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不仅能冻透青阳村的茅屋土墙,亦能越过千山万水,直吹入大宁王朝的心脏——那座金碧辉煌、守卫森严的紫禁城。
御书房内,地龙烧得极旺,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凝滞压抑的沉重气氛。晟绪帝,这位在位已十余载、年近四旬的君王,此刻正负手立于巨大的堪舆图前。地图上,北境蜿蜒的长城防线被朱笔重点勾勒,西南的土司地域则标记着纷乱的符号,东南沿海则零星点缀着代表倭寇侵扰的墨点。
他身形略显清瘦,面容带着常年操劳的倦怠,但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此刻正死死盯着地图,仿佛要透过这绢帛,看清他这庞大帝国肌体上每一处溃烂的疮痍。
“砰!”
一声闷响打破了寂静。晟绪帝猛地回身,宽大的龙袖扫过御案,将上面堆积如山的奏折拂落大半,雪片般的纸页散落一地。
“赈灾!赈灾!还是赈灾!”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北直隶雪灾,山东河道冰封,河南饥民……这满朝的衮衮诸公,除了会向朕伸手要钱,还会做什么?!”
贴身太监汪安,一个面容白净、眼神沉稳的老宦官,连忙躬身小步上前,无声地拾捡着散落的奏折,动作轻缓,生怕再触怒龙颜。他侍奉晟绪帝多年,深知这位主子并非昏聩之君,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奈何这大宁王朝积弊已深,恰似一艘四处漏水的巨舰,纵有明君掌舵,修补的速度也赶不上破损的速度。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汪安的声音温和而带着安抚,“各地天灾频仍,也是没法子的事。所幸国库尚能支应……”
“支应?拿什么支应?!”晟绪帝打断他,指着那些奏折,语气充满了疲惫与嘲弄,“汪安,你跟了朕这么多年,国库还有多少银子,你不清楚?去年岁入,刨去各项开支,能剩下多少?北面狄戎,因酷寒草场枯萎,今冬南下劫掠之势远超往年,边军催要饷银、补充军械的折子都快把朕淹了!南边那些豪族,变着法地隐匿田亩,逃避赋税!西南改土归流,看似顺利,暗地里那些土司头人,哪个不是阳奉阴违,一有机会便煽动叛乱!还有那该死的倭寇,趁着海防松弛,频频袭扰沿海!处处都要用钱!可银子呢?!”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每年五千余万两的岁入,听着不少!可这庞大的帝国,官吏俸禄、军队开销、河工水利、赈灾抚恤……哪一样不是吞金的巨兽?!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朕这个皇帝,当得像个四处乞讨的叫花子!”
汪安沉默着,将拾起的奏折轻轻放回御案。他知道皇帝说的都是实情。大宁王朝立国已逾百年,早年间的锐气早已被岁月磨平,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吏治逐渐腐败,财政左支右绌。加之近些年天象异常,北地酷寒,南方也多雨涝,天灾人祸交织,使得这本就沉重的担子,几乎要压垮这位还算勤政的君王。
“陛下,”汪安斟酌着词语,低声道,“或许……或许可再议加征之事?或从内帑……”
“加征?”晟绪帝冷笑,“再加征,你是想逼得更多百姓揭竿而起吗?内帑?朕的内帑还能支撑几时?”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去,传朕旨意,令户部再仔细核计,能从哪些用度里再挤出些银子来,优先保障北疆军需和几处重灾区的赈济。另外……让东厂和锦衣卫给朕盯紧了,看看这满朝文武,各地督抚,到底有多少人,一边跟朕哭穷,一边中饱私囊!”
