是濒死的困兽。他没有回答,只是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冲到长案前。手臂因为僵硬和寒冷,动作显得无比笨拙。他颤抖着,一层又一层,近乎粗暴地撕扯开包裹的旧衣。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刺耳。当最后一层粗布被掀开,三截黯淡无光、断裂处狰狞扭曲的金属断刃,赫然暴露在摇曳的灯火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灯芯“啪”地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

臻多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手猛地扶住长案边缘才稳住身形。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三截断剑上,像是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家传古剑,断成三截……这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你……”臻多宝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你懂机关修复…这剑…这剑…还能救吗?”赵泓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肺腑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刀刃刮过骨头的绝望。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臻多宝,里面燃烧着最后一点微弱的、随时会熄灭的灰烬,那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眼神。

那目光,带着千钧重压,狠狠砸在臻多宝心上。他看着案上那三截冰冷扭曲的断刃,又猛地抬眼看向赵泓。那张被风霜割裂、被绝望浸透的脸,那双赤红得仿佛要滴血的眼睛……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但随即,一股更强烈的、不容置疑的东西从心底翻涌上来,压过了所有的惊骇与无措。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穿透了肺腑,带着决绝的力量。

“能!” 这个字斩钉截铁,从臻多宝口中迸出,没有半分犹豫。他不再看赵泓,目光瞬间锁死在那三截断刃上,像鹰隼锁定了猎物。他猛地俯身,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截断裂的剑身,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凑到最近的一盏灯烛下,眼睛几乎贴了上去,瞳孔因极度的专注而急剧收缩,审视着那狰狞的断口。灯光将他凝重的侧脸轮廓映在墙上,像一幅沉默的剪影。

赵泓紧绷如岩石的身体,在听到那一声“能”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那根死死绷紧的、名为绝望的弦,骤然松弛带来的虚脱感几乎将他击倒。他猛地闭上赤红的双眼,喉结剧烈地滚动,将翻涌而上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牙关紧咬,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再睁开眼时,眼底那片疯狂的赤红并未褪去,只是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片死寂的深潭,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那个俯身于断剑之前的身影上。

“备灯!越多越好!把后堂那盏最大的琉璃气死风灯点上!”臻多宝的声音紧绷如弓弦,头也不抬地下令,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截断刃放回案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随即,他旋风般冲向靠墙的巨大百宝格,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排排书籍、卷轴、匣子。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百宝格最上层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狭长紫檀木盒上。他踮起脚尖,毫不犹豫地将它取下,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救命的稻草。

他抱着木盒疾步返回长案,“砰”地一声将盒子放下,震得桌上的小零件一阵跳动。打开盒盖,里面是层层叠叠的图纸,纸张泛黄卷曲,显然年代久远。他快速翻找,手指在纸页间划过,发出急促的沙沙声,眼神焦灼而专注。终于,他抽出一张尺许见方、绘制着极其复杂纹路的泛黄厚纸,上面的线条繁复如同天书,中心位置赫然描绘着一种环形结构,结构上布满了细密如星辰的凸点。

“星罗箍……”他盯着图纸,喃喃自语,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环形结构上重重划过,留下清晰的印痕。那图纸上的结构,正是此刻他膝上古剑修复处那道冰冷银环的雏形。

回忆的碎片带着刺骨的寒意,在赵泓抚触剑身环箍的指尖下复苏。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强行将那七天七夜地狱般的光景压下心头。目光重新聚焦在膝上这柄重获新生的古剑上,冰冷的金属映着炉火,也映着躺椅上那人沉睡的侧颜。那份安宁,是用怎样的代价换来的?赵泓的心口像是被那冰冷的环箍紧紧勒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痛。

他移开目光,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动作。拿起一块早已备好的、极其柔软的麂皮,从乌木匣旁拿起一个小巧的玉质油盒。指尖挑出一点清亮微稠的剑油,均匀地涂抹在麂皮上。然后,他低下头,以一种近乎朝圣的专注,开始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擦拭剑身。从靠近剑柄的吞口处开始,沿着那道暗银色的星罗箍环,缓缓向下,直至寒光凛冽的剑尖。每一次擦拭,都倾注着全部的心神,麂皮与金属摩擦,发出极其细微、规律而低沉的“沙…沙…”声,如同静夜里最温柔的安魂曲。这声音与红泥小炉上茶壶持续的“咕嘟”声交织在一起,奇异地熨帖着人心。

