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如一条蜿蜒的长蛇,曲曲折折地延伸到地下深处,仿佛没有尽头。每走一步,空气似乎都变得更加寒冷,寒意像沉重的铅块一样压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引路的仆人手持一盏昏黄的灯笼,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摇曳,仿佛随时都可能被黑暗吞噬。在那摇曳的光晕边缘,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如同一股无形的暗流,悄无声息地弥漫上来。这股气味钻进鼻腔,深入肺腑,让人感到一阵恶心和不适。
臻紧跟在赵泓身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没有多少力气。他的僧袍虽然宽大,但却无法掩盖住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体内的阴寒毒素此刻正像无数细小的冰针一样,随着血液的流动,无情地刺入骨髓深处,带来一阵紧似一阵的蚀骨寒意和钝痛。
额角的汗水如细密的雨丝般渗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石阶上,瞬间便被黑暗吞没,仿佛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他需要前方那方传说中的药池,需要那据说能剥皮蚀骨、以痛楚换生机的药汤。然而,一种源自本能的不安,却随着他们在地下越走越深,而愈发强烈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终于,眼前豁然开朗,是一间极为空旷的石室。石室穹顶高阔,隐没在黑暗中,唯有四壁嵌着数盏长明灯,灯焰竟是诡异的幽蓝色,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幽冥鬼域。石室中央,便是那方巨大的白石药浴池。池水呈暗赭色,粘稠得如同陈血,此刻正“咕嘟咕嘟”地冒着大小不一的气泡,每一个气泡破裂,都释放出更浓烈的苦涩与腥气,仿佛池底熬煮着不可名状的之物。
然而,最引人注目,也最让臻心悸的,是池子周围按八卦方位矗立的八面青铜古镜。镜身高达丈余,斑驳陆离,刻满了繁复的云雷饕餮纹路,充满了上古的神秘与威严。镜面却光洁异常,幽蓝的灯火映照下,将翻滚的药池蒸汽、扭曲的光影,以及踏入此间的生灵,都清晰地、却又带着某种诡异变形地纳入其中。宋时司天监的秘传风水布局,本为镇邪聚气,在此地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邪门。
赵泓在池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厚重的水汽在他身后缭绕,使得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他今日穿着一袭玄色窄袖劲装,更衬得身形挺拔,但在此刻幽光之下,那挺拔中也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峭与压抑。他的目光落在臻苍白如纸的脸上,那双平日里或戏谑不羁、或深沉如海的眼眸,此刻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但臻敏锐地察觉到,那井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是担忧?是决绝?还是一种他看不分明、却令灵魂战栗的执念?
“便是这里了。”赵泓开口,声音低沉,在这空旷石室中激起轻微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药力霸道,过程会极痛苦,宛如刮骨洗髓。但这是目前唯一能逼出你体内‘寒冥掌’毒性的法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铜镜,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无论如何,必须撑住。”
臻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浓烈药味和隐约腥气的空气呛入肺中,引得他一阵压抑的低咳,胸腹间气血翻涌,痛楚更甚。他不再犹豫,也无路可退,抬脚,迈入池中。
暗赭色的药汤瞬间包裹上来,温度高得惊人,仿佛滚烫的岩浆,穿透薄薄的僧衣,直灼肌肤。然而,与这外在的灼热截然相反,一股更深的寒意却仿佛被药力激发,从四肢百骸的骨髓里钻出,与那股热毒在他体内疯狂交锋、撕扯。冰火两重天的极致酷刑,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关格格作响,额上刚渗出的冷汗瞬间被蒸腾的热气烘干。他闭上眼,竭力收敛心神,试图以残存的意志对抗这非人的折磨。
就在他心神摇曳之际,突然间,他的目光被正对面坎位的一面铜镜吸引住了。那面铜镜静静地悬挂在那里,镜面光滑如丝,在幽蓝的灯火映照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冷光。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镜面上,只见池水在镜中翻滚着,热气腾腾,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中搅动。然而,当他定睛细看时,却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在那模糊的水汽中,他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他踉跄地站在池中,身影显得有些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跌倒。可是,那镜像中的他,却与现实中的他完全不同!
水汽的扭曲让镜中的他看起来有些模糊,但他还是能清楚地看到,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应有的模样!镜中的他,已经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身!
原本素净的僧衣此刻变得破烂不堪,湿漉漉地挂在那露出森森白骨的躯体上,仿佛被水浸泡了很久。他的脸颊干瘪凹陷,毫无血色,皮肤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色泽,让人看了不寒而栗。而他的眼窝处,更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正空洞地、却又似带着无尽哀怨地“望”着现实中的他。
更让臻头皮炸裂、血液几乎凝固的是,在这具腐烂的“他”身后,另一具同样腐朽不堪、穿着残破玄色衣袍的尸身,正伸出森森白骨的手臂,以一种极其诡异又无比亲密的姿态,从后方紧紧拥抱着“他”!
