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羽归家,与妻儿团聚,享受这难得的安宁,并暗中梳理村中潜流之际,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大宁王朝权力中枢——京师燕都,一场因延昌县疫情而起的波澜,正在皇城深处酝酿。
金碧辉煌的乾元殿内,早朝的气氛凝重得如同殿外铅灰色的天空。年仅三旬、登基已十载的晟绪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眉宇紧锁,手中紧紧攥着一份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这份来自塑北州州牧胡谦的急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朝堂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众卿家,”晟绪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疲惫,他将奏折轻轻放在御案上,目光扫过丹陛之下垂手恭立的文武百官,“塑北州,延昌县,突发恶疫!症状凶险,传染极速,已有蔓延之势!胡谦奏报,已严令封控,然疫情如火,恐非一县一郡之力可制。此事,关乎社稷安稳,黎民存亡,诸卿都议一议吧。”
“瘟疫”二字一出,偌大的殿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位列班前的文武重臣们,个个面色陡变。他们太清楚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了!史书上那“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惨状,那动辄一城一地化为鬼域的记载,无不提醒着他们这场天灾的恐怖。一旦失控,不仅生灵涂炭,更可能动摇国本,引发民变,甚至给虎视眈眈的北方夷戎以可乘之机!
须发皆白、身形清癯的三朝元老,内阁首辅叶知秋,率先出班,他步履沉稳,声音却带着沉重的忧虑:“陛下,老臣以为,瘟疫之事,绝不可等闲视之!应立即下旨,命塑北州及周边各州府,严密封锁疫区,绝不可使疫情扩散!同时,太医院当精选得力太医,携带宫中珍藏药材,火速前往延昌县,主持救治!并急调周边州县库储粮草药材,驰援灾区,安定民心!此乃当务之急!”
叶知秋老成谋国,所言皆是应对大疫的常规之策,稳妥持重。
紧接着,内阁次辅徐远臻也出列附和:“叶阁老所言极是。陛下,还需严令地方,如实奏报疫情,不得有任何隐瞒延误!凡有欺瞒者,立斩不赦!并应昭告天下,祈禳灾异,以示陛下恤民之心。”徐远臻年近花甲,与叶知秋理念相近,更为保守。
这时,另一位内阁次辅,年富力强、被视为晟绪帝心腹改革派的宋至衡,迈步出班。他年约四旬,目光锐利,朗声道:“陛下,二位阁老所言,乃固本之策,臣附议。然臣以为,除却封、救、赈之外,更需追本溯源!此疫发于雪灾之后,可见地方防灾、赈灾或有疏漏,以至民生凋敝,疫气横生!臣恳请陛下,借此机会,彻查塑北州乃至相关州府雪灾应对、钱粮调度、民生安抚之实情!若有贪墨渎职、玩忽职守者,严惩不贷!唯有吏治清明,方能根除祸患,使我大宁江山永固!”
宋至衡此言,直指吏治根本,带着一股锐意进取的气势,也与他一贯推动的新政主张相呼应。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议论声,保守派与改革派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锋。
晟绪帝听着三位股肱之臣的奏对,面色沉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他登基十年,立志中兴,奈何国内积弊已深,天灾人祸不断,北方夷戎更是年年叩边,使得他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此刻,瘟疫的噩耗与朝臣们或保守或激进的建言交织在一起,更让他心绪烦乱。
就在这时,兵部尚书又出列,呈上另一份紧急军报,更是让局势复杂了几分:“陛下,北疆八百里加急!今冬酷寒,塞外雪灾尤甚于我朝,夷戎各部族人口、牛羊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其王庭遣使来报,今春已无力南下寇边,恳请陛下天恩,重开边境榷场,许其以牛羊马匹换取我朝粮食、茶叶、布匹、铁器(有限制),以度灾年。”
北疆请开互市!
