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亡妻归来,暮色已深。家中灯火通明,却似乎比往日安静了些许。陈羽知道,这是那番关于梁林氏的坦白所带来的余波。他心中已有准备,并未急于去解释或安抚,有些情绪需要时间自行沉淀。
晚膳时分,气氛略显沉闷。苏晚晴依旧亲自布菜,举止得体,但话语不多;薄淑萍默默吃饭,偶尔给孩子们夹菜;连薄淑秋也收敛了往日的活泼,只是偷偷拿眼觑着陈羽和陈嫣、小丫说话。陈沐、陈泽似乎也察觉到母亲们情绪不高,埋头吃饭,不敢多言。
陈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叹,却也不点破。他只是如同往常一样,询问陈沐、陈泽的学业,关心陈嫣、小丫的起居,与小妹陈笑聊了聊织布房的趣事。他不刻意讨好,也不回避问题,只是用行动表明,这个家依旧是他生活的重心,她们依旧是他最珍视的人。
饭毕,苏晚晴带着陈嫣收拾碗筷,薄淑萍领着薄淑秋和小丫去洗漱,陈沐、陈泽则自觉地回到书房温书。一切井然有序,只是少了些往日的欢声笑语。
陈羽知道急不得,便也回到书房,继续他口述、由陈沐或陈泽代笔(苏晚晴显然暂时不愿接手)的话本创作。他将《西游记》石猴出世、拜师学艺、龙宫借宝、地府销名等情节娓娓道来,那光怪陆离的神魔世界,渐渐吸引了两个儿子的全部心神,连带着书房内的气氛也活络了不少。
如此过了两三日,家中的那股微妙凝滞感,终于在陈羽持之以恒的温和态度与日常琐碎的消磨下,渐渐化去。苏晚晴开始会与他讨论话本中的人物设定,薄淑萍会在他晚归时依旧留着热饭热菜,薄淑秋也重新恢复了叽叽喳喳的本性,只是偶尔提到“镇上”时,会下意识地停顿一下。
陈羽明白,心结并未完全解开,但至少,家宅表面恢复了安宁。这便足够了,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对未来的规划与准备上。
这一日,他叫来了老三陈石和老四陈川,在书房密谈。
“老三,我名下的田地,除了保证口粮和赋税,从明年起,要逐步调整耕种结构。”陈羽铺开一张简陋的农田规划图,“靠近水源、土质好的上田,依旧种稻麦。但那些坡地、旱地,我打算大量种植玉米和红薯。”
“玉米?红薯?”陈石挠了挠头,“大哥,这两样东西产量是不低,可……终究不如米麦顶饿,卖价也低啊。”
陈川也露出不解之色。
陈羽神色凝重,他无法直言那场可能到来的、席卷北方的大旱灾,只能迂回解释道:“米麦虽好,但耗水也多,且易受气候影响。玉米、红薯耐旱、耐瘠薄,适应性强,产量稳定。多储备一些这类杂粮,关键时刻能活人无数。我们不仅要自己种,还要鼓励村里、乃至联盟村落的人都多种。这并非为了牟利,而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他看向陈石,语气严肃:“此事关乎根本,你务必上心。种子的问题,我来想办法,你去负责组织人手,规划土地,学习种植技术。”
陈石见大哥说得郑重,虽不完全理解,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哥放心,交给我!”
陈羽又对陈川道:“老四,蜂窝煤和砖窑的生意如今稳定,你也要分出些精力,做两件事。”
“大哥你说。”
“第一,利用你跑外的关系,悄悄在郡城或更远的地方,寻几个可靠的、不引人注目的粮商,建立长期联系。不必大量采购,但要保持渠道畅通,关键时刻能用得上。”
“第二,留心收购一些常用的药材,尤其是治疗外伤、风寒、痢疾之类的。不必囤积居奇,只是有备无患。此事要隐秘进行,不要引起旁人注意。”
陈川脑子活络,立刻从大哥的话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压低声音:“大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要打仗了?还是有灾荒?”
