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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大长公主府邸已是灯火如昼。

百盏琉璃宫灯沿朱漆回廊次第悬置,内里燃着上等的鲸脂烛,光晕温润,将沉沉夜色驱散得干干净净。庭园内,曲水流觞的汉白玉水渠蜿蜒穿过,盏盏荷叶式银托承着酒觞,随波光缓缓流转。水声琤琮,与堂上丝竹管弦之音相和,愈发显得奢靡雅致。

宾客皆着锦绮,钗环耀目。男女笑语,觥筹交错,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与酒肴的混合气息。今夜乃官家姑母、荣国大长公主四十寿辰,恩赏殊隆,御赐的礼单就用了整整一卷泥金笺。满汴京的权贵,但凡是能攀得上关系的,无不以得此一帖为荣。

赵泓立在庭园一角阴影中,身着深青色杭罗圆领袍,腰束银带,打扮与寻常贵戚子弟无异。只那双眼,在琉璃灯影下过于沉静,似古井寒潭,映着满园喧嚣,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越窑青瓷酒盏,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曲水之畔。那里,多宝正半蹲着身子,与两名小黄门吩咐着什么。多宝今日穿着浅绯色官服,头戴直角幞头,面庞清秀,乍看只是个忙碌于寿宴安排的普通内侍。

无人知晓,半个时辰前,多宝已悄然启动了埋设在水渠下的机关。这曲水流觞的雅景,随时可化作囚困凶徒的水牢。

更无人知晓,赵泓袖中藏着一柄软剑,薄如柳叶,淬过剧毒。

“赵兄独饮,岂不寂寞?”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赵泓转身,见是大长公主独子,殿前司都指挥使曹琰。曹琰今日穿着紫地罗公服,腰束金带,身形魁梧,满面红光,眉宇间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

“曹指挥使。”赵泓举杯示意,神色平淡。

曹琰笑道:“听闻赵兄近日又得了官家褒奖,侦办了辽人细作一案,真是年少有为啊。”

“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赵泓语气淡漠,目光却锐利如刀,刮过曹琰的脸。

曹琰笑容微僵,随即又舒展:“今日母亲寿辰,宾主尽欢,赵兄可莫要拘束。来,尝尝这新酿的羊羔酒,乃是御前特赐的方子。”

赵泓接过曹琰亲自斟满的酒盏,指尖在盏沿轻轻一触,便知酒中有异。他不动声色,假作仰首饮尽,实则尽数倾入袖中暗囊。

曹琰眼中闪过得意,又寒暄几句,转身离去。

赵泓注视着他的背影,袖中手指缓缓收拢。那夜驿馆火起,同袍惨死的画面倏忽闪过脑海。七条性命,皆因曹琰为掩盖通敌罪行而灭口。证据,他已暗中收集齐全。只待时机。

丝竹声愈发靡丽,舞姬水袖翻飞,如云如雾。满座宾客醉眼迷离,无人察觉暗流已汹涌至临界。

多宝悄然移至赵泓身侧,低语:“一切就绪。”

赵泓微微颔首。

就在此时,曹琰忽登高阶,击掌三声。乐声戛然而止。

“诸位,”曹琰朗声道,满面春风,“今日慈母寿辰,蒙圣恩浩荡,群贤毕至。曹某特备一助兴之节目——”

他话音未落,赵泓已踏步而出。

“且慢。”

满场寂静。所有目光汇聚于赵泓一身。

赵泓立于庭园中央,琉璃灯光将他身影拉得修长。他缓缓自袖中抽出软剑,剑身映着百盏灯火,寒芒流转。

“曹指挥使,”赵泓声音清冷,穿透死寂,“在下的节目,怕是要先一步了。”

剑尖直指曹琰。

满座哗然。

死寂只持续了瞬息,随即满堂哗然如沸水泼溅。

“赵泓!你疯了不成?”曹琰厉声喝道,面色铁青,眼底却闪过一丝慌乱。

大长公主在首席上陡然起身,凤冠珠翠剧烈摇晃:“护卫!护卫何在?将此狂徒拿下!”

