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皇家书局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地盘踞在宫城的一隅,显得有些神秘而威严。白日里的庄严肃穆,此刻已被深夜的寂静所取代,书局周围一片静谧,只有檐角的风铃偶尔被微风轻轻拨动,发出零丁脆响,在这万籁俱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这沉睡巨兽的呼吸声。
然而,臻多宝的心却无法像这夜色般沉静。他站在书局门前,凝视着那紧闭的大门,心中翻涌起阵阵波澜。这座书局对他来说意义非凡,这里不仅收藏着无数珍贵的书籍,更是他实现梦想的地方。但此刻,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自傍晚将那份要命的“功课”混入书局西侧翰林院待归档的草稿堆中后,一种莫名的不安便如藤蔓般缠绕住她。右眼皮跳了整整一个晚上,心绪不宁,坐卧难安。书案上的医书摊开许久,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父亲臻御医早已歇下,府内一片宁静,唯独她的心跳,擂鼓般在胸腔里躁动。
“许是杞人忧天……”她试图安慰自己,那份手稿混杂在无数陈旧卷宗里,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计划本该天衣无缝。
然而,那股心悸却越来越强烈,仿佛某种无形的危机正在逼近,扼得她喘不过气。
她最终没能忍住,披了件深色的斗篷,借着微弱的月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向着书局的方向走去。并非有什么明确目的,或许只是想远远看一眼,确认那巨兽依旧安稳沉睡,求个心安。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的值房内,烛火通明。
赵泓刚刚处理完一桩京城富商勾结倭寇的卷宗,正捏着眉心缓解疲乏。窗外梆子声响起,已是子时三刻。
突然,他心口毫无预兆地猛地一悸,像是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一种极细微、却极度危险的预感沿着脊柱窜上脑海——并非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而是常年游走于刀锋边缘所淬炼出的、对阴谋与危机的野兽直觉。
他的动作瞬间凝固,脑海中飞速掠过今日所有的布置与信息。最终,画面定格在黄昏时分,臻多宝那双强作镇定却难掩忧虑的眼睛,以及她最终点头确认已将手稿送入书局的细微动作。
皇家书局……手稿……
不对!
几乎是在直觉炸开的同一瞬,他已豁然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桌上的茶盏,瓷片碎裂在地毯上,闷响无声。他甚至来不及换下身上的飞鱼服,只抓起了桌角那把从未离身的绣春刀,身形如电,撞开值房的门,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
马蹄声在寂静的御街上急促响起,又迅速被他勒停在意料之中。
距离书局尚有百丈之遥,赵泓便敏锐地察觉到异常。太静了,静得不正常。平日夜里,书局外围至少应有两队金吾卫定时巡过,此刻却不见踪影。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极淡薄、却绝非书局该有的气味——是铁器的冷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
他将骏马拴在暗巷,身形如鬼魅般掠近,借助阴影潜行至书局高大的院墙外。侧耳倾听,院内竟也无守卫走动的声响,死寂得可怕。
果然出事了!
是清流的人察觉异常提前动了?还是……有第三方?
赵泓眼神一厉,不再犹豫。他选中一处墙体,足尖在墙面几点,身形轻飘飘拔起,如夜枭般无声无息地翻过高墙,落入院内。
书局主楼是一栋三层的木石建筑,飞檐斗拱,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楼内漆黑一片,唯有大门处……竟是虚掩着的!
赵泓屏住呼吸,将身体紧贴冰冷的廊柱,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他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楠木大门,门轴发出极其细微的“吱呀”声,在这死寂中却显得格外刺耳。
厅内弥漫着陈旧书卷和墨锭的熟悉气味,但在这之下,那股铁腥味更浓了。
他一步步向内挪去,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映出他模糊的身影。目标明确——西侧翰林院归档处的那个巨大楠木书架。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书架边缘的瞬间——
“咻!”
一道极其尖锐的破空声撕裂死寂!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左右两侧同时响起!
弩箭!军用劲弩!
赵泓浑身汗毛倒竖,生死关头,常年在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战斗本能拯救了他。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猛地一个侧翻,硬生生向地面扑去!
“咄!咄!”两声闷响,两支三棱透甲锥形的弩箭几乎是擦着他的衣角,深深钉入了他方才所在位置后方的书架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木屑纷飞。
埋伏!不止一人!而且用的是军中标配的强弩,目的明确——一击必杀!