炉火跳跃,光影在剑身上流淌,也流淌在臻多宝沉睡的脸上。赵泓擦拭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过去。那张脸上的疲惫是如此深刻,如同烙印。他想起臻多宝伏在长案上,对着那些天书般的图纸和冰冷零件,一熬就是通宵。灯火通明,映着他眼底蛛网般密布的血丝,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过度使用的纸。他时而凝神静思,眉头深锁,时而又像突然捕捉到什么灵光,眼中迸发出灼热的光彩,手指飞快地在图纸上勾画演算,或拿起工具对着断口处反复比量。那专注而忘我的姿态,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眼前那方寸之间,风雪被彻底遗忘在门外。

赵泓只能守在一边,像个无用的影子。他添灯油,拨旺炭盆,端来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的饭菜点心,却几乎每次原封不动地撤走。他能做的,唯有在臻多宝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脖颈僵硬、发出无意识的抽气声时,用温热的手掌,力道恰到好处地替他揉捏紧绷的肩颈肌肉。每一次触碰,都能感觉到那薄薄衣衫下肌肉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他沉默着,用指腹的温度和力度传递着无声的支撑,那几乎是他唯一能表达的方式。而臻多宝往往只是在他按揉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一丝,发出一声极轻极浅、如同叹息般的“嗯”,连头都未曾抬起半分,所有的精神依旧死死钉在眼前的困局之上。那声“嗯”,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沉沉地落在赵泓心上。

最难熬的是第三天深夜。

暖阁里弥漫着浓重的松烟墨、金属碎屑和一种奇异药水混合的气味。臻多宝已经连续三十多个时辰未曾合眼,全凭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在支撑。他正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将预先锻造好的星罗箍雏形,小心翼翼地套接在两端断口处理完毕的剑身上,进行初步的定位契合。那星罗箍材质特殊,冷硬异常,内壁的星辰凸点必须与断口处精密开凿出的凹槽严丝合缝地对准、卡死,不能有分毫偏差。

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额角。他微微张着嘴,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沉重而艰难,胸口起伏明显。握着特制夹具的双手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抑制不住地颤抖,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他尝试了数次,每一次,那冰冷的金属环箍都在即将套入的瞬间,因极其微妙的应力不均而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无法完全到位。

又一次失败。轻微的“嘎吱”声像一根针,狠狠扎在赵泓的神经上。他看到臻多宝的肩膀猛地垮塌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夹具中卡在临界点的星罗箍和断剑,眼神里是巨大的挫败和一种濒临极限的茫然。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终于,臻多宝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再次举起手中的小铜锤和一枚特制的精钢冲子,试图进行极其细微的调整。

然而,就在铜锤即将落下的瞬间,他那强撑的身体猛地一晃!眼前骤然一片发黑,视野里跳跃的灯光和冰冷的金属瞬间扭曲、旋转。握锤的手无力地垂下,沉重的铜锤“哐当”一声砸在紫檀案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多宝!”一直守候在侧的赵泓肝胆俱裂,低吼出声。他如离弦之箭般冲上前,在臻多宝的身体彻底倒下前,险险地一把将他揽入怀中。怀中的人轻飘飘的,像一片失去重量的落叶,额头的冷汗冰凉地蹭在赵泓的颈侧。

“药…百宝格…最下层…青玉瓶……”臻多宝的头无力地靠在赵泓肩上,眼皮沉重得掀不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濒临破碎的虚弱,“三粒…快……”他急促地喘着,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

赵泓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迅速将人小心地安置在旁边的圈椅里,转身扑向高大的百宝格。指尖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抖,在最下层的一堆瓶瓶罐罐中急切地翻找。终于,一个冰凉的、扁圆形青玉小瓶被他抓在手中。他几乎是撞回臻多宝身边,拔开瓶塞,倒出三粒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朱红色小丸,毫不犹豫地塞入对方口中。他一手托着臻多宝的后颈,另一手迅速端起案上早已凉透的半盏残茶,小心地喂他服下。

冰冷的茶水滑过喉咙,片刻之后,药力似乎开始缓缓化开。臻多宝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急促的喘息也渐渐平复,但脸色依旧白得吓人,靠在赵泓臂弯里,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歇息。”赵泓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压抑着惊涛骇浪,“立刻。”

