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的声音,仿佛是从皇城的最深处,悠悠地传出来的。这声音,就像是一颗石子,被轻轻地投入了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在黄昏时分的宫阙之间,慢慢地荡漾开来。
臻多宝静静地站在御史台值房的窗前,他的目光,凝视着天际那最后一抹橘红色的余晖,渐渐地被青灰色的夜幕所吞噬。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刺痒感,突然从他的喉头涌起。他心中一紧,连忙从衣袖中抽出一方素绢,紧紧地捂住了嘴巴。
然而,那压抑的咳嗽声,却还是在这空荡荡的值房里,显得格外突兀。每一声咳嗽,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他的胸口,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好不容易,待那阵咳嗽稍稍平息下来,臻多宝才缓缓地展开了手中的绢帕。只见那洁白的绢帕上,沾染着点点猩红,宛如雪地中的红梅一般,鲜艳而刺眼。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默默地将那方染血的绢帕折好,然后收进了怀中。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一幕在自己身上发生。
转身望向悬挂在檀木架上的朝服,深青色的缎面在渐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他缓步上前,抬手以指尖轻轻抚过衣襟上皂缘环绕的獬豸绣纹。神兽怒目圆睁,独角指天,象征着风宪官的不屈与刚正。
这是他最后一次佩戴它了。
指尖顺着繁复的绣线游走,每一处转折都熟悉如故友。七年前他初入御史台,第一次穿上这身朝服时,老师曾抚着他的肩膀说:“多宝,记住,这獬豸不认权势,只辨忠奸。你我身为风宪,当以性命护持它代表的公道。”
如今,老师已长眠于城郊荒冢,而他,也将步其后尘。
值房外传来更鼓声,三慢两急,如同催命的符咒。他收回手,从案几上拿起一份奏疏副本,纸张边缘已因反复摩挲而微微起毛。他走到灯前,小心翼翼地将奏疏卷成细筒,揭开象笏的夹层,将其塞入其中。
动作缓慢,却无半分犹豫。
做完这一切,他整理衣冠,推开值房的门。晚风扑面,带着初冬特有的凛冽。他深吸一口气,向着垂拱殿的方向迈步而去。
与此同时,殿前司校场上,赵泓手中的凤嘴刀划破暮色,刀风呼啸,卷起地上零星落叶。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每一式都凝聚着多年沙场磨练出的杀伐之气。
当暮鼓声越过宫墙传入耳中,他收势而立,刀尖指地。指尖拂过凤嘴刀的刀锋,寒光映着他沉静却隐含忧虑的眼眸。
今日的皇城,安静得反常。
自三日前太后降下那道“因病静养”的懿旨,宫中气氛便一日紧过一日。禁军轮值频调,宫门守卫加倍,连他们这些殿前司的高级将领也被要求随时待命,不得离宫。
他解下佩刀,交给身旁的亲兵,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御史台方向。
不知那书呆子此刻在做什么?定是又伏在案前,为某桩无关紧要的案子翻阅故纸堆,连晚膳都忘了用吧?
想起臻多宝,赵泓心头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春闱放榜的日子,新科进士们身着华服,骑着高头大马,在京城的街道上游行,接受百姓们的欢呼和祝贺。赵泓奉命率领士兵维持秩序,确保游行的顺利进行。
在拥挤的人潮中,赵泓的目光突然被一个青衫少年吸引住了。那个少年身材修长,面容清秀,虽然穿着朴素,但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他不像其他进士那样意气风发,反而显得有些拘谨,手中紧紧握着一卷书,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然而,当赵泓的目光与他交汇时,他却毫不退缩,眼中闪烁着一种不容折辱的光芒。
后来,宫中举行宴饮,赵泓负责在殿外值守。宴会上,美酒佳肴,歌舞升平,但他却无心欣赏。突然,殿内传来一阵激烈的争辩声,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有人在争吵。赵泓心中一动,不禁好奇地竖起耳朵倾听。
没过多久,殿门猛地被推开,一个人踉跄着冲了出来。赵泓定睛一看,竟然是臻多宝!只见他衣冠不整,脸上赫然印着一个醒目的掌印,显然是刚刚被人打了。然而,尽管如此,他的头却高高扬起,眼神中燃烧着比刚才更强烈的怒火。
“怎么了?”赵泓见状,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同情,他难得地多管闲事地问了一句。
“户部侍郎贪墨河工款,证据确凿,陛下却因他是国舅而轻拿轻放。”臻多宝抹去嘴角血丝,“我不过据理力争罢了。”
“既知结果,何必自取其辱?”
