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吏夜访带来的波澜,在陈羽的沉着应对和村长的全力配合下,并未在青阳村掀起太大的风浪,反而像一记警钟,让作坊的运作更加规范,村民的凝聚力也无形中增强了几分。然而,陈羽心中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他知道,官府的关注绝不会就此停止。
果然,五六日后,一个穿着衙役公服、腰胯朴刀的官差骑着快马来到了青阳村,径直找到了村长陈永贵家,递上了一封盖着县衙朱印的公文。
“村长陈永贵、乡民陈羽接悉:兹定于三日后的巳时正刻,于县衙二堂,县尊李大人垂询蜂窝煤一事。着尔等准时抵达,不得有误。”
公文内容简短,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永贵接过公文,手都有些微微发抖,连声道:“是,是,小老儿一定准时到,一定准时到。”
送走官差,陈永贵拿着公文,几乎是小跑着找到了正在作坊里检查新一批陶炉烧制情况的陈羽。“大郎,不好了!县尊大人……县尊大人要召见我们!”他将公文递给陈羽,脸上写满了惶恐。对于他这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来说,县衙、县令,那是遥不可及、威严无比的存在。
陈羽仔细看完公文,神色虽然凝重,却远比陈永贵镇定。“永贵伯,不必过于惊慌。是福不是祸,既然县尊大人召见,我们去了便是。届时,您只需稳住心神,一切由我来应对。”
陈永贵看着陈羽沉稳的目光,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他紧紧抓住陈羽的胳膊:“大郎,全靠你了!咱们村……可不能出事啊!”
接下来的两天,陈羽一边正常处理作坊事务,一边在脑海中反复推演面见县令时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该如何回答,如何措辞,如何既展现价值又不露锋芒。苏晚晴也在一旁帮他分析官场礼仪和可能的话术,薄淑萍则默默地将陈羽最好的一件半旧长衫浆洗干净,熨烫平整。
出发的前一晚,陈羽将陈沐叫到身边,仔细叮嘱他看顾好家里和弟妹。陈沐小脸紧绷,用力点头:“爹,你放心,我现在力气大了,也能保护娘和弟弟妹妹了!”经历了诸多变故,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陈泽似乎也感受到家中不同寻常的气氛,不像往日那般活泼。他悄悄走到陈羽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角,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却异常认真地说:“爹,你去见那个很大的官,不要怕。二娘说,只要道理在我们这边,就不用怕。”
陈羽心中一暖,将小儿子抱起来,蹭了蹭他的额头:“好,爹听泽儿的,不怕。”
……
三日后的清晨,天色未明,陈羽便与惴惴不安的陈永贵一起,搭乘村里往县里送菜的牛车,赶往延昌县城。抵达县衙时,已是辰时末刻。高大的衙门、肃立的石狮、手持水火棍的守门衙役,无不透着一股森严之气,让陈永贵愈发紧张,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陈羽身后。
通传之后,一名书吏引着二人穿过前衙,来到二堂。二堂不如正堂威严,却也陈设齐整,正中悬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新任县令李文宣并未穿着官服,而是一身靛蓝色的常服,端坐在主位之上,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师爷侍立一旁,而那位夜访过的赵书吏,则垂手站在下首。
“草民陈永贵(陈羽),叩见县尊大老爷。”陈永贵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跪下行大礼。陈羽也依着礼数,躬身长揖。
“不必多礼,看座。”李文宣放下茶盏,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有衙役搬来两个绣墩。陈永贵战战兢兢地坐了半边屁股,陈羽则谢过后,坦然落座,腰背挺直,目光平视,既不谄媚,也不怯懦。
李文宣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陈羽身上,缓缓开口:“本官到任不久,听闻尔青阳村所出蜂窝煤,于百姓冬日取暖颇有助益,心中甚慰。今日唤尔等前来,便是想亲耳听听,此物究竟如何,于民生利弊几何。”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陈永贵紧张得手心冒汗,嘴唇哆嗦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陈羽见状,微微侧身,拱手从容应答:“回县尊大人话,蜂窝煤一物,实乃乡野陋技,承蒙大人垂询,草民等不胜惶恐。此物之利,在于取材方便(后山石料),制作虽繁却无需高深技艺,寻常村民皆可参与。其火力稳定,耐烧持久,相较木柴木炭,确能为寻常百姓家节省些许燃耗之资,于寒冬时节,亦可多添几分暖意,少些冻馁之苦。尤其如客栈、酒楼等需长久用火之处,更显便利。”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主动提及弊端:“然,此物亦有不足之处。其一,使用需谨记通风,若处置不当,确有烟气积聚之风险,草民已多次严令村民,并张贴告示警示。其二,初燃时略有煤烟气味,需待燃烧稳定后方可入室。其三,其形制固定,不若木柴可随意劈砍,于某些特殊用途,或有不逮。”
他不偏不倚,既说优点,也谈缺点,显得客观而坦诚。
李文宣微微颔首,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听闻此物乃你所创?”
“不敢言创。”陈羽依旧将之前的说辞稍作修饰,再次抛出,“实是家中困顿,为求生计,偶得前人遗留残卷,提及此类石料可用,遂依样摸索,几经失败,方得此粗陋之物,本意不过苟全性命于寒冬,惠及乡邻实属意外之喜。”
“哦?前人残卷?”李文宣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可知是何人所着?卷中可还载有其他奇技?”