臻多宝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终于费力地掀开一条细缝。那眼神涣散而疲惫,却依旧固执地投向长案上那未完成的接驳点,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剑在,人在。”赵泓的手臂收得更紧,将他冰冷的身子牢牢箍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他,“你若不在,剑复何用?”他的下巴抵在臻多宝汗湿的额发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那意志穿透了臻多宝濒临溃散的意识壁垒。

臻多宝的身体在他怀中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彻底放松下来,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不再试图挣扎或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沉重的眼睫终于完全合上,任由黑暗和赵泓的怀抱将他吞没。赵泓就这样抱着他,在灯下坐了很久很久,听着怀中人渐渐变得均匀悠长的呼吸,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心跳,直到窗外的天色透出灰白,直到自己僵硬的身体几乎失去知觉。他小心翼翼地将臻多宝抱到一旁临时铺好的软榻上,盖好厚被,然后沉默地回到长案前,就着熹微的晨光,凝视着那依旧卡在生死关头的断剑和星罗箍。他不懂那些精密的机关,但他知道,他必须守护住这束为他燃尽自己的火苗。

回忆的潮水带着苦涩与疼痛,在赵泓心头翻滚。他擦拭剑身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指尖停留在剑格下方那处微小的凹陷。那里,原本镶嵌宝石的位置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等待填补的、边缘打磨光滑的孔洞。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躺椅边小几上,那本《古兵鉴》旁边。

那里静静躺着一颗宝石。约莫小指指甲盖大小,呈现出一种极为纯净、浓郁、仿佛沉淀了千万年时光的湖水蓝色。蓝得深邃,却又隐隐透出内敛的金绿色丝绒状纹理,如同将一小片秘境的天空或森林凝固其中。这是极其罕见的顶级“睡美人”绿松石。此刻,它被随意地放在一本翻开的书页上,旁边还散落着几件细小的工具:一把顶端镶嵌着金刚石微钻的刻刀,一支极其纤细、尖端带钩的镊子,一个盛着半透明粘稠胶液的小玉碟。

赵泓的呼吸猛地一窒。这就是最后那一幕!第七天深夜,当那星罗箍终于奇迹般地被臻多宝以巧夺天工的手法成功激活,冷硬地咬合住两截断剑,发出那一声宣告重生的、清脆而悠长的“铮”鸣时,巨大的喜悦和疲惫如同海啸般同时将他淹没。

他记得臻多宝几乎是踉跄着,却固执地扑向存放宝石的匣子,翻出了这颗珍藏多年、色泽最完美的绿松石。他说剑格处原有的装饰失落已久,这空处必须填补,才算真正的圆满。那时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半透明的纸,身体摇摇欲坠,连握着那枚小小宝石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赵泓想阻止,想让他立刻休息,话到了嘴边,却在对上那双燃烧着最后一丝执拗火焰的眼睛时,硬生生咽了回去。那是一种工匠对于“完成”近乎本能的、无法撼动的执着。

赵泓只能死死守在他身边,看着他咬着牙,用那颤抖的手,拿起细如发丝的刻刀,在坚硬的剑格金属上做最后的微调,为宝石镶嵌做最后的准备。看着他拿起镊子,夹起那颗小小的、仿佛凝聚了所有生命力的蓝色石头,颤巍巍地蘸取粘稠的胶液,然后屏住呼吸,将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等待的孔洞……

就在宝石即将落入孔位的千钧一发之际!

臻多宝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强撑到极限的意志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崩塌。眼前骤然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排山倒海的眩晕感将他彻底击溃。他握着镊子的手骤然失力松开,那颗珍贵的绿松石“嗒”地一声轻响,掉落在摊开的书稿上,滚了两滚,停在一行墨字旁边。而他整个人,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支撑的玉山,软软地向一侧栽倒。

“多宝——!”