甲胄铿锵声自四面响起,公主府亲兵如潮水般涌入庭园,刀光映着琉璃灯火,森然刺目。

赵泓却恍若未闻,目光如铁钉般钉在曹琰脸上:“三月十七,驿馆大火,七名皇城司亲从官葬身火海。曹指挥使可知此事?”

曹琰瞳孔微缩,强自镇定:“本官自然知晓。此乃辽人细作纵火,官家已下旨严查。”

“非也。”赵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那夜我当值,侥幸逃脱。火起前,我亲见一人自驿馆后门离去,腰间佩刀,刀鞘有殿前司特制纹样。”

满座又是一阵骚动。殿前司与皇城司素来不睦,这是朝野皆知之事,但公然指控殿前司都指挥使谋杀皇城司官吏,仍是骇人听闻。

曹琰冷笑:“单凭一个刀鞘纹样,便敢污蔑朝廷重臣?赵泓,你莫不是酒醉糊涂了!”

“刀鞘在此。”赵泓自怀中取出一截烧得半焦的刀鞘,高举过头。那鞘上金漆虽已熏黑,殿前司特有的蟠龙纹仍清晰可辨。

“那夜我逃出火场,在驿馆后巷拾得此物。”赵泓目光锐利,“更巧的是,我还在灰烬中发现了这个——”

他又取出一枚玉环。玉质温润,雕螭虎纹,乃二品以上武官方可佩戴。

曹琰脸色骤变,手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

“曹指挥使可是在寻此物?”赵泓声音冷如冰屑,“火起那夜,你亲至驿馆,寻找那份记录宋辽权贵勾结、买卖军机秘情的名单。与辽使耶律隆哥会面后,你为灭口,纵火焚馆。仓促间,不仅遗落刀鞘,更丢了这贴身玉环。”

“胡言乱语!”曹琰勃然大怒,“谁不知你赵泓出身不明,若非官家仁厚,岂容你此等来历不明之人位列朝班?今日分明是借故构陷,欲乱朝纲!”

此话一出,满场窃窃私语声更盛。赵泓的身世,在汴京权贵圈中本就是讳莫如深的话题。有传言说他是官家私生子,亦有说他是罪臣之后,更有离奇者,说他是辽国贵族遗孤。

赵泓面色微白,握剑的手紧了紧,但声音依旧平稳:“曹指挥使何必转移话题?名单之事,你心知肚明。那名单记录的不止你一人,但你的名字,赫然在列。”

曹琰眼神闪烁,忽的哈哈大笑:“荒唐!简直荒唐!你说有名单,名单何在?”

“在此。”

声音来自多宝。他已悄然移至曲水机关枢纽处,手中高举一本薄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那本册子。

曹琰面色大变,厉声道:“拿下那阉人!”

亲兵蜂拥而上。

就在此时,多宝足下猛地一踏机关。

轰然巨响中,汉白玉水渠陡然裂开数道缝隙,水流激射而出。原本平缓的曲水瞬间暴涨,化作数道水龙,将冲上前来的亲兵冲得人仰马翻。更惊人的是,水渠四周地面突然升起精铁栅栏,将曹琰及其亲信团团围住。

水势汹涌,顷刻间已漫至腰际。曹琰与十余名亲兵被困在水牢之中,挣扎不得。

“水利机关…”有识货的宾客失声惊呼,“是早已失传的墨家机关术!”

多宝立于水牢之外,清秀面庞在琉璃灯下异常平静:“此机关乃前朝巧匠所留,多宝不才,略加修复,今日正好请曹指挥使品鉴。”

赵泓踏步上前,剑尖再次指向水牢中的曹琰:“曹琰,通敌卖国,罪证确凿,还有何话说?”

曹琰浑身湿透,官帽歪斜,状若疯癫。他死死盯着赵泓,忽的发出刺耳尖笑:

“赵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野种!官家怜你,许你官职,你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赵泓剑尖微颤:“死到临头,还要口出恶言?”

“恶言?”曹琰笑声戛止,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芒,“你可知你生母是谁?是辽国长沙郡主!你生父更是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你根本是辽国派来的细作,狼子野心,也配审我?”