那拥抱,充满了跨越生死的禁锢与绝望。
臻的呼吸突然间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冷的手给紧紧捏住了一样,戛然而止。他的心脏也像是被这只手给死死攥住了一般,瞬间停止了跳动。一阵巨大的惊恐如汹涌澎湃的潮水般铺天盖地地向他席卷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这是幻觉吗?还是说这是因为体内的毒素侵蚀了他的心神,从而让他产生了这种荒诞的妄念?臻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
他毫不犹豫地猛地扭过头去,目光急切而慌乱地投向身旁的赵泓。赵泓此刻正静静地凝望着那翻涌不息的池水,他的侧脸线条紧绷,宛如石刻一般,没有丝毫的表情波动。幽蓝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那硬朗的下颌,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有些冷峻。
赵泓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对周围的一切都浑然不觉,更别提注意到那镜子里的异象了。臻的心中愈发慌乱,难道真的是自己毒气攻心,所以才会看到这些根本不存在的景象吗?
他不甘心就这样被恐惧所吞噬,于是他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摆脱这种可怕的感觉。他的视线开始惶惑地扫过其他方位的铜镜,希望能从这些镜子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证明自己看到的并不是幻觉。
离位、兑位、坤位、震位……一面,两面,三面……八面铜镜,无论方位如何变换,每一面光滑的镜面之中,都毫无例外地、清晰地映照出同样的恐怖景象:两具相依相偎、腐烂不堪的尸身,在这药气氤氲、血色般的池水中,永恒定格,无声诉说着某种不祥的终结。
那不是妄念!是预言?是此地的邪祟作怪?还是……他们命定的终局?
无边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池水的滚烫和体内的冰毒更加刺骨千百倍。他张了张嘴,想对赵泓呼喊,想指出这令人毛骨悚然的镜像,却发现自己如同被梦魇住,连一丝微弱的气音都无法挤出喉咙。巨大的惊骇攫住了他,灵魂都在颤栗,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正在承受的极致痛苦。
赵泓终于察觉到了他异常的僵硬和那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恐惧目光。他顺着臻剧烈颤抖的视线看向那些铜镜,眉头倏然紧蹙,目光锐利如刀,在八面镜子上飞速扫过,但很快,那蹙起的眉头又缓缓舒展开,眼神深处那抹翻涌的暗流似乎反而平静下来,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他转回头,重新看向臻,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极诡异、近乎悲凉的弧度。
“看见了?”他低声问,声音喑哑,仿佛带着某种早已洞悉宿命的叹息,又似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臻的瞳孔骤缩成针尖大小。赵泓这句话,无疑证实了他所见非虚!赵泓也能看见!这镜中诡异景象,并非他一人之幻梦!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绝望,瞬间淹没了臻。
不等他有任何反应,甚至不及细思这背后的骇人含义,赵泓眼底那压抑许久的、名为执念的火山,终于彻底爆发!他猛地伸手,五指如铁钳,一把抓住臻湿透僧衣下纤细的手臂,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随即不容分说,狠狠向下一拽!
“哗啦——!”
巨大的水花剧烈溅起,打破了石室死寂。臻毫无防备,本就虚弱的身躯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扯得完全失去平衡,如同断线的木偶,猛地栽入深不见底的池中!
冰冷的池水(为何此刻感官错乱,滚烫的药汤竟觉刺骨冰冷?)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耳目,隔绝了光线,隔绝了声音,世界陷入一片浑浊的暗赭色混沌。窒息感如同铁箍般迅猛勒紧了他的喉咙和胸膛,肺叶因缺氧而灼痛。求生的本能让他开始剧烈挣扎,手脚在水中胡乱舞动,试图挣脱束缚,浮出水面呼吸那宝贵的空气。
但赵泓的手,那只手,像最坚硬的枷锁,牢牢箍着他的臂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可以说是决绝的力量,将他不断地、坚定地拖向更深的池底!
水下的光线昏暗扭曲,一切感官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耳边是水流沉闷的呜咽,以及自己心脏濒死般狂乱的跳动声。僧衣单薄的布料在激烈的挣扎和池壁粗糙的摩擦下,发出“刺啦”的破裂声。紧接着,赵泓的另一只手,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颤抖,猛地探过来,扯住他后背已然破烂的衣物,用力一撕!
“撕拉——!”
