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无情地划过梅园小筑的屋檐角落,发出阵阵如同呜咽一般的尖锐啸声,仿佛是这寒冬在痛苦地哀嚎。那原本在白日里清幽雅致的梅香,也被这狂暴的朔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暖阁内,地龙在白天的时候烧得正旺,让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温暖。然而,随着夜幕的降临,地龙的火势逐渐减弱,最后只剩下暗红色的炭火微微闪烁着,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这点儿余温虽然还能勉强驱散从窗棂缝隙里透进来的刺骨寒意,但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整个京城都似乎被这浓稠的冬夜冻结了一般,没有丝毫的生气。
骤然,一阵剧烈的呛咳声撕裂了这片死寂!
那声音仿佛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掏出来,带着撕裂的痛楚和无法喘息的绝望。臻多宝猛地从不安稳的浅眠中被拽入窒息的深渊。他整个人弓了起来,像一只被滚水烫熟的虾,死死蜷缩在层层锦被之中。那昂贵的云锦缎面冰冷如铁,裹着他簌簌发抖的身体,却一丝暖意也透不进去。每一次剧烈的呛咳都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五脏六腑都在那可怕的震动中扭曲、移位,喉头涌上的腥甜气息几乎令他窒息。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鬓发,黏腻地贴在苍白的额角,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碎玻璃,艰难而痛苦,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痉挛。
“咳咳……嗬……咳咳咳……” 破碎的、仿佛要将生命呕尽的声音在死寂的暖阁里回荡,是唯一的、绝望的乐章。
几乎在第一个咳音炸响的同时,榻边罗汉榻上闭目养神的赵泓骤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蒙,只有一片清冷的锐利和瞬间绷紧的警觉。他没有任何停顿,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翻身下榻,动作迅捷却毫无声响。
他像一阵风一样,几步就冲到了暖阁中央的地龙前。没有丝毫犹豫,他伸手猛地揭开炉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但他完全不在意,仿佛这热度对他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紧接着,他迅速抓起放在一旁的银霜炭钳,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只见他熟练地用炭钳夹起几块上好的银霜炭,这些炭块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银灰色的光芒,仿佛是被精心打磨过的宝石。
臻多宝仍在咳,咳得浑身脱力,冷汗淋漓,意识在窒息的边缘浮沉,只觉得冷,刺骨的冷,仿佛沉在冰窟的最底层。下一瞬,一股带着男人体温的、厚实沉重的暖意猛地将他兜头罩住!那冰冷的锦被被粗暴地掀开一角,赵泓带着一身夜间的微凉气息,却蕴含着强大热源的身体,毫不犹豫地紧贴着他冰冷的脊背挤了进来。
赵泓侧身躺下,用自己坚实的胸膛牢牢抵住臻多宝不断颤抖的后背,那玄色锦被被他用长臂用力裹紧,严严实实地将两人卷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他有力的双臂如同铁箍,从背后将臻多宝颤抖不止的身体死死拥住,紧紧嵌入自己怀中。一只宽大、指节分明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道,一下,又一下,极富节奏地、稳定地拍抚着臻多宝单薄而剧烈起伏的脊背。那拍抚的力度和节奏,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竟与臻多宝混乱急促的心跳形成了某种对抗的韵律。赵泓温热的呼吸拂过臻多宝汗湿的后颈,他胸膛里那颗心脏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透过两人身上单薄的寝衣,那蓬勃的生命力与暖意源源不断地渗透进臻多宝冰冷僵硬的躯壳里,霸道地驱赶着那几乎将他吞噬的寒意。
“别怕,缓着点…用力呼气…对,就这样…” 赵泓低沉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像暗夜里唯一可靠的锚点。
在那令人窒息的咳喘风暴中心,臻多宝残存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密不透风的包裹和温暖冲击得一片空白。这暖意,这力量,这不容抗拒的庇护……像一柄烧红的尖刀,瞬间刺穿了他用数年屈辱、仇恨和极端冷漠筑起的高墙。墙内冰封的脆弱,轰然决堤。
他还在咳,只是那撕心裂肺的剧震在赵泓有力的拍抚和温暖的怀抱中,奇异地、一点点地平复下来,转为断断续续、带着沉重湿意的喘息。然而,就在这喘息稍稍顺畅的间隙,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臻多宝的眼眶,毫无征兆,也完全无法控制。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顺着紧闭的眼角,淌过冰凉的脸颊,毫无保留地、无声地浸湿了赵泓紧贴着他脸颊下方的手臂衣袖。那温热的湿意如此鲜明,在寒冷的夜里,烫得惊人。
赵泓环抱着他的手臂肌肉,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他拍抚臻多宝后背的动作,却依旧保持着那沉稳的、令人安心的节奏,没有丝毫停顿。黑暗中,他微微低下头,下颌几乎蹭到臻多宝汗湿的鬓角。那只原本拍抚后背的手停了下来,温热粗糙的指腹,带着一种与其气质格格不入的、近乎笨拙的轻柔和小心翼翼,摸索着,轻轻触碰到臻多宝冰凉脸颊上蜿蜒的泪痕。
那指腹是常年握剑、习武磨砺出的粗粝,带着薄茧,刮过细腻湿冷的皮肤,触感鲜明得让臻多宝浑身一颤。赵泓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擦拭一件极其易碎的珍宝,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怜惜。他就那样,一点点,极其耐心地,将那些滚烫的、无声的泪水拭去,指腹沾染了一片冰凉的湿意。
暖阁里只剩下地龙中炭火细微的噼啪声,和臻多宝压抑后依旧带着沉重水音的喘息。这沉默仿佛凝滞了时间,漫长而令人窒息。
良久,赵泓低沉沙哑的声音,裹挟着温热的呼吸,贴着臻多宝的耳廓,沉沉地响起,穿透这浓稠的黑暗,只有两个字:
“我在。”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假的安慰。仅仅两个字,却重逾千钧,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和沉甸甸的安定感,直直地砸进臻多宝冰冷而混乱的心湖深处,激起无声却剧烈的震荡。那铁箍般的怀抱,是此刻唯一真实的世界。