满场死寂。

所有宾客瞠目结舌,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赵泓是辽国贵族之子?这消息比曹琰通敌更加骇人听闻。

赵泓面色惨白如纸,持剑的手微微发抖。这个秘密,他也是在侦办辽人细作案时才偶然得知,一直深埋心底,不敢置信,更不敢求证。如今被曹琰当众嘶喊出来,如同将他血肉剥离,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你…胡说…”他声音干涩,几乎难以成言。

曹琰见状,愈发得意:“胡说?我有人证!当年接生的稳婆尚在,你腰间有辽国贵胄特有的狼头刺青,可是真的?”

赵泓下意识按住左腰。那里,确实有一枚自幼便有的狼头刺青,养父只说那是家传印记。

他这细微动作,无疑证实了曹琰的说法。

满场哗然如惊雷炸响。

“竟是辽人…”

“狼子野心!”

“速速拿下此獠!”

指责声、惊呼声、杯盘落地声混杂一片。原本指向曹琰的矛头,瞬间转向赵泓。

大长公主厉声高呼:“护卫!先擒下这辽国细作!”

更多亲兵涌入院中,刀锋尽数指向赵泓。

赵泓踉跄后退一步,只觉天旋地转。十数年忠君报国的信念,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原来自己一直扞卫的宋室江山,竟是自己的灭族仇敌?原来自己追查的通敌叛国者,竟是指控自己身世的人?

世界在他眼中颠倒混乱。

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声音穿透喧嚣:

“他的来历,我早已知晓。”

多宝踏步上前,与赵泓并肩而立,面向满场宾客,声音坚定:

“我选你,赵泓,只选你。”

多宝的声音不高,却如玉石相击,清越坚定,在这混乱喧嚣中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刹那间,满园寂然。

连被困在水牢中的曹琰都停止了挣扎,愕然望向多宝。

赵泓缓缓转头,看向身侧的多宝。琉璃灯光映照下,多宝清秀的侧脸如镀银边,眼神澄澈如初,没有丝毫动摇或惊惧。

“多宝…”赵泓喉头哽咽,竟说不出话来。

多宝却不看他,只面向众人,声音平稳如常:“曹指挥使所言不假,赵泓确是辽国长沙郡主与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之子。”

满场又是一阵骚动。

多宝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而,诸公可曾想过,一个辽国贵胄之子,为何会在宋境长大?又为何要冒死揭露曹指挥使通敌之罪?”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面孔。

“二十年前,澶渊之盟前夕,辽国内部主战派与主和派相争。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力主和平,遭政敌构陷,满门抄斩。长沙郡主携幼子逃至宋境,求见当时尚是太子的官家。”多宝声音清朗,将一段秘辛娓娓道来,“郡主交出辽国军机要图,换取宋国庇护其子。不久,郡主忧惧成疾,郁郁而终。官家仁厚,将幼子交予忠臣抚养,便是今日的赵泓。”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这段秘闻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曲折。

曹琰在水牢中嘶声大叫:“休要听这阉人胡言!他与赵泓沆瀣一气,编造故事!”

多宝不理他,自怀中取出一卷泛黄帛书:“此乃长沙郡主绝笔,上有辽国宫廷印鉴为证。郡主临终托孤,愿其子永为大宋子民,再不归辽。”

他将帛书展开,示于众人。那上面字迹娟秀,确是女子手笔,末尾盖着辽国长沙郡主印信,做不得假。

多宝转向赵泓,目光柔和:“你的身世,我三年前整理宫内旧档时便已发现。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你徒增烦恼。无论你血脉来自何方,你赵泓,始终是那个为查清驿馆命案、三天三夜不眠的赵泓;是那个为保护汴京百姓、孤身闯入匪穴的赵泓。”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大宋养育你,你忠于大宋,这就够了。我多宝认识的,只是你赵泓这个人。”

赵泓怔怔望着多宝,眼眶发热。多年来对身世的疑虑、对身份的迷茫,在这一刻豁然开朗。多宝的信任,如同一道光照进他混乱的世界,让他重新找到了立足之地。

“多宝…”他喃喃低语,手中剑不由垂下。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水牢中的曹琰趁众人注意力被多宝吸引,猛地自怀中掏出一物,奋力掷向多宝!