布帛彻底断裂的声响在水下显得沉闷而惊心。大片苍白的背部皮肤,骤然暴露在蕴含强烈药性的池水之中,激起一阵细微的刺痛感。
然后,臻清晰地感觉到,赵泓箍着他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仿佛溺水之人触碰到了礁石。就连那拖拽他下沉的力量,也出现了片刻的凝滞。水中昏暗,臻无法回头,但他能想象,赵泓此刻的目光,定然是死死盯在了他的背上。
在那片骤然暴露的肌肤上,赫然刺着一幅巨大、繁复、色彩诡异狰狞到极点的图画——那是《地狱变相图》!刀山火海,油锅冰窟,拔舌犁耕,牛头马面,无数受刑的恶鬼在哀嚎挣扎……种种佛经典籍中描绘的地狱惨象,以极其精湛却又无比残酷的刺青技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他整个清瘦的背脊。那图案栩栩如生,色彩浓烈得妖异,在暗赭色的药汤浸泡下,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将从皮肤上挣脱,将周围的一切都拖入那无间地狱之中!
这刺青,是他从不示于人前的秘密,是深埋的过往,是罪与罚的烙印,是他试图用青灯古佛来洗刷却终究刻入灵魂的印记!
赵泓的手指,带着滚烫得异常的温度(是药力催化,还是他内心澎湃激荡所致?),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那幅地狱图景。他的指尖划过刀山火海的轮廓,触碰油锅冰窟的惨烈,仿佛在触摸一段血腥残酷、不为人知的历史,一个远超他想象的、惊心动魄的秘密。那触摸,带着探究,带着震撼,或许,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臻浑身猛地一僵,如同最致命的秘密被窥破,一种比死亡更强烈的恐惧和羞耻感席卷了他。他挣扎得更加疯狂,不顾一切地想要蜷缩起来,掩盖住背上那昭示着罪孽的图案。然而赵泓的力量远胜于他,那禁锢纹丝不动。
气息即将耗尽,肺部的空气早已变成灼热的痛楚,意识开始像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黑暗从视野边缘迅速蔓延,吞噬所剩无几的光亮。濒死的绝望笼罩了他。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彻底溺毙在这象征与现实交织的血池地狱之时,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固定住他因缺氧而后仰的后脑,另一只手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他的下颌,强迫他张开了嘴。
紧接着,一个温热的、带着独属于赵泓的、混合着药味与一丝铁锈般气息的唇,覆了上来。
是赵泓!
一股微弱但至关重要、如同荒漠甘泉般的气息,混合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渡入了臻的口中。这气息勉强驱散了窒息的绝望,暂缓了生命的流逝。然而,那血腥味……如此鲜明,如此炽烈,如同一条具有生命的红色丝线,缠绕上他麻木的舌尖,渗入他干涸的喉管,直抵灵魂深处。
在这生死交界、意识模糊的混沌水底,臻涣散的感官却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却刻骨铭心的触感——赵泓的牙齿,在渡气的间隙,或许是因为水流冲击,或许是因为某种难以自控的情绪波动,轻轻磕碰在了他冰冷的下唇上,带来一丝锐利的刺痛。随即,便有更浓郁、更新鲜的血腥味,从两人紧贴的唇瓣间弥漫开来。那血丝,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在方寸之间缠绕、交织、融合,宛如传说中月老手中那根注定要纠缠三生三世、剪不断理还乱的……血红丝线。
窒息感暂时退去,但一种更深刻、更宿命的捆绑,在这无声的水底,在这八卦镜阵的凝视下,已然完成。
水下昏暗,光影扭曲。两具身躯紧密相贴,一人背负着整个血腥地狱的图景,一人唇齿间沾染着生命的腥甜。池边,那八面沉默的青铜古镜,依旧忠实地映照着池中的一切,镜中那对腐烂相拥的尸影,在此刻,与水下交换着气息、纠缠着命运的两个活人,缓缓地、诡异地重叠在一起,仿佛预示着无可逃避的终局。
气息渡来,又渐渐微弱。赵泓似乎也到了极限,但他依旧没有松开臻,反而将人更紧地、几乎要揉碎般搂入怀中,两人胸膛相贴,冰冷与滚烫交织。他闭着眼,长睫在水波中微颤,眉头紧锁,像是在承受着某种远比肉体溺水的痛苦更甚的煎熬。
臻的意识在氧气再度匮乏中重新陷入更深的混沌。最后的感知,是那萦绕不散、如同烙印般的血腥气,以及背后那幅《地狱变相图》,在滚烫药汤的浸泡和赵泓指尖残留的触摸下,隐隐散发出的、如同真正地狱烈焰灼烧般的诡异灼热感。
八卦镜阵列之外,幽蓝的烛火依旧无声地跳跃着,将血池中纠缠的身影投射在石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如同皮影戏中上演的默剧,无声,却惊心动魄。
水面之上,雾气翻涌,暗赭色的池水渐渐平息了波澜,只有细小的气泡偶尔浮起、破裂,仿佛刚才那场生死纠缠从未发生。唯有那八面铜镜,依旧冰冷地矗立着,镜中的尸身幻影已然消散,重新映出空寂的池面与缭绕的蒸汽,仿佛守口如瓶的旁观者,将秘密永远封存于这片地下幽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