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持续了整整一夜。
不是末日后常见的灰黑色毒雨,也不是净化大阵激发的灵气甘霖,只是最普通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山雨。雨势不大,淅淅沥沥,却冲刷掉了旧钢厂废墟表面那层粘稠的污垢,露出了锈蚀钢铁原本的暗红本色——那是时间与氧化的痕迹,而非浊气侵蚀的疮疤。
黎明时分,雨停了。
顾九歌站在办公楼废墟的最高处,眺望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地平线。东方天际,云层破开一道缝隙,久违的晨光从缝隙中漏下,在湿漉漉的大地上投下长长的、金色的光带。
很淡,但确实是阳光。
七七蜷在她脚边,琥珀瞳孔望着那些光带,尾巴轻轻摆动:全球浊气浓度稳定在斩断锚点后的水平,没有再回升。那些活跃的污染源……大多数进入了休眠状态,少数还在缓慢衰退。
“北方那个‘摇篮’呢?”顾九歌问。
能量读数下降了47%,结构稳定性大幅降低,但核心还在运转。七七停顿了一下,它内部的生命反应……数量减少了三分之二,剩下的波动很微弱,像是进入了某种……冬眠?
顾九歌点点头,没有说话。
冬眠,意味着没有死。意味着一旦条件合适,它们还会醒来。
但至少,现在安静了。
废墟下方,幸存者们正在忙碌。周毅和老熊带着恢复较好的几个地质队员,从旧钢厂的仓库和停车场里又翻找出几辆还能用的车——一辆中型厢式货车、两辆皮卡、还有一辆油罐车,里面居然还有小半罐柴油。小夏则带着女性和伤员,收集所有能找到的食物、药品、干净的水。
林文远坐在一辆皮卡的车斗里,腿上摊开一张用防水布包裹的详细地图。他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在地图上标记着路线、补给点、危险区域。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专注得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带队勘探的时候。
“从这里往东北方向,”他用铅笔点着地图上一个标着“7号国道”的蓝色线条,“沿着这条老路走,避开主要城镇,大约一百八十公里后,会进入一片丘陵地带。那里有几个废弃的矿山工人聚居区,房屋虽然简陋,但结构坚固,而且远离污染源。”
“能容纳多少人?”顾九歌从废墟上跃下,走到车边。
“如果挤一挤,两百人左右。”林文远抬起头,“我们现在总共三百二十七人,得分两批,或者找更多据点。”
“分两批。”顾九歌说,“你带一批去矿山。周毅带另一批,往东南方向,去青云观山下的村庄——那里的村民应该已经撤离了,但房子还在,而且道观周围的净化场虽然衰弱,依然比别处干净。”
林文远皱眉:“那你呢?”
顾九歌看向北方:“我去方舟。”
“一个人?”
“带上七七就够了。”顾九歌说,“人多反而不便。方舟是国家级避难所,里面的情况可能比外面更复杂。”
林文远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本子,递给顾九歌:“这是我这些年调查‘K-7’和归墟计划时,整理的部分资料。里面有些代号、人名、地点,可能对你有用。”
顾九歌接过本子,翻开第一页。字迹工整,记录着时间、地点、事件,还有大量手绘的图表和符号注释。有些地方用红笔圈出,旁边标注着“存疑”、“待核实”、“极度危险”等字样。
她翻到中间一页,目光停在一段记录上:
“秦岳,男,68岁,理论物理学家兼生物工程专家,‘K-7’项目三位创始人之一。三年前突然从公众视野消失,官方记录为‘因病退休’。但我查到他消失前三个月,曾七次秘密前往西北某军事禁区,最后一次离开时,随身携带了一个铅制密封箱。”
“怀疑他带走了‘K-7’项目的原始数据和某种关键样本。”
再往后翻,是一张手绘的、极其粗略的地下结构图,标注着“方舟内部推测布局”。图上有几个区域被特别标出:中央控制室、生态农场区、样本库、以及一个用红笔画了三个问号的区域——位置在最底层,标注只有两个字:
“禁地”。
“这个禁地是什么?”顾九歌指着那处。
林文远摇头:“不知道。我查遍了所有能接触到的公开和半公开资料,都没有关于方舟最底层的记录。问过几个参与过早期设计的老工程师,他们都讳莫如深,只说那是‘为最坏情况准备的最后手段’。”
他顿了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秦院士真的在方舟,他一定在禁地附近。以他的权限和性格,不会待在普通生活区。”
顾九歌合上本子,收进背包。她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暗红晶体立方体:“这个解码器,方舟里可能有吗?”