那是一枚乌黑的铁丸,带着刺鼻的硫磺气息。

“小心!”赵泓惊呼,本能地扑向多宝。

轰然巨响中,铁丸炸开,浓烟瞬间弥漫庭园。

“是霹雳弹!”

“护驾!护驾!”

惊叫声四起,宾客抱头鼠窜,场面彻底失控。

赵泓将多宝护在身下,只觉后背一阵灼痛。待烟雾稍散,他急忙查看多宝:“伤着没有?”

多宝摇头,脸色却突变:“名单!”

赵泓顺他目光看去,只见曹琰不知何时已挣脱水牢束缚,手中正拿着那本记录宋辽权贵勾结的名单,疯狂地撕扯着。

“哈哈哈!你们都要给我陪葬!”曹琰状若疯魔,双手急扯,纸页纷飞。

“阻止他!”赵泓大喝,纵身扑去。

然而为时已晚。

曹琰嘶喊着,将撕碎的纸片抛向空中。碎纸如雪片纷飞,落入水中,沾湿沉没。

“半数名单已毁!你们永远不知道还有谁参与其中!”曹琰狂笑,嘴角溢出黑血——他早已服下预备的毒药。

赵泓一把揪住他衣领:“另外半册在哪里?”

曹琰眼神涣散,狞笑着看向赵泓:“你的好叔叔…北院大王…也很想你啊…”

话音未落,他已气绝身亡。

赵泓松开手,任尸体滑落水中。他怔怔望着漂浮在水面的碎纸片,心中一片冰凉。

多宝快步上前,从水中抢救起几片尚未完全湿透的纸页,小心收入怀中。

“还有救。”多宝轻声道,握住赵泓冰凉的手,“只要还有一字半句,我就能复原部分内容。”

赵泓转头看他,满园狼藉中,多宝的目光依旧清澈坚定。

“多谢。”赵泓低声道。

多宝摇头:“我说过,我选你。”

庭园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开封府的官兵终于赶到。

大长公主在侍女搀扶下颤巍巍走来,看着儿子的尸体,老泪纵横,却终究挥了挥手:“将…将曹琰尸体收殓。此事…交由皇城司全权处置。”

她深深看了赵泓一眼,目光复杂,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宾客早已散去大半,留下的几个也都面如土色,不敢多言。

赵泓与多宝并肩立于狼藉之中,四周是破碎的杯盘、湿漉的绸缎和仍在流淌的曲水。

“接下来如何?”多宝轻声问。

赵泓望着汴京的夜空,长长吐出一口气:“找出另外半册名单,查明所有通敌者。”

他转头看向多宝,眼中重新燃起火焰:“你可知,曹琰临死前说,我的‘好叔叔’北院大王很想我。”

多宝瞳孔微缩:“辽国北院大王耶律隆庆?他可是主战派的首脑。”

赵泓点头:“我怀疑,这份名单的泄露,与辽国内部权力斗争有关。有人想借宋人之手,清除政敌。”

多宝沉吟:“而曹琰,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

“一局大棋。”赵泓轻声道,“而我,似乎也是棋局中的一子。”

二人相视无言,却都明白,今夜揭开的,只是更大阴谋的序幕。

远处,传来四更的鼓声。

夜色正深。

开封府衙门的官兵将大长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时,赵泓和多宝已悄然从后门离开。

穿过几条街巷,汴京城的夜生活依旧喧嚣。酒肆灯笼高挂,勾栏丝竹不绝,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方才公主府中的惊心动魄,仿佛只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多宝领着赵泓拐进一条窄巷,敲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这里是?”赵泓警惕地环顾四周。

“我的一处私宅,无人知晓。”多宝点燃油灯,昏黄灯光下,他的面容略显疲惫,“你的伤需要处理。”

直到这时,赵泓才感觉到后背火辣辣的疼痛。霹雳弹的碎片擦伤了他的肩背,鲜血已浸透衣衫。

多宝熟练地取来清水、伤药和干净布条,帮赵泓脱下外袍,小心清理伤口。

“你怎会懂得这些?”赵泓忍不住问。多宝的手法太过娴熟,不像普通内侍。

多宝手上动作不停,轻声道:“我入宫前,曾在边关待过一段时间。那时宋辽战事频繁,伤患多,看也看会了。”

赵泓怔住。他认识多宝三年,只知他是官家身边得宠的内侍,聪慧机敏,精通机关数术,却从不知他还有这样的过往。

“你从未提起。”赵泓说。

多宝微微一笑:“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去,不是吗?”