臻多宝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目光灼灼:“若人人都知结果便退缩,公道何存?”
那一刻,赵泓久经沙场早已冷硬如铁的心,竟被这文弱书生眼中的火焰烫了一下。
从此,两条平行线开始交错。
赵泓下意识地摩挲着甲胄下藏着的一枚天青釉瓷片。那是半月前他生辰时,臻多宝赠他的礼物,说是前朝官窑的碎片,釉色如雨过天青。
“为何送此残片?”他当时不解。
臻多宝笑道:“完整瓷器难免束之高阁,唯这残片可随身携带。见它如见我,提醒赵兄,这世上除刀光剑影,还有天地清朗。”
如今想来,那笑容里藏着他不曾察觉的决绝。
“指挥使,时辰将至。”副将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赵泓点头,披甲向垂拱殿走去。
通往垂拱殿的长廊如一条蜿蜒的巨龙,连接着大周王朝的心脏。廊下彩绘斑驳,朱漆剥落处露出岁月的底色。
臻多宝捧着象笏,目不斜视地前行。两旁宫灯初上,将他孤单的身影拉长又缩短。
在长廊转弯处,另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伴随着甲胄摩擦的细响。
他不必抬头,便知来者是谁。
赵泓在离他五步远处停下,目光扫过他手中的象笏,眉头微蹙:“今日非大朝,何以执笏入宫?”
臻多宝抬眼,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眸:“有本上奏。”
“御前慎言。”赵泓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提醒。近来朝局动荡,皇帝因太后“卧病”而心烦意乱,已有多位言官因进言不当遭贬。
臻多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今日,恐负赵兄昔日‘慎言’之诫。”
赵泓心头一紧。他了解臻多宝,越是平静的外表下,越是藏着惊涛骇浪。他还想再问,但身后已有其他官员的脚步声传来。
两人只得继续前行,一文一武,并肩而行,却各怀心事。
“你甲胄下那片天青,可还带着?”臻多宝忽然轻声问。
赵泓怔了怔,点头。
“那便好。”臻多宝目视前方,“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请赵兄记得,天地有清朗,人心有公道。”
这句话如重锤击在赵泓胸口。他猛地伸手拉住臻多宝的手臂:“你到底要做什么?”
臻多宝看着他,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然:“做七年前那个挨了巴掌也不后退的御史该做的事。”
说罢,他抽出手臂,加快步伐,先一步踏入垂拱殿的门槛。
赵泓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消瘦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殿内光影中,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殿内灯火通明,熏香缭绕。皇帝端坐龙椅之上,面色疲惫,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两侧文武百官垂手而立,气氛凝重。
臻多宝走到御阶前,行大礼,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臣,监察御史臻多宝,有本启奏。”
“准。”皇帝的声音带着不耐。
臻多宝展开象笏,取出密奏,朗声道:“臣弹劾枢密使魏纯卿、参知政事郭谦、殿前都指挥使冯毅等十一人,结党营私,把持朝政,矫诏软禁太后,意图不轨!”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被点名的几位重臣面色骤变,其余官员或惊骇,或怀疑,或幸灾乐祸,唯有少数几人面露忧色。
赵泓刚踏入殿门,便听见臻多宝的声音,如惊雷炸响在耳边。他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对抗朝中最有权势的集团!
皇帝猛地坐直身体:“你说什么?太后是因病静养,何来软禁之说?”
“陛下!”臻多宝抬头,目光如炬,“太后并非生病,而是因发现魏纯卿等人私调边军,欲行废立之事,故被软禁于慈明殿!臣有密信为证!”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高举过头。
魏纯卿大步出列,厉声道:“陛下!臻多宝勾结边将,图谋不轨,如今竟敢污蔑朝中重臣,其心可诛!”
皇帝面色阴沉,示意内侍取过密信。他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难看。
臻多宝继续道:“臣还有人证物证,可证明魏纯卿等人与北辽暗通款曲,欲割让河北三州以求支持!”
