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衙归来,虽暂时度过了眼前的危机,但陈羽心中那根弦并未放松。县令李文宣最后那句意味不明的“你很好,你那个儿子,更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层层涟漪。是福是祸,尚难预料,但一种紧迫感却愈发强烈——必须尽快让自身和这个家,拥有更多安身立命的资本。
这日傍晚,一家人围坐在暖炕上用晚饭。炕桌中央的陶炉里,蜂窝煤安静地燃烧着,散发着稳定的热量,将深秋的寒意隔绝在外。薄淑萍手艺见长,简单的杂粮饭配着一盆炖得烂熟的菘菜(白菜)豆腐,里面竟还切了几片咸肉提味,香气扑鼻。薄淑秋正手脚麻利地给每个人分着碗筷,苏晚晴则照例在饭前考校陈嫣几个草药的辨识。
陈沐扒拉着碗里的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瞟向坐在主位的陈羽。他如今个头窜得很快,眉眼间已褪去了不少稚气,多了几分少年的坚毅。
终于,他放下筷子,挺直了腰板,看向陈羽,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坚定:“爹,我想跟您学拳脚功夫。”
此言一出,饭桌上顿时安静下来。连正努力用木勺自己吃饭的陈泽都停下了动作,好奇地看向哥哥。
陈羽有些意外,放下碗,看着大儿子:“哦?怎么突然想起学这个?”
陈沐抿了抿嘴,眼神清澈而执着:“爹,您如今常要外出,为了村里和家里奔波。我是家中长子,理应为您分忧。我想学本事,学爹您的拳脚功夫。这样,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能保护三位娘亲,保护弟弟妹妹,保护我们这个……好不容易才有的家。”他最后一句说得有些慢,却格外用力,眼神中流露出对这个温暖家庭的珍视和守护的决心。
陈羽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看着儿子那尚未完全长成、却已试图扛起责任的肩膀,仿佛看到了原主记忆中,那个在亡妻灵前死死抱住幼妹、眼神绝望却不肯松手的倔强少年,也看到了穿越以来,这个少年默默跟随、努力学习的成长轨迹。
他伸手,轻轻揉了揉陈沐的脑袋,触感依旧有些硬茬茬的。“沐儿,习武……可是件很苦的事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风吹日晒,汗流浃背,甚至可能受伤。绝非你想象中那般轻松潇洒。”他试图让儿子明白其中的艰辛。
“爹,沐儿不怕苦!”陈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声音斩钉截铁,“只要能护住这个家,再苦再累,沐儿也甘之如饴!”他的眼神灼灼,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旁的苏晚晴见状,柔声开口:“相公,沐儿既有此心,亦是孝心与担当。如今世道,学些防身的本事,总归不是坏事。您便答应他吧,只是需循序渐进,莫要操之过急伤了身子。”她如今在家中,话语权日渐加重,不仅因她学识最高,更因她处事公允,心思细腻,深得其他两人敬重。
薄淑萍也点头附和:“是啊相公,沐儿是个有主意的孩子,让他学点本事,我们也安心些。”她看向陈沐的目光充满了慈爱。
薄淑秋虽未说话,却也用力点头,看向陈沐的眼神里带着鼓励。
陈羽看着家人一致的支持,又看看儿子那期盼而坚定的目光,心中已然同意。他沉吟片刻,正色道:“好,既然你决心已定,爹便教你。但我们需约法三章。”
陈沐眼睛一亮,立刻挺直身体:“爹您说!”
“第一,习武强身,护卫家小,此乃根本,绝不可恃强凌弱,招惹是非。”
“沐儿谨记!”
“第二,习武之余,文事功课不可荒废。早课习文,晚课练武,一日不得间断。我会亲自督促你与泽儿的学业。”陈羽目光扫过一旁懵懂的陈泽,既然要教,便一起教,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陈沐重重顿首:“是!沐儿定当文武兼修,不负爹的期望!”
陈泽虽不太明白,但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奶声奶气地说:“泽儿也学!”
陈羽被他逗笑,继续道:“第三,循序渐进,不可贪功冒进。需从最基础的站桩、柔韧开始,打好根基,否则非但无益,反而伤身。你可能做到?”