赵泓默然。的确,比起自己辽国贵胄之子的身世,多宝的过往又算得了什么。

“今日...多谢你。”赵泓低声道,“若非你当众表明立场,我恐怕...”

“不必谢我。”多宝打断他,仔细包扎伤口,“我说的是实话。你的身世我早已知晓,但我认识的赵泓,从来不是辽国贵胄,而是大宋的皇城司探事官。”

赵泓心中暖流涌动,却又夹杂着难言的苦涩:“可我的血脉...”

“血脉又如何?”多宝包扎完毕,抬眼直视赵泓,“养育之恩大于天。官家待你如子侄,大宋是你生长之地。难道因为血脉,就要否定这二十多年的一切?”

赵泓沉默片刻,缓缓摇头:“自然不会。只是...知晓身世后,许多事情都变得复杂。曹琰临死前说,北院大王耶律隆庆很想我,显然辽国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且想利用我。”

多宝点头:“这正是我担心的。那份名单...曹琰撕毁的只是副本。”

赵泓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多宝自怀中取出几片湿漉的纸页,小心摊在桌上:“这些都是副本的残片。真正的名单,应该还在某处。”

“你如何得知?”

“副本的纸质是普通的澄心堂纸,而据我所知,这种机密名单,原册应当用特制的楮皮纸,防水防蠹,可保存数十年。”多宝指着残片上的水渍,“你看,这些纸页遇水即晕,绝非原册。”

赵泓仔细查看,果然如此。他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也就是说,真本尚未被毁?”

多宝点头:“曹琰撕毁副本,或许正是为了掩护真本中的其他人。他临死前说的那番话,恐怕也是有意误导。”

赵泓陷入沉思。如果曹琰是在误导,那么他提及北院大王的目的何在?是想挑动宋辽纷争,还是另有图谋?

“我们必须找到真本。”赵泓坚定道,“只有找到真本,才能知道还有哪些人牵扯其中,才能查明曹琰背后的指使者。”

多宝却面露忧色:“此事恐怕不易。经此一事,名单上的其他人定会加倍小心,甚至可能联手对付我们。”

赵泓冷笑:“那就让他们来吧。我倒要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依然灯火通明的大长公主府。今夜之变,必将震动朝野。明日早朝,不知有多少官员会借题发挥,弹劾自己这个“辽国细作”。

“官家那边...”赵泓有些迟疑。尽管有多宝作证,但自己的身世曝光,官家会作何反应?

多宝明白他的担忧,轻声道:“官家仁厚,且早有准备。你以为,为何官家会派我协助你查案?”

赵泓恍然:“原来官家早就...”

“官家一直知道你的身世,也一直在保护你。”多宝温声道,“他之所以让你查此案,正是相信你的忠诚。今夜之事,恐怕也在他预料之中。”

赵泓心中大震。原来自己一直活在官家的庇护之下,却浑然不知。

“明日我需面见官家。”赵泓下定决心。

多宝却摇头:“还不是时候。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名单真本。我怀疑,真本就在曹琰的某个心腹手中。”

“曹琰已死,他的手下树倒猢狲散,谁会保管如此重要的东西?”

多宝微微一笑:“你可记得曹琰身边那个总是低着头的书记官?姓文的那位。”

赵泓仔细回想,确有这么个人,总是跟在曹琰身后,沉默寡言,毫不起眼。

“文焕章?”赵泓想起名字,“他是曹琰的远亲,据说为人谨慎,掌管曹琰所有文书往来。”

“正是他。”多宝点头,“曹琰死后,他第一时间离开了公主府。我的人跟踪他,见他进了城西的一处宅院。”

赵泓眼中闪过锐光:“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会会这位文书记官。”

多宝却按住他:“不急。今夜动静太大,各方势力都在盯着。我们若现在去,等于告诉所有人文焕章手中有重要东西。”

“那你的意思是?”