殿内彻底炸开了锅。
赵泓紧握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早知道臻多宝在查一桩大案,却不知竟牵扯如此之广,如此之深。这已不是寻常弹劾,而是以性命为赌注的死谏!
“荒谬!”参知政事郭谦出列,“陛下,臻多宝分明是构陷忠良,臣请立即将其拿下,严加审问!”
皇帝看着手中的密信,又看向阶下跪得笔直的臻多宝,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臻多宝毫不退缩:“臣愿以性命担保所奏属实!请陛下即刻派人查验太后安危,调阅枢密院近日调兵文书,真相自可大白!”
魏纯卿冷笑:“陛下,臻多宝分明是想搅乱朝纲,为逆党张目!臣请陛下当机立断!”
一时间,殿内分为两派,争吵不休。
皇帝疲惫地揉着额角,忽然看向一直沉默的赵泓:“赵爱卿,你以为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赵泓身上。
赵泓深吸一口气,出列跪奏:“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确认太后安危。若太后果真安好,则臻御史所奏不实,自当按律治罪;若太后确遭软禁,则事关国本,不可不查。”
这是他能为臻多宝做的最大限度的维护——将争议引向一个可以验证的事实。
魏纯卿狠狠瞪了赵泓一眼,却无法反驳。
皇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赵爱卿所言有理。即刻派...”
“报——”殿外突然传来急报声,一名禁军连滚爬入殿,“陛下!北苑起火,疑似有刺客潜入!”
殿内顿时大乱。
皇帝猛地起身:“护驾!”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赵泓看见魏纯卿向殿前都指挥使冯毅使了个眼色,冯毅微微点头,手已按上刀柄。
而臻多宝仍跪在原地,仰头看着这场混乱,脸上是早有所料的平静。
赵泓心沉到谷底。他明白了,今日这朝会,本就是个陷阱。无论是对皇帝,对太后,还是对臻多宝,抑或是对他自己。
鼓声彻底消散,夜幕降临,大周王朝最漫长的一夜开始了。
火光在北苑方向隐隐闪烁,映得殿内每个人的脸明明灭灭。皇帝已被护卫层层保护起来,朝臣们或惊慌失措,或强作镇定,或暗中交换着眼神。
臻多宝仍跪在御阶前,在一片混乱中如同激流中的礁石,纹丝不动。赵泓看见他微微侧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与自己的视线短暂交汇。
那眼神中有决绝,有歉意,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
殿前都指挥使冯毅已调集侍卫封锁了殿门,按律,非常时期,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魏纯卿站在皇帝身侧,看似护驾,实则与冯毅一内一外,控制了整个垂拱殿。
“陛下,”魏纯卿声音沉肃,“宫中突发变故,为保圣驾万全,请陛下暂移驾福宁殿。”
皇帝面色铁青,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臻多宝身上:“臻多宝,你方才所言,可有实证?”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臻多宝身上。他缓缓从怀中又取出一物,是一枚象牙令牌,上面雕刻着复杂的纹路。
“此乃从慈明殿内侍身上搜出的令牌,可自由通行被封锁的慈明殿。臣已查明,持此令牌者,皆为魏枢密心腹。”
魏纯卿脸色微变,随即冷笑:“伪造令牌,构陷大臣,臻御史真是费尽心机!”
就在双方对峙之际,赵泓忽然出列:“陛下,臣愿率一队人马,前往北苑查探火情,并护卫慈明殿。”
魏纯卿立即反对:“不可!赵指挥使职责是护卫陛下,岂可轻易离开?”
皇帝看着赵泓,又看看臻多宝,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缓缓坐下,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准赵爱卿所请。点二百殿前司兵马,速去速回。”
“陛下!”魏纯卿还想再劝。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朕还没到任人摆布的地步!”
赵泓领旨,快步向殿外走去。经过臻多宝身边时,他脚步微顿,听见臻多宝极轻的声音:“慈明殿西侧小门,有我心腹接应。”
赵泓没有回应,大步离去。
殿内气氛更加凝重。臻多宝的弹劾,皇帝的怒意,赵泓的离去,让原本微妙的平衡被打破。
臻多宝抬头直视魏纯卿:“魏枢密是否好奇,我是如何得到那枚令牌的?”