“应该有。”林文远说,“‘K-7’项目的主要设备都集中在几个国家级实验室和避难所,方舟是其中之一。就算没有完整的解码器,也一定有读取设备。”
两人说话间,废墟另一头传来一阵骚动。
顾九歌转头望去,只见几个幸存者围在一处半塌的厂房门口,似乎在争论什么。周毅和老熊快步赶过去,很快,老熊脸色难看地跑了回来:
“顾姐,林队……你们最好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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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房内部,空间比想象中宽敞。
这里以前应该是某种重型设备的装配车间,地面还留着固定基座的螺栓孔,天花板上垂着断裂的起重链条。但现在,车间中央堆放着大量暗红色的、半透明的“茧”。
每个茧都有一人高,表面覆盖着细密的晶体鳞片,内部隐约能看到蜷缩的人形轮廓。茧的数量大约有五十个,整齐排列成五排,像是在举行某种诡异的仪式。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这些茧还在微微搏动。
像心脏一样,缓慢而坚定地膨胀、收缩。随着搏动,茧表面的晶体鳞片会发出微弱的暗红光芒,像呼吸般明灭不定。
“这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林文远声音发紧。
“刚才搜物资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地质队员脸色苍白,“我们发现这间厂房的门是从外面焊死的,就撬开看看……结果……”
顾九歌走上前,伸手触碰其中一个茧的表面。
晶体鳞片冰凉坚硬,但下面包裹的“茧膜”却柔软而有弹性,像是某种生物的胎膜。她能感觉到,茧内部有微弱的生命气息,但那气息很古怪——不是人类的,也不是纯粹的怪物,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混沌未明的状态。
七七从她肩上跳下,绕着茧群转了一圈,琥珀瞳孔中光芒闪烁。
主人,这些茧里的生命体……处于深度休眠状态。它的声音带着疑惑,但他们体内的浊气浓度很低,比外面那些信徒低得多。而且……他们的意识波动很平静,没有痛苦,也没有疯狂,更像是……在等待。
“等待什么?”
不知道。七七的尾巴焦躁地甩动,但我能感觉到,每个茧内部都有一个微型的、自我循环的能量场。这个能量场在缓慢净化他们体内的浊气残留,同时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活动。
顾九歌眼神一动:“你是说……这些茧不是污染产物,而是……保护措施?”
可能性很高。七七跳回她肩上,而且这些茧的能量场结构……很眼熟。
它顿了顿:和青云观的净化阵法,有七成相似。
顾九歌与林文远对视一眼。
“有人在这里布设了净化场,用这些茧保护了五十个人?”林文远难以置信,“谁做的?什么时候做的?目的是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
顾九歌拔出斩浊剑——剑身已经彻底黯淡,内部的净化阵法全部损毁,但剑本身的材质依然是克制浊气的特殊合金。她用剑尖轻轻划开其中一个茧的表面。
茧膜应声裂开一道口子。
没有流出粘液,没有涌出浊气,只有一股淡淡的、带着草药清香的暖流从裂缝中溢出。茧内,一个年轻男子蜷缩着,双目紧闭,呼吸平稳,脸色红润,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最奇特的是,他裸露的皮肤上没有任何暗红纹路,眼神空洞或者变异的迹象。
完全就是一个健康的、正常的人类。
“把他弄出来。”顾九歌说。
周毅和老熊上前,小心地撕开茧膜,将年轻男子抬出,平放在地上。男子依旧沉睡,但胸膛起伏平稳,甚至能听到轻微的鼾声。
林文远蹲下身,检查男子的脉搏、瞳孔、皮肤状态,越检查脸色越凝重:“完全正常……不,比正常人更健康。他的新陈代谢率极低,像是进入了深度冬眠状态,但所有生理指标都完美得……不像话。”
顾九歌将手按在男子额头,神识微探。
意识海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噩梦,没有幻觉,没有任何精神活动的迹象。但他的潜意识深处,埋藏着一个简单的、不断重复的指令:
“等待信号。”
“等待净化完成。”
“等待……新世界。”
她收回手,看向其他四十九个茧。
“这些人,是被选中的‘种子’。”她轻声说,“不是归墟的种子,而是……某个试图在末日中保留人类火种的人,选中的‘希望之种’。”
“是谁?”周毅问。
顾九歌摇头。但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能布设如此精妙净化场的人,能制造这种维持生命同时净化浊气的“茧”的人,能接触到“K-7”项目核心技术和资源的人……
很可能,就是秦岳。
或者至少,是秦岳这一派的人。
“把这些茧全部打开,”她对周毅说,“小心点,别伤到里面的人。弄醒他们,问清楚发生了什么,是谁把他们封进茧里的。”
她又看向林文远:“我们的计划要调整了。”
“怎么调整?”
“你带所有人——包括这些刚醒来的‘种子’——去矿山据点。”顾九歌说,“那里相对安全,而且有足够的空间和资源,可以建立一个临时避难所。”
“那你呢?”
“我还是去方舟。”顾九歌看向北方,“但现在,我更确定那里有我要找的答案了。”
她转身,走出厂房。
晨光已经洒满大地,废墟上的积水映着金色的光斑。远处山峦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鸟鸣声从林间传来——不是变异怪物的嘶吼,而是真正的、清脆的鸟鸣。
这个世界,正在缓慢地、艰难地,从死亡的边缘爬回来。
但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顾九歌握了握已经失去光泽的斩浊剑,又将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个暗红晶体立方体,还有林文远给的小本子。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七七:
“准备好了吗?”
灰绿色的小猫跃上她肩头,琥珀瞳孔映着晨光,亮如星辰。
随时可以出发,主人。
顾九歌迈步,走向那辆已经加满油、检查完毕的越野车。
车门关闭,引擎发动。
车窗外,林文远、周毅、老熊、小夏,还有那些幸存者们,站在废墟上,目送她离开。
没有人说保重。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有些仗,只能一个人打。
越野车驶出旧钢厂,驶上荒废的国道,朝着北方,朝着那个代号“方舟”的、可能藏着这个世界最后秘密的地方。
渐行渐远。
车后视镜里,废墟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
而前方,道路漫长。
天色,彻底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