赵泓的嘶吼声撕裂了暖阁的寂静,带着无边的恐惧。他如同猛虎扑食般抢上前去,在臻多宝的身体重重砸落地面之前,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接住,紧紧抱在怀里。怀中的人轻得没有一丝分量,双眼紧闭,面如金纸,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一刻,赵泓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无边的冰冷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仿佛坠入了万丈冰窟。七天七夜累积的疲惫、担忧、恐惧,在看到怀中人失去意识的瞬间,化作了灭顶的绝望。

他抱着臻多宝冰凉的身体,冲向内室,嘶吼着唤人请大夫……那混乱、恐惧、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的几个时辰,是赵泓此生最漫长的黑暗。

此刻,那颗象征着劫后余生的绿松石,就静静地躺在书页上,在炉火下闪烁着温润内敛的蓝光。它无声地诉说着那惊心动魄的最后一刻,也见证着此刻躺椅上那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赵泓的目光久久地胶着在那颗宝石上,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膝上冰冷的剑柄,仿佛要从那金属中汲取一丝对抗回忆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落回臻多宝沉睡的脸上。炉火的光跳跃着,为他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温暖的橘红,那紧蹙的眉头在深眠中终于完全舒展开,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孩童般的安然弧度。这份安宁,是穿越了死亡阴影才抵达的彼岸。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噼啪”声从窗外传来,穿透了厚厚的窗纸,落入赵泓耳中。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窗外,雪势不知何时已悄然变小。细碎如盐粒的雪沫还在无声飘洒,天地间一片素净的银白。就在那被积雪覆盖的院墙角落,一株虬劲的老梅树,如同从水墨画中挣脱而出,静静地伫立着。它的枝干黝黑如铁,被厚厚的积雪勾勒出嶙峋的轮廓。而就在那积雪最厚、看似被压得不堪重负的一根横枝之上,数点惊心动魄的红,正破雪而出!

那是含苞的骨朵,也是初绽的花朵。深红、朱红、胭脂红……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白色背景中,这点点红色燃烧得如此纯粹、如此倔强、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生机勃勃。它们并非一树繁花的热闹,而是疏疏落落的几朵,甚至十几朵,如同墨色天幕上不经意洒落的几点朱砂,是这苍茫冬日里唯一跳动的脉搏。一阵微风拂过,卷起枝头的细雪,那些红梅便在雪雾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呼吸、微笑。一缕极淡、极清、又带着一丝冷冽甜意的幽香,竟穿透了紧闭的窗棂缝隙,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悄然融入暖阁内温暖的茶香与炉火气息之中。

暗香浮动。

赵泓凝视着那雪中的点点红梅,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僵在原地。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头,眼眶瞬间酸胀得厉害。他猛地想起了那个混乱、冰冷、绝望的黎明——在臻多宝服下汤药,脉象终于从游丝般微弱转向平稳后,赵泓守在他床边,握着他依旧冰凉的手,如同握着一捧随时会消散的雪。

就在天色将明未明,最黑暗也最寂静的那一刻。昏迷中的臻多宝,眼睫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干燥苍白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了一声模糊不清、细若游丝的呓语。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像一道惊雷,清晰地炸响在赵泓耳边:

“等…开春……用…梅花上的雪水…给你煎茶……”

那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带着气若游丝的断续,却像一把带着倒钩的钝刀,狠狠地扎进赵泓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然后搅动。那一刻,巨大的心痛和无边的柔情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吞没。他死死攥紧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渡过去。原来即使在意识沉沦的深渊边缘,这个人想的,依旧是风雪过后,要为他收集那最纯净的雪水,烹煮一壶带着梅花清香的暖茶。

“梅花上的雪水……煎茶……”赵泓低声重复着,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几朵破雪而绽的红梅。那倔强的红色,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单纯的景物。它仿佛燃烧着臻多宝昏迷前最后一点微弱的意识,燃烧着对生的渴望,对温暖的向往,对未来的承诺,是黑暗尽头最动人的光。

炉上的茶壶依旧发出单调而安稳的“咕嘟”声,水汽氤氲。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赵泓。他轻轻地将擦拭好的古剑收回乌木匣中,合上盖子,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一个梦。然后,他站起身,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走到窗边,动作极轻地推开了一扇菱花格窗。

一股清冽得刺骨的寒气,瞬间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涌了进来,扑在他的脸上、颈间。同时涌入的,还有那梅香,比方才透过缝隙嗅到的更加清晰、更加凛冽、也更加纯粹,带着冰雪的冷意和花朵的甜意,直沁心脾。