他的声音到最后,已带上了森然的杀意。汪安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道:“老奴遵旨。”
就在庙堂之上为银钱焦头烂额、暗流涌动之际,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青阳村,虽然同样笼罩在严寒之下,却因那小小的蜂窝煤,透出了一丝截然不同的生机。
陈羽那二十两“买断银”和梁世琛的出面斡旋,效果立竿见影。老宅那边彻底偃旗息鼓,再不敢上门纠缠。镇上那位周老爷,在接到梁家委婉的“提醒”后,也悻悻然打消了念头,毕竟为了一个乡下丫头,得罪在延昌县乃至州府都颇有影响力的梁家,实在不智。
陈笑终于彻底安下心来,脸上恢复了少女应有的血色,人也开朗了不少。她主动帮着苏晚晴整理文书,跟着薄淑萍学习家务,偶尔还会逗弄小丫和陈泽,俨然成了这个大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她心中对大哥的感激无以复加,只能用自己的勤快和乖巧来回报。
蜂窝煤的生意愈发红火,作坊日夜不停工,依然供不应求。五村联合砖窑的筹备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经过几轮磋商,最终确定了占股比例:青阳村以技术、管理和部分资金土地入股,占股三成五;下柳村、申北村各出资出力,各占一成五;靠山村、河口村资源稍逊,各占一成。联合理事会也已成立,选址定在青阳村与靠山村交界处的一片荒坡,只待来年开春冻土融化,便可破土动工。
这日,陈羽正在家中与陈石、陈川核算砖窑前期投入的详细预算,村长陈永贵满脸喜色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封公文。
“大郎!好事!大好事!”陈永贵声音洪亮,引得屋内众人都看了过来。
“永贵伯,何事如此高兴?”陈羽放下手中的炭笔问道。
“县衙来的公文!”陈永贵将公文递给陈羽,“李县令对咱们献上蜂窝煤之术,惠及民生之举,大为赞赏!不仅再次嘉奖,还特批了一条,将咱们青阳村的蜂窝煤,列为今冬县衙指定的‘官用采买’物资之一!以后县衙各房、驿站、乃至部分官舍的取暖用煤,都优先从咱们这里采购!价格按市价,但需求稳定!”
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有了官府这个稳定且信誉卓着的大客户,蜂窝煤作坊的销路就更不用愁了,等于有了一道护身符!
陈羽接过公文仔细看了看,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无疑是县令李文宣对他,或者说对青阳村的一种肯定和扶持。
“另外,”陈永贵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道,“听说,县令大人还将咱们这蜂窝煤,作为‘祥瑞’和‘善政’的例子,写进了呈送州府乃至京师的年终考评奏报里了!”
陈羽心中一动。若真如此,这蜂窝煤的意义,可就远远超出了青阳村一隅之地了。或许,在庙堂之上那位为银钱焦头烂额的皇帝眼中,这等能惠及底层百姓、且无需朝廷投入太多便能推广的“小物件”,也算是一丝难得的慰藉和亮点?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遥远京城中的风雨,再对比眼下这虽忙碌却充满希望的日子,心中感慨万千。庙堂之高,忧的是江山社稷,虑的是亿万生民;江湖之远,求的不过是一室温暖,一家安康。
他无法解决帝国的困境,但他可以尽力守护好眼前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这是好事。”陈羽收敛心神,对陈永贵道,“既然县尊大人如此看重,我们更要把好质量关,绝不能出任何纰漏。另外,永贵伯,眼看年关将近,作坊是不是该给村民们结算一次分红,让大家都能过个肥年?也安安大家的心。”
“对对对!正该如此!”陈永贵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消息传开,青阳村再次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官府的认可和稳定的订单,如同给村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当第一批分红铜钱发到参与作坊劳作的村民手中时,那沉甸甸的触感和叮当作响的声音,更是将喜悦推向了高潮。许多人家开始大胆地置办年货,割肉买布,村子里弥漫着难得的富足和期盼的气氛。
陈羽看着这一切,心中踏实。他站在自家小院的门口,望着远处白雪覆盖的田野和更远处隐约的山峦。
庙堂的寒风他无力阻挡,但在这乡野之间,他点燃的这束微光,正努力地温暖着越来越多的人。
这个冬天,依旧寒冷。但青阳村的人们心中,却燃着一团名为希望的火。而这团火,正是从那不起眼的、黑乎乎的蜂窝煤中,孕育而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