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波洪峰的凶险暂时过去,但天空依旧阴沉,雨丝虽然变得细密绵长,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浑浊的河水依然在高位奔流,像一头被暂时压制却并未远去的困兽,随时可能再次发难。河堤上,精疲力尽的人们或坐或躺,大口喘着粗气,泥水混合着汗水从他们脸上淌下,但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不敢放松的警惕。
陈羽强撑着几乎脱力的身体,目光扫过狼藉但终究守住了的堤岸,又望向远处依旧汹涌的河面,心中的不安并未消散。他挣扎着站起来,对身旁同样疲惫的王大叔道:“王叔,这里你先照看一下,让大家轮流休息,但不能全撤,必须有人盯着水情。我回村里一趟,有急事!”
王大叔见他神色凝重,知道必有要事,重重点头:“羽哥儿你去,这里有我!”
陈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快速返回村里。他没有先回祠堂安抚家人,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家小楼。苏晚晴等人见他浑身湿透、满身泥污地回来,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
“夫君,你没事吧?”苏晚晴挺着肚子,脸上写满担忧,拿着干布就要给他擦拭。
“我没事,时间紧迫。”陈羽摆摆手,语气急促,“晚晴,立刻帮我研墨铺纸!我要给李县令写信!”
苏晚晴见丈夫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不敢多问,立刻照办。薄淑萍连忙端来热水,薄淑秋则去找干净衣服。
陈羽顾不得换衣,坐在书桌前,铺开信纸,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提笔蘸墨。他的字迹因为急促而略显潦草,但条理清晰:
“延昌县父母李公明鉴:
今青阳村遭逢数十年未见之大雨,上游山洪倾泻,河水暴涨,洪峰凶猛。虽经村民奋力抢险,暂保主村无恙,然堤坝受损严重,水位居高不下,雨势未绝,后续洪峰恐仍将持续,险情未除!
卑下斗胆进言,此次水患恐非青阳村一隅之灾。观河水浑浊汹涌之势,上游州县必已酿成巨灾。洪水顺流而下,延昌县沿河各乡镇恐皆难幸免。恳请县尊大人即刻示警全县,急令沿河各村镇,速迁低洼百姓于高处,抢固河堤,备足沙石物料,以御洪峰!尤需警惕洪峰过后之疫病滋生,须严令洁净饮水,深埋人畜溺毙之物,以防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之古训!
青阳村愿将抗洪所得些许经验呈报:加固堤岸,需内外兼施。内以木桩深钉为骨,外以沙袋卵石为肉,或可暂挡狂澜。组织青壮,分段值守,时刻监测水情,闻警即动。老弱妇孺,务必及早转移至高燥坚固之处。
情势危急,字迹潦草,伏惟县尊速断!青阳村陈羽,顿首再拜!
晟绪十年七月初x日”
写罢,陈羽吹干墨迹,封好信,立刻叫来正在帮忙安置村民的陈川:“四弟!你立刻挑选两个最得力的伙计,骑上最快的骡子,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快速度将这封信送到县衙,亲自交到李县令手上!记住,事关全县安危,十万火急!”
陈川见大哥神色如此凝重,不敢怠慢,接过信贴身藏好:“大哥放心!我亲自带人去!一定送到!”说罢,转身便冲入雨幕中去安排。
送走了信使,陈羽心中稍安,但肩头的压力丝毫未减。他知道,这封信最多只能起到预警作用,真正的考验,还在眼前这道刚刚经受重创的河堤。
他换下湿衣,匆匆喝了几口热粥,便再次赶往河堤。此刻,村长陈永贵已经组织村民进行简单的休整和轮替。见到陈羽回来,陈永贵、王姓族长王树根、林姓族长林茂才以及陈姓族老陈孝儒等村中骨干立刻围了上来。他们身后,还跟着许多浑身泥泞、面带疲惫却眼神坚定的三姓叔伯兄弟。
“大郎!”陈永贵一把抓住陈羽的胳膊,这位平日里沉稳的老村长,此刻声音都有些哽咽,眼眶泛红,“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看出水情不对,提前预警,又带着大家拼命堵住了缺口,咱们青阳村几百年的基业,今天恐怕就……就全完了!”他回望那片在洪水中摇曳但终究保住的村庄,心有余悸。
王树根是个黑壮汉子,声音洪亮:“羽哥儿,没说的!以后你指东,我老王绝不往西!这次要不是你,咱们都得喂了鱼鳖!”