赵泓就势一滚,躲入一排书架的阴影之中。心跳如鼓,却并非因为恐惧,而是极致的冷静与杀意被瞬间点燃。对方准备充分,且绝非普通守卫。
黑暗中,传来几声极轻微的脚步声,如同狸猫踩过屋瓦,正从不同方向向他藏身之处合围而来。呼吸声被压得极低,训练有素。
是影阁的杀手!只有那些皇帝圈养的、见不得光的幽灵,才有能力也有动机在此布下杀局!他们如何得知?是冲着手稿来的,还是冲着他赵泓来的?
念头电光石火间闪过,但此刻已无暇深究。
又是一声机括轻响!赵泓猛地矮身,一支弩箭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将书架上一排书册射得粉碎!
不能被困死在这里!
他眼中寒光一闪,骤然发力!整个人如同猎豹般从书架后窜出,并非后退,而是向着弩箭射来的方向猛冲过去!同时手腕一抖,绣春长刀悍然出鞘,雪亮的刀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
“铛!”
又是一支弩箭射到,却被他精准无比地一刀劈飞!火星四溅!
刀锋劈飞弩箭的刹那,他也终于逼近了一名隐匿在立柱后的黑影。那黑影显然没料到目标竟如此悍勇,不退反进,仓促间还想抬起弩机。
赵泓岂会给他机会?刀光再闪,如同雷霆乍现!一声压抑的惨哼,持弩的手臂带着一蓬鲜血飞起!紧接着刀柄重重砸在那杀手喉间,碎骨声清晰可闻。
解决一个!
但与此同时,两侧和后方劲风再至!至少还有三人!
赵泓身形滴溜溜一转,绣春刀舞成一团光幕,护住周身。“叮叮当当”一阵密集脆响,竟是将数枚偷袭的飞镖暗器尽数磕飞!
打斗声彻底打破了书局的死寂。书架被撞倒,卷宗散落一地。对方见弩箭暗器难以奏效,纷纷弃械,抽出贴身短刃或软剑,合攻而上。身影飘忽,刀法刁钻狠辣,招招直奔要害,确实是影阁的风格。
赵泓以一敌三,毫无惧色。绣春刀在他手中宛若活物,时而大开大阖,势大力沉,时而灵巧诡谲,如毒蛇吐信。刀锋碰撞声、闷哼声、利刃入肉声在黑暗的书海中不断响起。
他武艺极高,但这些杀手亦非庸手,且配合默契,以多打少,一时缠斗不下。赵泓心知必须速战速决,拖延下去,无论引来更多人还是导致任务失败,都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目光急速扫向那个目标书架——手稿就在那堆草稿的最上面!
必须拿到手!
一个虚晃,骗过正面之敌,赵泓猛地朝书架扑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摞熟悉的草稿的瞬间——
身后,一名被逼退的杀手眼中闪过狠毒之色,竟强忍伤势,用最后一口气抬起了掉落在旁的弩机!并非瞄准赵泓本身,而是预判了他夺取手稿后的动作轨迹!
“咻——噗!”
赵泓的手刚抓住那摞书卷,一股巨力便狠狠撞在他的右后肩!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透甲锥形的箭镞轻而易举地撕裂了飞鱼服的锦缎和内衬的软甲,深深凿入肩胛骨之中!
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向前一个趔趄,手中的绣春刀几乎脱手。
“呃……”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飞鱼服,也滴落在他刚刚抓到手中的那摞草稿之上。
来不及查看伤势,也顾不上钻心的疼痛。赵泓牙关紧咬,左手反手一刀,将那名垂死挣扎的杀手彻底了账。他右脚猛地一勾,将地上一个倾倒的灯台踢向最后一名追兵,趁其闪避的刹那,抱着那摞染血的书卷,合身撞向了旁边一扇雕花木窗!
“哗啦啦——!”
木屑纷飞,玻璃破碎!赵泓带着一身伤痕和箭矢,重重跌落在书局外的草地上,就势一滚,卸去力道。
院内响起了尖锐的唿哨声,那是影阁杀手在呼叫支援。
不能停!