魏纯卿眯起眼睛,不答话。
“是太后身边的陈宫女,冒死带出的。”臻多宝声音清朗,确保殿内每个人都能听见,“她告诉我,太后并非生病,而是被软禁。每日太医请脉,不过是走个过场,连药都不曾真正服用。”
郭谦厉声道:“休得胡言!太后凤体违和,太医日日请脉记录俱在,岂容你信口雌黄!”
“记录可以伪造,如同人心可以伪装。”臻多宝毫不退缩,“就如同三日前,枢密院调遣河北边防军南下的文书,用的是陛下印玺,但陛下可曾亲眼见过那份调令?”
皇帝瞳孔猛缩:“什么调令?”
臻多宝从袖中又取出一份文书副本:“这是臣冒死抄录的调令副本,上面有枢密院副使签名用印,调遣边防精锐三万人,南下‘勤王’。但京师安宁,何须边军勤王?”
魏纯卿终于按捺不住,大步上前:“陛下!臻多宝分明是勾结外将,图谋不轨!臣请立即将其正法!”
几名侍卫应声上前,欲拿下臻多宝。
“且慢!”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发老臣在内侍搀扶下,颤巍巍走入殿中。正是已致仕的前枢密使,三朝元老文彦博。
“文老?”皇帝惊讶起身,“您怎么...”
文彦博艰难跪拜:“老臣冒死入宫,是有要事启奏陛下。”他抬头,目光如电扫过魏纯卿,“魏枢密,你可知边军异动,已引起北辽警觉?若此时北境有变,你担待得起吗?”
魏纯卿脸色终于变了:“文老此言何意?”
“意思是,你的调令,已被河北安抚使沈钊扣下!”文彦博从怀中取出一份军报,“沈钊八百里加急送抵老夫府上,请老夫务必面圣!边防军一兵一卒也未调动!”
殿内再次哗然。
臻多宝眼中闪过惊喜,他没想到文彦博会突然出现,更没想到自己的谋划竟在关键时刻得到了如此有力的佐证。
皇帝接过军报,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沉。他抬头看向魏纯卿,眼中已满是杀机:“魏卿,作何解释?”
魏纯卿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周啊!太后...太后她听信谗言,欲废陛下另立,臣不得已才...”
“胡说!”臻多宝厉声打断,“太后从未有废立之意!她只是发现了你们与北辽的密约!那份以割让河北三州换取北辽支持你们废帝自立的密约!”
此言如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
就连文彦博也震惊地看向魏纯卿:“你...你竟敢通敌卖国?”
魏纯卿猛地抬头,眼中已满是疯狂:“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别怪臣无礼了!冯毅!”
冯毅应声拔刀,殿前司侍卫纷纷亮出兵器,将整个垂拱殿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要造反吗?”皇帝又惊又怒。
魏纯卿缓缓起身,脸上再无恭敬之色:“陛下,若非您优柔寡断,迟迟不立太子,致使朝局动荡,臣等又何须出此下策?今日之事,已成定局,请陛下下诏逊位,保全身家性命。”
一些忠于皇帝的侍卫拔刀护在御前,双方剑拔弩张,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臻多宝趁乱起身,快步走到文彦博身边,低声道:“文老,赵指挥使已去慈明殿,只要太后现身,乱局可定。”
文彦博点头,提高声音:“魏纯卿!你可想清楚了,殿前司并非全都听你指挥!赵泓已去调兵,京中禁军也未必全都附逆!”
魏纯卿冷笑:“赵泓?他出得了皇城吗?”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一名满身是血的侍卫冲入殿内:“陛下!赵指挥使率兵与叛军在北苑交战,已突破重围,向慈明殿去了!”
希望重燃。
臻多宝紧握象笏,指节发白。他看向殿外,夜色深沉,火光闪烁,不知赵泓能否顺利抵达慈明殿,能否请出太后,平定这场叛乱。
而他,已做了能做的一切。
魏纯卿眼神阴鸷,挥手示意冯毅控制全场。他走到臻多宝面前,声音冷得像冰:“臻御史,好手段。不过你以为,这样就能扭转乾坤吗?”
臻多宝平静回视:“獬豸虽独角,却能辨忠奸。多宝不才,愿效此兽,以命明志。”
殿外杀声震天,殿内剑拔弩张。这个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