林茂才也捻着胡须,连连点头:“永贵说得对,陈羽啊,你是我青阳村的大功臣!”
族老陈孝儒更是拍着陈羽的肩膀,老怀大慰:“我陈氏有子如此,家门之幸,宗族之幸啊!”
面对众人的感激和赞誉,陈羽心中温暖,却不敢有丝毫得意。他连忙拱手,语气沉重地打断道:“永贵叔,各位叔伯爷,大家的信任,陈羽感激不尽!但现在还不是庆功的时候!危机远未过去!”
他伸手指向依旧奔腾的河水:“大家看这水色,依旧浑浊不堪,说明上游的洪水还在不断下泄。雨也没停,虽然小了,但谁也不知道上游山区是否还在下暴雨。我担心,更大的洪峰,可能还在后面!我们刚刚堵住的堤坝,经过这次冲击,已经千疮百孔,若再来一次,未必还能顶得住!”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黄浪滚滚,水位虽然暂时稳定,但水流依旧湍急,不时有巨大的树木残骸翻滚而下,显示着上游水势的凶猛。刚刚放松的心情,瞬间又紧绷起来。
陈永贵脸色一肃:“大郎,你说得对!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对!羽哥儿,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王树根挥着大手道。
此刻,陈羽凭借之前的准确判断和身先士卒的表现,已然在村中树立了极高的威望。他的意见,成为了众人的主心骨。
陈羽也不推辞,沉声道:“当务之急,是趁现在洪峰间歇,立刻加固、加高、加厚我们脚下的这道生命线!光堵住缺口不够,我们要把整个临村这段最关键的堤坝,全面强化!”
他快速下达指令:
“第一,立刻组织所有还能动弹的青壮劳力,分成三班,轮流上堤作业,人歇工不歇!”
“第二,王叔,麻烦您带人,继续负责打桩!不仅要补强刚才的缺口,还要沿着这段堤坝,每隔三五步就打下深桩,做成一道坚固的木栅!”
“第三,林叔,请您组织人手,全力搜集沙石泥土!村里能用的麻袋、草袋全部拿出来装土!附近能取土的地方,在不影响房屋地基的前提下,尽快取土!”
“第四,永贵叔,您德高望重,请您坐镇调度,协调物资和人力,同时安抚好祠堂里的老弱妇孺,确保后勤!”
“第五,孝儒公,请您带几位熟悉水性的后生,沿河巡视,上下游各放出半里地的哨探,一旦发现水位异常暴涨或听到异常响动,立刻鸣锣为号!”
陈羽的安排条理清晰,考虑周全,既抓住了加固堤坝的核心,又兼顾了预警和后勤。几位族长族老听后,再无异议,立刻分头行动。
很快,刚刚沉寂片刻的河堤再次热闹起来。打桩的号子声、铁锹挖土的摩擦声、人们奔走呼喊的声音,与依旧未停的雨声、河水奔流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与天抗争的悲壮乐章。
男人们喊着号子,将一根根粗壮的木桩用大锤奋力砸入堤基;妇女和半大的孩子也加入了搬运土石的行列,排成长龙,将一袋袋泥土、一块块石头传递到堤岸上;老人们则负责烧制姜汤热水,送到堤坝上。
陈羽也再次投入了劳动中,他与王大叔等人一起,在最关键的段落,亲自夯土垒石。雨水冰冷,体力消耗巨大,但看着堤坝在自己和乡亲们的手中一寸寸加高、加固,一种前所未有的集体力量和责任感充盈在他的心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依旧在下。堤坝上点起了火把,人们借着微弱的光亮,继续奋战。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因为他们知道,身后就是家园和亲人。
就在众人全力加固堤坝之时,前往县里送信的陈川,正冒着大雨,拼命鞭打着骡子,在泥泞湿滑的官道上狂奔。他怀中的那封信,仿佛有千钧之重,承载着大哥的嘱托,也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他不知道,这封信能否及时送到,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他只知道,必须快,再快一点!
而青阳村的河堤上,陈羽直起酸痛的腰,望向漆黑一片的下游方向。他的担忧并未减少,但他相信,只要人心齐,众志成城,就一定能为家园筑起一道冲不垮的“金汤”之堤。然而,他脑海中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信中所写的“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一股更深的隐忧,悄然蔓延。眼前的洪水固然可怕,但洪水退去之后,或许还有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