陈羽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露出遗憾之色:“回大人,残卷破损严重,并无着者姓名,所载亦多残缺模糊,除这石料用法外,余者皆难以辨识,草民亦深感惋惜。”他将来源推给虚无缥缈的“残卷”,既解释了来源,又断绝了后续追问。
李文宣目光深邃地看了陈羽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分辨真伪,但陈羽神色坦然,毫无破绽。他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问起村中作坊的运作、村民收入、以及对县里柴炭市价的影响。
陈羽一一据实回答,数字清晰,条理分明,既说明了作坊给村民带来的实际好处(提及了公账用于村中公益),也分析了目前产量有限,对庞大的柴炭市场影响微乎其微。
这时,一旁的赵书吏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刁难:“陈羽,你口口声声说此物利于民生,然其制作需占用人力,若村民皆去弄此煤饼,荒废了田地,来年粮赋何出?岂非本末倒置?”
这个问题颇为尖锐,直指核心矛盾。陈永贵脸色一白。
陈羽却不慌不忙,从容应答:“赵书吏所虑极是。农为国本,草民等岂敢忘却?村中作坊运作,皆是在农闲之时,或是利用老弱妇孺从事些力所能及的环节,如粉碎、晾晒等,并未占用主要劳力耕种田地。相反,因这蜂窝煤换得些许银钱,村民家中有了余资,反而能添置更好的农具、蓄养耕牛,于来年春耕更有助力。此乃以工补农,相辅相成,绝非本末倒置。”
他回答得合情合理,赵书吏一时语塞。
李文宣听着陈羽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对答,眼中欣赏之色渐浓。他忽然想起师爷之前提及,此子家中幼童似有数算之能,便随口问道:“本官听闻你家中幼子,于数算一道颇有天分?”
陈羽心中一动,不知县令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谨慎答道:“犬子年幼,只是对数字稍显敏感,喜欢摆弄些石子木棍计算玩耍,当不得‘天分’二字,乃是内人闲暇时胡乱教导所致。”
“哦?胡乱教导便能如此?”李文宣似乎来了兴致,“本官这里倒有一道日常所见之题,或可考较一下。假设县衙需采买一批陶器,一种大罐容五升,售价三十五铢;一种小罐容三升,售价二十二铢。今需容量恰好为四十五升,且要求所购罐数尽可能少,问需大小罐各几何?又,若要求所费银钱最少,又该如何搭配?”
这道题涉及了容量、价格、最优解(罐数最少和费用最低),对于寻常成人而言也需稍加计算,对于一个孩童而言,可谓极难。
陈羽闻言,却是心中微微一动,这道题……他似乎见陈泽摆弄豆子时,解决过类似的“组合”问题。他面上不动声色,躬身道:“县尊大人此题精妙,草民需细算片刻。”他故意做出凝神计算的模样,实则是在等待,也是在赌一把。
然而,不等他“算”出结果,侍立在李文宣身后的师爷,以及下首的赵书吏,却都下意识地在心中默算起来。堂内一时安静下来。
片刻后,师爷似乎有了答案,刚想低声回禀,却见李文宣摆了摆手,目光依旧落在陈羽身上。
就在这时,陈羽仿佛福至心灵,他并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用一种略带回忆和不确定的语气说道:“回大人,此题……草民一时难以速算。不过,想起犬子平日玩耍,似乎常用一种‘置换’之法。他曾言,若两个小罐(六升,四十四铢)与一个大罐(五升,三十五铢)相比,虽多出一升容量,却贵了九铢,似乎不划算。若要凑够升数,或可先尽着大罐买,再看缺额用小罐补足……当然,此乃孩童戏言,做不得准,具体答案,还需仔细核算。”
他这番话说得含糊,并未给出确切数字,却清晰地指出了一个关键的比较思路和解题方向——通过比较单位容量和单位价格的成本效益,来逼近最优解。这思路,远比直接给出答案,更显其背后的思维灵光。
李文宣是何等人物,瞬间就听明白了这“孩童戏言”中蕴含的朴素优化思想!他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身体都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一个乡野孩童,竟能有如此清晰的数学直觉和解决问题的思路?
师爷和赵书吏也是面露惊容,他们还在纠结于具体的数字组合,没想到解题的关键思路,竟被一个未曾谋面的孩童,以如此形象的方式点了出来!
堂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陈永贵茫然不解,只觉得气氛似乎有些不对。陈羽垂首而立,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他不知道自己这冒险的“借子之言”会带来何种后果。
良久,李文宣缓缓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目光再次落在陈羽身上,已与先前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审视与探究,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陈羽,”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郑重,“你,很好。你那个儿子,更好。”
他没有继续追问蜂窝煤,也没有评价陈羽之前的对答,只是留下了这句意味不明的话。
“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们先回去吧。蜂窝煤之事,依例而行,若有难处,可经赵书吏报于县衙。”李文宣摆了摆手,结束了这次召见。
陈羽和陈永贵躬身退出二堂。直到走出县衙很远,陈永贵才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大郎,可算是出来了!刚才可吓死我了!县尊大人最后那话……是什么意思?”
陈羽望着熙攘的街道,目光深邃,缓缓道:“永贵伯,是什么意思,现在还不好说。但至少,眼前这一关,我们算是过去了。”
而且,他隐隐感觉到,因为泽儿那无心插柳般的“解题思路”,似乎为青阳村,也为他自己,推开了一扇意想不到的、可能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窗。县令李文宣那最后的目光,绝非简单的赞赏,更像是一个发现璞玉的匠人,在思考该如何雕琢。
危机之中,竟暗藏机遇?陈羽心中,第一次对这位新任县令,生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