赵泓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雪与梅的空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清醒与力量。他探身出去,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院角梅树上那根横斜的枝条——正是那积雪之下绽放出第一朵红梅的枝桠。他伸出手臂,修长的手指带着习武之人的稳定,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娇嫩的花朵,指尖拂开覆盖在枝头的积雪,寻到一处合适的位置,然后稳稳地一折。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一枝尺余长、形态虬劲优美的梅枝便落入他手中。枝干黝黑,其上疏密有致地点缀着七八朵半开或含苞的红梅,花瓣上甚至还沾着晶莹未融的细雪,在暖阁透出的光线下,如同撒了一层碎钻。凛冽的梅香瞬间浓郁起来,盈满了他的怀抱。

他迅速关上窗,将风雪重新隔绝在外,只留下这满枝的生机与冷香。他拿着梅枝,走回书案旁。案头,一只素雅的天青色敞口瓷瓶正静静立着,里面盛着半瓶清水。这是臻多宝平日插放些应季花草所用。赵泓将手中的梅枝仔细地插入瓶中,调整了一下姿态,让那点点红梅在青瓷的映衬下,更显灼灼其华。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坐回圈椅中,目光再次落回躺椅上的臻多宝。红梅的冷香与炉上蒸腾的茶香在暖阁的空气里无声交融,织成一张温柔而充满生气的网。炉火跳跃,光影在沉睡的人脸上温柔地流淌,也流淌在青瓷瓶中那枝新折的、带着雪痕的红梅上。

就在这时,躺椅上的臻多宝,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细微的动作,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赵泓的心底瞬间激起千层涟漪。他屏住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张沉睡的脸上,捕捉着任何一丝苏醒的征兆。

眼睫又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初试。接着,那双紧闭的眼帘,极其缓慢、带着浓重睡意和一丝茫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瞳孔在最初的一瞬是涣散的,映着暖阁内跳跃的炉火光芒,如同蒙着水汽的琉璃。他似乎还沉溺在深沉的梦境边缘,意识尚未完全回笼,只是本能地感知到光亮和温暖。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游移了片刻,带着初醒的懵懂,最终,无意识地落在了书案的方向。落在了那只天青色的敞口瓷瓶上,落在了瓶中那枝虬劲横斜、点点红梅映雪的枝条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了。暖阁里只剩下茶壶持续的咕嘟声,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两人交织的、逐渐清晰起来的呼吸声。

臻多宝涣散的目光,在触及那瓶红梅的瞬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一点点凝聚起来。那茫然如同晨雾般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纯粹的宁静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满足。他的嘴角,在睡意尚未完全褪去的懵懂中,极其自然、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那笑容很浅,如同初春冰面绽开的第一道涟漪,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又无比纯粹,像投入暖阳的雪花,无声地融化开一片温软的亮色。

他甚至没有去看几步之外,那个几乎屏住呼吸、目光一瞬不瞬凝望着他的赵泓。他的全部心神,仿佛都被那一瓶雪里红梅攫住了。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漾开,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那圈名为安宁的涟漪,也无声地扩散到了赵泓的心底。那笑容,比炉火更暖,比红梅更艳,是这冬日里最动人的回春信号。

赵泓喉结滚动,无声地咽下那份汹涌而上的酸楚与庆幸。他没有立刻出声,没有打破这份劫后初醒的静谧。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笑容在臻多宝脸上安然绽放,如同看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奇迹在眼前发生。

片刻之后,臻多宝的目光才终于从那瓶生机勃勃的梅花上移开,带着初醒的慵懒和一丝探寻,缓缓转向暖阁内。当他的视线触及坐在圈椅中、正深深凝视着自己的赵泓时,那抹宁静的笑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加深了些许。他微微侧了侧头,像只刚睡醒的猫儿,眼神里带着点软乎乎的迷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自己睡得太沉而起的赧然。

“什么时辰了?”他的声音带着久睡后的沙哑,轻飘飘的,像羽毛拂过心尖,“我…睡了多久?”他试图撑着躺椅的扶手坐起来,手臂却一阵酸软无力,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赵泓立刻起身,几步就跨到他身边,动作自然地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他的手臂和后背,借力帮他坐直身体,又将滑落的银鼠皮褥子重新拉高,仔细地掖好。“未时三刻了,”他的声音低沉,刻意放得平缓,却掩不住那份珍而重之的温柔,“睡了大半日。”他拿起旁边温着的小茶壶,倒了一盏温度正好的清茶,递到臻多宝唇边,“喝口水润润。”

臻多宝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温热的茶水。干渴的喉咙被滋润,带来一种真切的、活着的熨帖感。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书案上的梅枝,眼底的暖意更浓了些,随口问道:“雪停了?”