赵泓强忍着右肩撕裂般的剧痛,左手紧紧抱着那摞可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书卷,挣扎起身,凭借着对皇宫地形的无比熟悉,向着最近的、可能有遮蔽物的角落踉跄奔去。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淌下来,在身后滴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红线。
臻多宝远远便听到了书局方向传来的异常动静——沉闷的撞击声、隐约的金铁交鸣,还有那一声清晰的破窗声!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敢靠近,只能借着树影和假山的遮掩,惊恐地望着那个方向。很快,她看到一个黑影踉跄地从书局侧面冲出,疾奔了几步,似乎体力不支,猛地拐进了一处堆放杂物的窄巷阴影里。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那即便受伤也依旧挺拔凌厉的轮廓……
是赵泓!
多宝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再顾不得许多,提起裙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窄巷尽头,废弃的宫人运水车后,赵泓背靠着冰冷的宫墙,剧烈地喘息着。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鬓角。那支弩箭还牢牢钉在他的肩胛上,触目惊心。鲜血汩汩涌出,将他半边身子和紧抱在怀里的那摞书卷染得一片狼藉。
“赵……赵泓?”臻多宝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是扑到他面前的。
赵涣散的目光因她的出现凝聚了一瞬,他似乎想扯出一个惯常的、安抚性的笑容,却因剧痛而变得有些扭曲。“……你……怎么来了……”声音沙哑虚弱。
多宝的视线瞬间被那伤口和鲜血所占满,大脑一片空白,恐慌和心疼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想要触碰,又怕加剧他的痛苦,指尖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冰凉一片。
“别动!”她猛地回神,声音带着哭腔,却强自镇定。她几乎是粗暴地撕下了自己内衫的衣袖,露出洁白的中衣。布料撕裂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她跪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想要为他包扎,可那支箭矢还嵌在肉里,她根本无从下手。鲜血很快染红了她白皙的手指,温热而黏腻的触感让她几欲呕吐。
“得……得先把箭杆剪断……”她语无伦次,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他伤口流出的血,砸在地上。
赵泓看着她恐慌无措、泪流满面却强逼着自己动手的样子,苍白的嘴唇动了动,竟真的低低笑了一声,气息微弱:“慌什么……当年……潼川关……刀伤……比这……狠多了……”
那是他军功簿上最惨烈的一笔,一道几乎将他劈成两段的刀伤。
多宝闻言,猛地抬头,眼底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化作一声又急又痛的斥责:“闭嘴!都什么时候了还逞强!”可那斥责声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哭音和颤抖,没有丝毫威慑力,只有满溢的担忧。
她咬紧牙关,用撕下的布条,尽量避开箭杆,在他伤口上方用力扎紧,试图减缓血流。她的动作因为慌乱而显得有些笨拙,但那份急切与心疼,却无比真实。
赵泓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墙上,任由她处理,目光落在她沾满鲜血和泪水的脸上,深邃难辨。
简单止住血后,多宝的目光落在他始终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摞草稿上。最上面几页已经被鲜血浸透,字迹模糊。
“这就是……”她声音发颤。
“嗯……”赵泓吃力地点点头,眼神恢复了一丝锐利,“他们……发现了……影阁的人……必须……拿走……”
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提起一丝力气,将那份染血的书卷塞到多宝怀里:“不能……留在我这……你……拿回去……藏好……等我……消息……”
“可是你的伤!”多宝抱住那沉甸甸、湿漉漉的书卷,仿佛抱着一团燃烧的火炭,更担心他的状况。
“死不了……”赵泓试图站直身体,却因牵动伤口而一阵摇晃,额上冷汗涔涔,“你……快走……这里……不安全……我……处理一下……痕迹……”
他推开多宝想要搀扶的手,目光扫过地上的血迹和散落的杂物。他强提一口气,用左手抓起一把尘土,掩盖住明显的血滴,又将撞倒的杂物尽量复原。
多宝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因忍痛而紧咬的牙关,心如刀绞。她知道他说得对,自己留在这里毫无用处,反而是拖累。这份手稿至关重要,必须送走。
“你……小心……”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挤出这三个字。她将那份染血的手稿紧紧抱在胸前,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虚弱却强硬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猛地转身,沿着阴影飞快地跑开。
赵泓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强撑的一口气才猛地松懈下来。他沿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粗重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
肩上的箭伤剧痛无比,失血带来的寒冷开始侵袭四肢百骸。
但他不能倒在这里。
他挣扎着,用未受伤的左手支撑起身体,看了一眼多宝离开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皇家书局那如同巨兽伤口般的破窗。
今夜,血染书卷。风波,才刚刚开始。
他咬紧牙关,辨明方向,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融入更深沉的夜色之中。身后,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很快被夜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