这个消息,与南方的瘟疫一同传来,让晟绪帝和满朝文武的心情更加复杂。夷戎势弱,请求开市,这无疑是缓解北疆军事压力的良机,也能通过贸易获取急需的战马。但开市涉及敏感的铁器、粮食出口,且夷戎反复无常,朝中对此历来争议极大。
一时间,朝堂之上,围绕着如何应对瘟疫,以及是否准予北疆开市,争论不休。保守派多主张严防死守,对夷戎严词拒绝;改革派则倾向于借机整顿吏治,并对开市持审慎开放态度。
晟绪帝只觉得头痛欲裂。南方瘟疫如同燎原之火,北方夷戎虽暂缓兵锋,却提出了更为棘手的贸易要求。内忧外患,交织而来。
“够了!”晟绪帝猛地一拍御案,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压下了所有的争论,“瘟疫之事,关乎百万生民,刻不容缓!就依叶爱卿、徐爱卿所奏,立刻拟旨,着太医院选派精干太医,携宫内药材,火速前往塑北州延昌县!命户部、工部,紧急调拨钱粮、石灰等防疫物资,驰援灾区!各地方官员,务必恪尽职守,严控疫情,若有懈怠,定斩不饶!”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宋至衡,补充道:“宋爱卿所言吏治之事,亦需重视。着都察院、吏部,暗中查访塑北州雪灾应对及疫情初发时之情状,若有实证,严惩不贷!”
处理完瘟疫之事,他又看向兵部尚书:“至于北疆开市之请……夷戎狼子野心,不可不防。然其既示弱请市,亦是一时之机。命北疆督师严密监视夷戎动向,其所请开市之事,容后再议,令其使者于边境驿馆等候旨意!”
晟绪帝最终采取了相对稳妥的决策,先全力应对迫在眉睫的瘟疫,对北疆开市则暂时搁置,以观后效。
一道道旨意从乾元殿发出,通过帝国的驿道,飞速传向四方。然而,无论是晟绪帝,还是满朝文武,此刻都尚未接到延昌县疫情已被有效控制、甚至总结出系统防疫策略的后续捷报。整个大宁王朝的高层,依然笼罩在瘟疫可能失控的巨大阴影之下。
……
而与此同时,远在塑北州延昌县的青阳村,却即将迎来一场与朝廷忧患截然不同的“盛事”。
县令李文宣在接到郡守府转发来的、州府初步嘉奖文书并拨付的第一笔赏银后,毫不犹豫地兑现了承诺。他亲自带着县丞、师爷以及一队衙役,捧着用红绸覆盖的托盘(里面是官银和嘉奖文书),骑着高头大马,浩浩荡荡地出了县城,直奔青阳村而来。
县令大人要亲赴一个村庄,嘉奖一个普通村民!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青阳村及周边村落。
青阳村顿时沸腾了!
村长陈永贵激动得老脸通红,连忙召集所有村民,清扫道路,整理祠堂,准备香案,要以最隆重的礼节迎接父母官。陈石、陈川等人更是与有荣焉,忙前忙后,脸上洋溢着自豪与兴奋。大多数村民也都欢欣鼓舞,觉得这是整个青阳村的荣耀。
然而,在这片喜庆的气氛下,暗流依旧在涌动。
老宅内,陈识透过窗缝,看着外面喧闹准备的人群,听着那刺耳的锣鼓声(村里自发组织的),脸上扭曲,妒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县令亲至,郡州嘉奖……这份他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荣耀,如今却要落在那个他从小踩在脚下、后来更是视若仇寇的大哥身上!
“风光吧……得意吧……”陈识咬牙切齿,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爬得越高,摔得越惨!我看你这‘荣华富贵’,能享受到几时!”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炕上、依旧病恹恹的王氏,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之前散播的谣言,虽然被压下,但种子已经播下。他需要一把火,一把能在最关键时刻,将陈羽烧得身败名裂的烈火!
他悄悄溜出后门,隐入村后的小树林,那里,有一个他早已联系好的、镇上的闲汉在等他……
村西小院内,陈羽看着家人们为他更换干净衣衫,准备迎接县令,心中却并无太多喜悦,反而更加警惕。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县令的亲至和嘉奖,是将他架在火上烤。不仅村内的陈识会更加嫉恨,恐怕也会引来村外更多不明的目光。
“爹爹,县太爷是来给你发大红花吗?”小丫扯着陈羽的衣角,天真地问。
陈羽弯腰抱起女儿,笑了笑,眼神却深邃:“是啊,丫丫。不过,这花好不好戴,还得看后面呢。”
苏晚晴为他整理着衣襟,轻声道:“相公,今日之后,你便是这延昌县的名人了。福祸相依,还需谨慎。”
薄淑萍也担忧地点点头。
陈羽握住她们的手,给予一个安心的眼神:“放心,我心里有数。该来的,总会来。”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了震耳的锣声和欢呼声——县令李文宣的仪仗,已经到了!
陈羽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目光平静而坚定,迈步向祠堂走去。一场属于他的荣光时刻即将到来,但这荣耀的背后,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与未知的挑战。青阳村的天空,在看似绚烂的霞光之下,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