“小了,”赵泓的目光也追随着他的视线,落在那灼灼红梅上,“还没停。”

“嗯…”臻多宝低低应了一声,捧着茶盏,感受着那暖意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的目光终于转向了赵泓膝旁那个合拢的乌木长匣,又缓缓抬起,落在赵泓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那…剑呢?最后…成了吗?”他问得有些迟疑,仿佛那七天的殚精竭虑和最终的昏迷,让记忆的最后一幕也变得模糊而不确定。

赵泓的心像是被那小心翼翼的目光轻轻撞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俯身,极其郑重地用双手捧起那个乌木长匣,如同捧起某种失而复得的圣物。他走到臻多宝的躺椅旁,单膝半蹲下来,将长匣平稳地放在对方并拢的膝头。然后,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直直望进臻多宝的眼底,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无法用言语承载的情绪——感激、庆幸、后怕、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珍视。

“它很好。”赵泓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长匣光滑的表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然后才缓缓地,掀开了匣盖。

墨鲨鱼皮的剑鞘首先映入眼帘,古拙而庄重。赵泓的手稳稳握住剑柄,手腕沉稳地发力,只听一声清越悠长、毫无滞涩的龙吟骤然响起,刹那间充盈了整个暖阁!那声音清亮、圆润、充满生机,带着金属特有的凛冽质感,却又蕴含着一种沉雄浑厚的内劲,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古龙终于苏醒,发出第一声宣告回归的长啸。这声音,与七天前那三截断刃的沉寂,形成了天地云泥之别。

剑身被完全抽出,寒光潋滟,在暖阁的光线下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臻多宝的呼吸瞬间屏住了。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剑身之上,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道至关重要的暗银色环箍——星罗箍。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小心地、试探性地触碰向那道冰冷的金属环箍。当指尖的皮肤真实地感受到那坚硬、光滑、浑然一体的触感时,当他清晰地看到环箍上那些微小的星辰凸点与剑身断口处严丝合缝的咬合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暖流猛地从心底炸开,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和不确定,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甚至冲上了眼眶。

成了!真的成了!

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煎熬,无数次濒临绝望的推演尝试,耗尽心血才绘制完成的接驳图样,还有最后那强弩之末时拼尽全力的激活……所有的呕心沥血,所有的殚精竭虑,在这一刻,被指尖下这冰冷而坚硬的“完整”彻底抚平、彻底证明。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混杂着无法言喻的欣慰,如同温暖的潮水,将他整个人温柔地包裹。他紧紧抿着唇,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一层薄薄的水光瞬间氤氲了视线,模糊了眼前那寒光流转的剑身。他飞快地眨了下眼,试图将那不合时宜的湿意逼回去,目光却贪婪地流连在剑上,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每一个细节。

赵泓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那泛红的眼眶,那强忍的泪光,那指尖下确认的微颤,还有那眼中无法掩饰的、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喜悦……都像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在他心上。他沉默着,没有打扰这份属于匠人的、无声的狂喜与释然。只是将剑身微微倾斜,让炉火的光芒更清晰地照亮剑格下方那个小小的凹陷处。

那个位置,依旧空着。等待着它的点睛之笔。

臻多宝的目光随之落在那处空白上,眼中的水光尚未褪去,却已燃起新的、专注的光彩。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平复翻涌的心绪,然后抬起头,看向赵泓,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却已恢复了惯有的清润:“那颗石头呢?”

赵泓立刻会意。他起身走向小几,动作轻柔地拿起那颗躺在书稿上的“睡美人”绿松石。纯净浓郁的蓝,在炉火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晕。他走回来,将宝石轻轻放入臻多宝摊开的掌心。

冰凉的宝石触碰到温热的掌心皮肤,带来一丝微妙的刺激。臻多宝低头看着掌中这颗凝聚了最后执念的石头,指尖轻轻摩挲着它光滑微凉的表面,眼神复杂。七天七夜的疯狂与坚持,最终倒下的瞬间,未能完成的遗憾……种种情绪交织。但他没有沉浸太久,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纯粹的、属于工匠的沉静光芒。他侧身,极其自然地朝赵泓伸出手:“刻刀,细笔镊,还有那碟‘鱼鳔胶’。”