陈羽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多做些准备,总归没有坏处。记住,此事你知我知,老三知,暂勿外传。”
陈川神色一凛,郑重应下:“我明白了,大哥。”
安排完这些,陈羽心中稍安。他又去寻了村长陈永贵,并未提及可能的灾荒,只以“增强村落自保能力、防范流寇小股土匪”为由,提议由村里出面,组织青壮,农闲时进行一些简单的队列、警戒和棍棒使用的操练,所需器械由他资助一部分。
陈永贵如今对陈羽几乎是言听计从,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想到陈羽如今的身份和见识,还是答应下来,表示会与族老们商议,尽快推行。
处理完这些“未雨绸缪”之事,陈羽的注意力回到了眼前。梁雨烟那边,自从破庙一别后,两人还未曾单独见过面。他知道梁汝民那关难过,但让梁雨烟独自承受压力,非君子所为。
这日,他寻了个由头,亲自去了一趟梁氏医馆,名义上是替岳父黄老汉复诊取药。
医馆内,梁汝民见是他,脸色依旧不算好看,哼了一声,便借口要去后院炮制药材,将坐堂的位置让给了梁雨烟,自己则躲开了,眼不见为净。
梁雨烟见到陈羽,清丽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眼神既喜且羞,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她强自镇定地请陈羽坐下,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了黄老汉的近况,开了些温补调理的方子。
趁着抓药的学徒离开的间隙,陈羽压低声音,关切地问道:“雨烟,你……还好吗?梁老大夫他……”
梁雨烟飞快地瞥了一眼后院方向,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爹爹他……还是很生气。说我……不知自爱……你……你别担心,我没事。”她嘴上说着没事,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宇和眼底的黯然,却出卖了她的心境。
陈羽心中一阵怜惜,真想将她拥入怀中好好安慰。但他知道此地不宜,只能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坚定而温柔,低声道:“委屈你了。放心,一切有我。名分、礼数,我都会风风光光地给你,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只是……需要些时间,你要等我。”
他的承诺如同定心丸,梁雨烟心中稍安,轻轻“嗯”了一声,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两人虽不能多言,但眼神交汇间,情意流转,已然诉尽千言万语。
取了药,陈羽不便久留,告辞离去。他知道,攻克梁汝民这座堡垒,不能单靠口舌,更需要实实在在的行动和足以打动他的“筹码”。
……
就在陈羽为家事、感情和未来筹划奔忙之时,他并未察觉到,一双充满怨毒与嫉妒的眼睛,正隐藏在暗处,死死地盯着他,以及他那日渐兴旺的家业。
青阳村,老宅。
陈识面色阴沉地坐在堂屋里,手里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雾缭绕,却驱不散他脸上的戾气。王氏在一旁絮絮叨叨:“……瞧瞧那边,又是盖新作坊,又是买地,听说还要组织什么乡勇!真是越来越风光了!再看看咱们家,进安读书花销那么大,日子过得紧巴巴……那本来都该是我们的!都是陈羽那个白眼狼!克死了爹娘(她自动忽略了公婆尚在),独吞了家产!”
“闭嘴!”陈识烦躁地呵斥了一声,眼中寒光闪烁,“嚷嚷有什么用?能把他嚷嚷垮吗?”
这时,陈进安从里屋走了出来。他身形瘦高,面色有些苍白,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与阴郁。他看了一眼父母,语气冷淡地说道:“爹,娘,你们又在吵什么?不是说了,在我县试之前,不要节外生枝吗?”
陈识看到儿子,脸色稍缓,但依旧难看:“进安,不是爹想生事,是那边欺人太甚!你看看他现在,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二弟,有没有爹娘?再这样下去,这家业,还有我们二房什么事?”
陈进安走到窗边,看着村西头那几座显眼的红砖小楼,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嫉妒与怨恨。他自诩读书人,将来是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可如今却要为了区区银钱束修和考试盘缠发愁,而那个曾经被他看不起的、疯癫过的大伯,却过得如此滋润!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阴沉:“大伯如今风头正劲,又有县令赏识,硬碰硬,我们占不到便宜。”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王氏急道。
“当然不。”陈进安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陈羽不是靠着那蜂窝煤和砖窑发家吗?不是弄出了什么新织机吗?若是……他的作坊出了大事,或者他那赖以成名的技术,不再是他独有呢?”
陈识眼睛一亮:“进安,你的意思是……”
陈进安走到父亲身边,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耳语了一番。
陈识听着,脸上的阴郁渐渐被一丝狠毒与兴奋所取代,他猛地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办!还是我儿有主意!我看他陈羽这次还怎么得意!”
王氏虽然没完全听明白,但见丈夫和儿子都有了主意,也连忙附和:“对!给他点颜色看看!”
陈进安看着父母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屑与冷漠。他之所以出这个主意,并非全然为了父母出气,更多的是为了自己。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去打点学官,去结交同窗,去为自己铺平科举之路。而大伯的家产,在他看来,本就该有他们二房一份!既然大伯不给,那就别怪他用些非常手段了!
一股针对陈羽及其产业的阴谋,开始在暗处悄然酝酿。而此刻尚沉浸在家庭逐渐恢复和睦、事业稳步推进喜悦中的陈羽,对此还一无所知。
日子,就在这表面安宁、内里暗流涌动的状态下,一天天过去。陈羽依旧忙碌,督促田庄,关注作坊,指导儿子学业,安抚妻子情绪,偶尔与梁雨烟借故见上一面,互诉衷肠。他仿佛一个高明的弈者,在棋盘上同时落子于家业、人脉、感情与未来的危机预防。
直到这一日,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平静。
陈川急匆匆地从外面赶回来,脸色凝重,找到正在田间查看玉米长势的陈羽,气喘吁吁地道:
“大哥!不好了!镇上张记布庄……他们……他们也推出了彩布!花样、颜色,跟咱们织坊出的,几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