这暖意,这依靠,这“我在”二字带来的灭顶的安全感,像最烈的酒,瞬间麻痹了臻多宝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极致的疲惫和虚弱如潮水般卷土重来,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身体在赵泓滚烫坚实的怀抱里,寻到了一个最契合的姿势,紧绷的筋骨一点点松懈下来,沉向无边的黑暗。
就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缕缝隙里,一个模糊的、带着浓重哭腔和刻骨痛楚的音节,毫无防备地从他微张的唇间逸出,轻飘飘的,却像一根淬毒的冰针,直直刺入赵泓的耳膜:
“阿……阿姐……”
那呓语微弱得如同叹息,转瞬便消融在臻多宝渐趋平稳的呼吸声里。
赵泓环抱着臻多宝的手臂,骤然僵住!那两个字,像两道无声的惊雷,在他看似平静的眼底炸开汹涌的波澜!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呼吸,在那一刹那都凝固了。黑暗中,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盯着怀中人模糊的轮廓,那紧抿的唇线绷成一道冷硬的直线,下颌的肌肉在阴影里微微抽动。惊疑、震动、锐利的探究,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更深的痛楚,在他眼底翻腾、冲撞,几乎要破眶而出!
阿姐?
这个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赵泓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沾满血污的角落。那些刻意遗忘的碎片、模糊不清的传闻、调查卷宗上冰冷的文字……瞬间被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赋予了狰狞的实感,呼啸着向他扑来。他几乎能闻到当年那场大火焦糊的气息,听到刀剑刺入血肉的闷响……
怀中的身体因为深睡而显得格外沉重而脆弱,那微弱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臂,提醒着他此刻的现实。赵泓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随即被他强行压下。那翻腾的心绪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一寸寸地压回深渊。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驱散那骤然涌入鼻腔的血腥幻影。环抱着臻多宝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那瘦弱的身体彻底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隔绝开所有可能的伤害,也禁锢住自己内心那头咆哮欲出的猛兽。
不能问。
此刻不能问。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沉沉的、深不见底的墨色,将一切惊涛骇浪死死封存。唯有那拥抱着臻多宝的手臂,泄露了一丝无法完全克制的微颤。
阿姐…… 这两个字在赵泓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冰冷的回音。愧疚感,那早已扎根在他心底的沉重顽石,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当年那场源于权力倾轧的滔天大火,那场由他父王主导的、对臻氏一族的残酷清洗……血债如山。他虽未亲手执刀,可这“镇北王世子”的身份,这流淌在血脉里的责任与罪孽,早已将他牢牢钉在了赎罪的柱上。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臻多宝汗湿后冰凉的发顶。怀中这具身体是如此单薄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每一次微弱而艰难的呼吸,每一次无意识的细微颤抖,都像一把钝刀子,在赵泓的心上反复拉扯。疼惜如同藤蔓,缠绕着愧疚的巨石,疯狂滋长。
可在这汹涌的疼惜与负罪之下,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深海的暗流,冰冷而固执地翻涌着——那是属于臻多宝的恨意。赵泓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具紧贴着自己的身体里,那份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完全消弭的、刻入骨髓的抗拒。这恨意像一道无形的寒冰屏障,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是他的仇人之子,是这滔天血债最直接的继承人。这认知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赵泓每一次想要靠近的冲动。守护的决心与身份带来的原罪,在他心中激烈地撕扯、角力。他抱着他,像抱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由血泪凝成的火雷,既想用尽一切去焐热,又被那冰冷刺骨的恨意灼伤。
我在。 他无声地重复着方才的承诺。这承诺重如泰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守护他,意味着对抗父王的意志,意味着与整个王府的旧势力为敌,意味着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可放手?赵泓的手臂无意识地又收紧了一分。看着他在病痛和仇恨的深渊里沉沦?不,绝无可能!这矛盾如同两股巨力在他胸腔里对撞,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凝视着黑暗中臻多宝模糊的侧脸轮廓,那紧蹙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未曾完全舒展。这脆弱而倔强的模样,让赵泓心底那点刚被愧疚和理智压下去的暴戾念头,又隐隐地、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若能让这眉头舒展,若能将这人永远禁锢在自己羽翼之下,隔绝所有的风雨和仇怨……哪怕手段强硬些,哪怕被他更恨几分,又有何不可?这念头一闪而过,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随即被他强行按捺下去,只留下更加深沉的挣扎和痛楚。
地龙中新添的银霜炭终于彻底燃旺,发出稳定而持续的噼啪声,暖意重新在阁内弥漫开来,驱散了窗棂缝隙里渗入的最后一丝寒意。炭火的红光微弱地跳跃着,映照着榻上紧密相拥的两人。赵泓玄色的寝衣袖口,那片被泪水浸透的深色痕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标记着这个寒夜里汹涌的心事与沉重的誓言。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清冷的月光,如同窥探的眼睛,无声地洒落在暖阁紧闭的雕花窗棂上,映出窗纸上凝结的、奇形怪状的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