他的语气平静而笃定,带着一种重掌乾坤的从容,仿佛之前的昏迷力竭从未发生。赵泓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而准确地将那几件细小的工具一一递到他手中。

暖阁里再次安静下来。炉火的噼啪声,茶壶的咕嘟声,窗外偶尔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轻微脆响,构成了宁静的底噪。臻多宝微微前倾身体,将乌木剑匣拉得更近一些,让剑格完全暴露在最佳的光线下。他左手稳稳地托住剑格侧面,右手拿起那柄顶端镶嵌着金刚石微钻的刻刀,刀尖细如毫芒。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全神贯注地锁定在剑格凹陷处边缘。那里需要做最后一丝极其微小的修整,才能完美容纳这颗异形宝石。刻刀落下,动作稳定得不可思议,手腕悬停,仅凭指尖最精微的力道控制。刀尖划过坚硬逾铁的剑格合金,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听闻的“嘶嘶”声,比春蚕食桑还要轻柔。细若尘埃的金属碎屑簌簌落下。

赵泓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稳定到极致的手,看着刀尖在方寸之地游走,每一次移动都精准无误。臻多宝的侧脸在炉火映照下,线条沉静而专注,鼻尖沁出一点细微的汗珠,闪烁着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旧书卷、茶香、梅香,还有此刻新加入的、一丝极淡的金属被切削后的独特气息。

臻多宝放下刻刀,拿起一支比绣花针还要纤细的狼毫小笔。笔尖蘸取了一点玉碟中半透明、粘稠如蜜的“鱼鳔胶”。他的手稳如磐石,笔尖精准地点在剑格凹陷的底部,胶液均匀地铺开极薄的一层,在炉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最后一步。他放下笔,拿起那支尖端带钩的细镊子。左手掌心托着那颗纯净的蓝松石,右手的镊子极其稳定地探出,尖端稳稳地夹住宝石的边缘。他微微屏住呼吸,眼神凝练如针,镊子夹着宝石,如同拈花般优雅而精准地悬停在剑格凹陷的上方。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炉火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

镊子尖端带着那颗凝聚了无数目光的蓝松石,终于稳稳落下。没有一丝偏差,没有半点犹豫。宝石的底部完美地嵌入涂好胶液的凹陷中,边缘与周围精修的金属严丝合缝,浑然天成!

就在宝石落位的瞬间,臻多宝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施力,镊尖极稳地一压、一旋、再极其灵巧地一收!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镊子收回。

那颗“睡美人”绿松石,已安然端坐在剑格之上。纯净深邃的蓝,如同镶嵌在冷冽金属上的一滴凝固的碧海晴空,又似一只沉静凝望的古老之眼。炉火的光芒流淌过它温润的表面,内里那丝丝缕缕的金绿色纹理仿佛活了过来,在宝石深处无声地流淌、呼吸。这抹惊心动魄的蓝,瞬间点亮了整把古朴的长剑,赋予它一种难以言喻的尊贵与灵魂。冰冷的锋锐与温润的华彩在此刻达成了奇异的和谐,浑然一体,仿佛它生来就该如此。

完成了。真正、彻底的完成了。

臻多宝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深沉,仿佛卸下了背负千年的重担。他缓缓松开一直紧握剑格的手,指尖因长时间的用力而微微发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没有立刻去看赵泓,只是微微向后,靠回到躺椅柔软的靠背上,目光依旧胶着在剑格上那抹摄人心魄的蓝色上,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巨大的满足,如同艺术家最后审视自己最完美的作品。那是一种耗尽心力后抵达彼岸的宁静与圆满,疲惫依旧刻在骨子里,却被此刻巨大的成就感温柔地包裹、抚慰。

赵泓的目光,则从剑格上那抹惊艳的蓝,缓缓移到了臻多宝的脸上。他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孩子般的纯粹喜悦和释然,也看到了那浓重疲惫下掩不住的苍白。七天七夜的煎熬,昏迷初醒后的虚弱,方才又耗神完成这最后一步的镶嵌……这一切都写在那张清减的脸上。

心疼如同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赵泓心口。他沉默地伸出手,没有去碰那柄重获新生的剑,而是极其自然地握住了臻多宝刚刚松开剑格、此刻还微微蜷着、带着一丝凉意的手。他的手宽大、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厚茧和沉稳的力量,将对方那修长却冰凉的手指完全包裹住,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热度都传递过去。