“能!爹,沐儿一定能做到!”陈沐激动得脸颊泛红,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将来武艺高强、守护家园的景象。
陈羽满意地点点头。他让陈沐习武,除了满足孩子的愿望和守护家庭的需求外,也确实存了另一层心思。这个时代,科举之路漫漫,对身体是极大的考验。多少学子寒窗苦读,却因体弱而倒在考场或任上。让两个儿子从小打熬筋骨,强健体魄,无论他们将来是走科举正途,还是如陈泽可能偏向数算杂学,亦或是继承家业,一副好身体都是根本。
此事既定,饭桌气氛更加融洽。薄淑萍手艺精进,简单的饭菜也让大家吃得津津有味。苏晚晴虽出身官宦,于厨事一道却近乎不通,这在当初刚来时就已显露,她也曾尝试学习,奈何实在缺乏天赋,差点烧了厨房后,便被陈羽和薄淑萍坚决地“请”出了灶间。她的精力更多地放在了教导孩子们读书识字、以及协助陈羽处理一些文书、谋划之事上。
薄淑秋年纪最小,性子也还带着几分跳脱,主要负责照看小丫,以及帮着薄淑萍打扫院落、浆洗衣物等杂事。她虽偶尔毛手毛脚,但胜在勤快肯学,且笑容甜美,常常能逗得小丫咯咯直笑,给这个家增添了许多生气。在陈羽这里,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尊重。陈羽从未因她年纪小或偶尔犯错而斥责打骂,反而时常温言鼓励,偶尔还会像逗弄妹妹一样与她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让她那颗因父亲嗜赌、被送去官配而惶惶不安的心,彻底安定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日渐明媚。
晚饭后,薄淑萍收拾碗筷,薄淑秋带着陈嫣、陈泽洗漱。苏晚晴则与陈羽在油灯下,一个翻阅那本农书,思索着如何将其中一些简易的灌溉方法在村中推行,另一个则拿着一本从县里书铺淘来的《基础拳经》,结合自己前世的八极拳记忆,开始为明日的教学构思计划。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气氛静谧而温馨。陈羽偶尔抬头,能看到苏晚晴专注的侧脸,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娴静而美好。他心中微动,放下书卷,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她放在炕桌上的一只素手。
苏晚晴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陈羽温热的手掌牢牢握住。她抬起眼帘,对上陈羽带着笑意和些许促狭的目光,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在灯下更显娇艳。她嗔怪地瞪了陈羽一眼,却没有再挣扎,只是微微垂下头,任由他握着,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与力量。
“晚晴,”陈羽低声笑道,“今日在县衙,多亏了你平日教导泽儿,那解题思路,怕是入了县尊大人的眼了。”
苏晚晴轻轻摇头,声音细若蚊蚋:“是泽儿自己天资聪颖,妾身不敢居功。倒是相公,今日在堂上应对自如,才是真正令人钦佩。”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陈羽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感受着那细腻的肌肤,“这个家,有你,有淑萍,有淑秋,才像个家。”
正说着,薄淑萍收拾完灶间走了进来,看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脸上也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并无半分不悦,反而自然地坐到炕沿另一边,拿起一件陈沐磨破了肘部的衣服,就着灯光缝补起来。
陈羽松开苏晚晴的手,又看向薄淑萍,笑道:“淑萍,今日这菘菜炖得极好,咸肉也香,辛苦你了。”
薄淑萍抬头,温婉一笑:“相公喜欢就好,谈不上辛苦。”她性子内敛,不擅言辞,但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默默付出,陈羽都看在眼里。
这时,薄淑秋拉着洗漱完毕、小脸粉扑扑的陈嫣和陈泽进来,见状也笑嘻嘻地凑到炕边:“姐夫,你又在跟晚晴姐说什么悄悄话呢?”她年纪小,有时还会下意识叫苏晚晴“姐姐”,陈羽也由着她。
陈羽故意板起脸:“小孩子家,打听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带嫣儿和泽儿去歇息?”眼中却满是笑意。
薄淑秋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还是乖乖地领着两个小的去西屋睡了。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油灯噼啪作响。陈羽看着炕桌旁三位性情各异,却同样将身心系于这个家的女子,心中充满了踏实的幸福感。穿越而来的惶惑、生存的压力、外界的觊觎,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屋内的暖意与温情所驱散。
他知道,前路依旧坎坷,县令的关注是机遇也是风险,蜂窝煤的生意会引来更多目光,孩子们的成长也需要悉心引导。但只要有这个家在,有她们在身边,有孩子们期盼的目光,他便有无穷的勇气和力量,去面对一切风雨。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陈羽便带着陈沐和陈泽来到了院子东侧清理出来的一小片空地上。深秋的清晨寒意刺骨,呵气成霜。
“习武先习德,强身先立心。”陈羽神色严肃,看着两个儿子,“今日,我们先从最基础的站桩开始。沐儿,泽儿还小,主要是看着,活动下手脚即可。你看好了……”
他亲自示范了八极拳最基础的两仪桩(马步),详细讲解了要领:头正颈直,含胸拔背,松腰坐胯,膝尖不过脚尖……
陈沐学得极其认真,模仿着父亲的动作,小小的身子努力下沉,尽管双腿很快就开始颤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眼神依旧坚定。
陈泽也有样学样地蹲着,没一会儿就觉得腿酸,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哥哥和父亲,倒也不哭闹。
晨曦微露,映照着院中一大两小三个身影,空气中回响着陈羽沉稳的讲解声和陈沐粗重的呼吸声。一个新的开始,在这清冷的秋晨,悄然埋下了种子。而这个家,也在日复一日的相互扶持与温情脉脉中,根基愈发深厚,情意愈发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