“明早,以查案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去。”多宝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有时候,光明正大比偷偷摸摸更让人措手不及。”

赵泓会意,却又担忧:“只怕夜长梦多。”

多宝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竹筒:“这是官家特赐的令箭,必要时可调动一队皇城司亲从官。我已派人暗中看守文宅,他跑不了。”

赵泓这才放心。他看着多宝,忽然觉得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内侍,实则心思缜密,手段老辣,远非常人可比。

“多宝,你究竟是谁?”赵泓忍不住问。

多宝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飘忽:“一个选择站在你这边的人,这就够了。”

窗外,更鼓声响起,已是五更天。

黎明将至。

次日清晨,汴京城笼罩在薄雾中。

昨夜大长公主府的变故已传遍朝野,各种流言蜚语如野火蔓延。有说曹琰通敌叛国,畏罪自尽的;有说赵泓是辽国细作,大闹寿宴的;更有说官家已下密旨,要清洗朝中与辽国勾结的官员。

文焕章的宅邸位于城西榆林巷,一处不起眼的两进小院。当赵泓和多宝带着一队皇城司亲从官叩门时,文家老仆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去通报。

文焕章很快迎了出来。他年约四十,瘦削面庞,穿着寻常的青色直裰,看上去更像一个私塾先生,而非权倾朝野的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书记官。

“赵提举,多宝都知。”文焕章躬身行礼,神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他们的到来。

“文书记官。”赵泓还礼,“奉旨查案,有些事需请教文先生。”

“不敢,里面请。”文焕章侧身让客,目光在多宝脸上停留一瞬,又迅速移开。

三人入厅坐下,老仆奉茶后躬身退出。皇城司亲从官已悄然包围了整个宅院。

“文先生想必已知昨夜之事。”赵泓开门见山。

文焕章轻轻吹着茶沫,头也不抬:“略有耳闻。曹指挥使...当真可惜。”

多宝微微一笑:“文先生不觉意外?”

文焕章抬眼看了看多宝,淡淡道:“宦海浮沉,祸福难料,没什么可意外的。”

赵泓与多宝交换一个眼神。文焕章的态度太过平静,反而可疑。

“既如此,我也不绕弯子了。”赵泓直视文焕章,“曹琰已死,他手中的那份名单,真本在何处?”

文焕章手中茶盏微微一颤,几滴茶水溅出。他放下茶盏,用袖子轻轻擦拭桌面:“赵提举说的是什么名单?下官不知。”

多宝轻轻叩击桌面:“文先生,明人不说暗话。曹琰已死,你继续为他保守秘密,并无益处。反倒可能惹祸上身。”

文焕章沉默片刻,长叹一声:“非是下官不愿说,实是不敢说。那名单...牵扯太大。”

“大到连皇城司都扛不住?”赵泓挑眉。

文焕章苦笑:“赵提举,你可知名单上有哪些人?不只是朝中官员,还有宗室贵戚,甚至...包括辽国那边的重臣。这份名单一旦公开,宋辽两国都将天翻地覆。”

赵泓神色凝重:“正因如此,才必须掌控在朝廷手中。文先生,你是个明白人,应当知道利害。”

文焕章低头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显然内心挣扎。

多宝忽然道:“文先生可是担心家人安全?”

文焕章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多宝温声道:“昨夜我已派人将文夫人和两位公子接至安全处所。你放心,皇城司会确保他们平安。”

文焕章瞪大眼睛:“你...你们...”

“文先生,我们既然来了,自然是做足了准备。”赵泓接话,“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名单在哪里了吗?”