臻多宝微微一怔,目光终于从剑上移开,看向两人交握的手,然后缓缓上移,对上赵泓深邃的眼眸。那眼神里的疼惜、庆幸、后怕,浓烈得如同实质,几乎要将他淹没。

“傻子。”赵泓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砂纸磨砺过的粗粝感,却蕴含着无法言喻的厚重情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腔最深处直接滚落出来,“为了一把死物…值得把自己熬成这样?”他的拇指指腹,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摩挲着臻多宝冰凉的手背,动作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珍视。

暖阁里一片静谧。红泥小炉上的茶壶依旧忠实地喷吐着细密的白汽,发出单调而安稳的咕嘟声。窗外的雪似乎更小了些,细碎的雪沫无声飘落。唯有墙角那树红梅,在素裹的银白世界里,燃烧得更加恣意盎然,点点朱红,如同凝固的火焰,又似无声的宣告。

臻多宝的手在赵泓温暖宽厚的掌心里,感受着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热度和力量,指尖的微凉渐渐被驱散。他看着赵泓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听着那句带着责备却又饱含深情的“傻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七天七夜焚膏继晷的疲惫,昏迷时坠入黑暗的冰冷,醒来后强撑着完成最后一步的坚持……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在对方掌心灼热的温度和他沉甸甸的目光中,忽然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没有抽回手,反而微微蜷起手指,更紧地回握住了赵泓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锚。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掩去了眼底瞬间翻涌上来的湿意。嘴角却轻轻地弯了起来,那笑容很淡,带着点疲惫,却又无比真实,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熹微晨光。

“死物?”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柔软力量。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回膝头乌木匣中那柄光华内蕴的古剑上,流连过那暗银色的星罗箍,最终定格在剑格上那抹摄人心魄的蓝。那蓝色在炉火下流转,仿佛有生命一般。“你看它…如今不是好好的么?”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再去触碰那冰冷的金属,最终却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了赵泓的手,汲取着那份支撑他的暖意。

他顿了顿,目光从剑上移开,重新落回赵泓脸上,望进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眸深处。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厚重,让他心头又酸又软。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窗棂缝隙间渗入的、那缕冷冽而甜美的梅香似乎更加清晰了。这香气,与昏迷前那模糊却执着的念头,瞬间在他脑海中重合。

“倒是你…”臻多宝的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目光却清亮而温柔,如同春水初融,直直地映着赵泓的影子,“说过要用梅花上的雪水,给你煎茶的……”他的视线越过赵泓的肩头,投向书案上那枝在青瓷瓶中静静绽放、花瓣上还凝着细雪的红梅,眼底漾开一片温软的笑意,仿佛春日提前降临在这小小的暖阁,“等雪霁天晴,我就去收那枝头最干净的雪。”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驱散了赵泓心头所有的阴霾和沉重。那句昏迷中的呓语,此刻被清醒而温柔地再次说出,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带着一份独属于他们的、熨帖入微的承诺。这不再是为了修复一件死物的呕心沥血,而是风雪过后,对平淡温暖的执着向往,是只为他一人捧出的、带着梅花清香的春天。

暖意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赵泓的心房,又酸又涨,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他握着臻多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仿佛要将这份暖意刻进骨血里。他顺着臻多宝的目光,也看向案头瓶中那枝映雪红梅。那倔强的红,那幽幽的冷香,此刻都染上了全新的意义。

“好。”赵泓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如同大提琴最低沉的那个音符,却蕴含着磐石般的笃定和无尽的温柔。他微微倾身,另一只空着的手抬起,指尖带着无尽的怜惜和珍重,极其轻柔地拂开臻多宝额前几缕微乱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我等着。”他凝视着臻多宝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窗外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下来。暖阁内,茶香袅袅,梅香浮动,炉火跳跃着温暖的光。两双手在厚毯下紧紧相握,无声地传递着劫波渡尽后的温暖与安宁。剑匣静卧一旁,剑格上的蓝松石在火光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如同沉静的深海,又似守护的星辰。

风雪未歇,红梅已绽。炉火正温,茶香渐浓。而属于他们的春天,已在这方寸暖阁之中,在彼此交握的掌心与凝视的目光里,悄然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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