文焕章长叹一声,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罢了,罢了...名单在...在书房佛龛下的暗格里。”

多宝立即起身走向书房。不多时,他拿着一个扁平的铁盒回来。

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无字,纸质厚实,确是多宝所说的特制楮皮纸。

赵泓接过册子,小心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数十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简注着官职、联络方式和交易内容。他越看越是心惊,名单上果然不乏朝中重臣,甚至有几个是素以刚正不阿着称的清流。

翻到最后一页,赵泓瞳孔猛然收缩。

那一页上,赫然写着两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一个是多宝。

另一个,是他自己。

“这...”赵泓猛地抬头,看向多宝。

多宝接过册子,看到那两个名字,也是脸色骤变。

文焕章看着他们的反应,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现在你们明白了?这份名单,谁也动不得。”

赵泓强压心中惊涛,冷声道:“这是诬陷!”

“是吗?”文焕章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赵提举,你的身世已不是秘密。而多宝都知...你当真以为,无人知晓你的来历?”

多宝面色苍白,握紧拳头。

文焕章继续道:“多宝都知,本姓萧,乃辽国后族出身,因家族获罪,幼年入宋为质。官家怜你聪慧,让你在内侍省任职。我说得可对?”

多宝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赵泓震惊地看向多宝。原来多宝也是辽人!难怪他如此熟悉辽国事务,难怪他一直帮助自己...

文焕章看着二人,笑容越发深沉:“你们二人,一个是辽国贵胄之子,一个是辽国后族出身,却都在宋廷担任要职。这份名单上将你们列为暗桩,可算是合情合理吧?”

赵泓猛地站起:“这是栽赃!若我等真是辽国暗桩,为何要揭穿曹琰?”

文焕章悠悠道:“苦肉计而己。牺牲曹琰一人,保全更多暗桩,这笔买卖很划算。”

多宝忽然笑了,笑声清冷:“文先生好算计。可惜,你算漏了一件事。”

文焕章挑眉:“哦?”

多宝自怀中取出另一本册子,比手中的名单稍厚一些:“这才是真正的原册。你手中的,是曹琰伪造的副本,特意加上了我和赵泓的名字,以备不时之需。”

这次轮到文焕章脸色大变了。

多宝晃了晃手中的真本:“今早趁你尚未起身,我已派人取来了真本。刚才不过是试探你而已。”

赵泓恍然大悟,不禁佩服多宝的机警。

文焕章面如死灰,颤抖着手指向多宝:“你...你何时...”

“曹琰死后,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你。”多宝冷声道,“以曹琰的性格,如此重要的东西,定会交给最信任的人保管。而你是他最信任的书记官,又是远亲,自然是不二人选。”

文焕章颓然坐倒,喃喃道:“棋差一着...棋差一着啊...”

赵泓上前一步:“文先生,现在可以告诉我们真相了吧?是谁指使曹琰?这份名单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

文焕章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我不能说...说了,全家性命不保...”

多宝轻叹一声:“即便不说,你全家性命也难保。文先生,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现在唯一能救你家人的,就是与我们合作。”

文焕章沉默良久,终于艰难开口:“指使曹琰的...是...是...”

他突然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嘴角溢出一缕黑血。

“不好!”赵泓急步上前扶住他。

文焕章死死抓住赵泓的手臂,用尽最后力气吐出几个字:

“小心...玉津园...”

头一歪,气绝身亡。

赵泓探他鼻息,已无生机,显然是早已服下剧毒。

多宝检查文焕章方才用过的茶盏,在盏底发现一小片残留的蜡膜:“毒药藏在茶盏底,遇热即化。他早就准备好了...”

赵泓轻轻放下文焕章的尸体,心情复杂。又一个线索中断了。

“玉津园...”他喃喃道,“那不是皇家园林吗?”

多宝神色凝重:“每年这个时候,官家都会去玉津园观稼。三日后,正是观稼礼。”

赵泓与多宝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我们必须尽快入宫面圣。”赵泓沉声道。

多宝点头,将真本名单小心收好:“这份名单需立即呈交官家。至于你我名字在副本上一事...”

“我相信你。”赵泓打断他,目光坚定,“就如同你相信我一样。”

多宝怔了怔,眼中闪过感动,重重点头。

二人走出文宅,晨光已洒满汴京街头。街上行人渐多,叫卖声、车马声不绝于耳,一片太平景象。

然而赵泓和多宝心中清楚,这平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玉津园观稼礼,恐怕将有一场更大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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