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昌县衙,后堂。
往日里尚算清静的公廨,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焦灼的气息。窗外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庭院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喧嚣。屋檐下水流如瀑,院子里积水已没过脚踝。
县令李文宣背负双手,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本是文人出身,带着几分书卷气,但此刻官袍的下摆沾满了溅起的泥点,眉宇间只剩下难以掩饰的焦虑和疲惫。
“报——!大人,夏西镇急报!镇外河堤出现三处管涌,河水倒灌,淹了半个镇子,百姓死伤尚未统计,无数房屋倒塌!”一名浑身湿透、如同水里捞出来的驿卒踉跄冲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哭腔。
李文宣脚步一顿,脸色又白了几分,猛地一挥袖:“知道了!再探!命镇丞组织所有能动弹的人,全力抢救百姓,优先转移老弱妇孺!打开镇内所有官仓、义仓,发放粮食,搭建临时窝棚!”
“是!”驿卒喘息着领命而去。
不等李文宣喘口气,又一名衙役仓皇闯入:“大人!不好了!北乡传来消息,山体滑坡,掩埋了七八户人家,通往县城的官道也被冲垮了一段!”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如同这连绵不绝的暴雨,砸得李文宣心头冰凉。他感觉自己就像狂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倾覆。天灾面前,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他已经将县衙所有能派出的衙役、民壮都派出去了,但面对如此大范围的灾情,依旧是杯水车薪。库房里那点存粮和银钱,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更是捉襟见肘。
“周县丞呢?王主簿呢?人都到哪里去了?!”李文宣忍不住低吼,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回大人,周县丞去了城东查看灾情,王主簿在协调粮草物资……”旁边的长随小心翼翼地回答。
就在这时,帘子被猛地掀开,师爷秦先生顾不得礼仪,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封湿漉漉的信件,蓑衣上的雨水在身后滴了一路。
“东翁!东翁!青阳村急报!是陈羽!陈承事郎派人送来的!”秦师爷声音急促,带着一种异样的激动。
“陈羽?”李文宣此刻心乱如麻,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怔。他对这个凭借抗疫之功得了散官衔、又颇有几分奇思妙想的乡下青年印象颇深。此刻听闻他有急报,下意识便觉得又是哪个作坊或是村里出了事,烦躁地摆摆手:“眼下全县皆灾,他一个村子的事,稍后再……”
“东翁!非同小可!”秦师爷急切的打断了他,也顾不得尊卑,直接将那封被雨水浸得边缘有些模糊的信件塞到李文宣手中,“您快看看!陈羽在信中说,此次水患恐非局部,乃是上游山洪暴发所致,洪峰将持续而下,危及全县沿河村镇!他还提出了具体的防灾之策!”
“什么?”李文宣闻言,浑身一震,猛地接过信件。他也顾不上信件湿滑,迅速展开。信纸上的字迹虽因仓促和潮湿有些潦草模糊,但内容却清晰无比。
李文宣的目光急速扫过字里行间,越看,脸色越是变幻不定。从一开始的烦躁,到惊疑,再到震惊,最后化为一种恍然大悟和深深的凝重!
“……上游山洪倾泻……河水浑浊汹涌……后续洪峰恐仍将持续……沿河各乡镇恐皆难幸免……速迁低洼百姓……抢固河堤……备足沙石……警惕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尤其是那句“上游州县必已酿成巨灾,洪水顺流而下”,如同一声惊雷,瞬间劈开了他因局限于延昌一县之地而产生的混乱思绪!
是啊!只顾着应对县内各处的险情,却忽略了这雨下了不止一天,上游的情况定然更加恶劣!青阳村地处县域中上游,陈羽观察到的河水异常,正是上游灾情的直接体现!如果真是上游大面积山洪暴发,那么更大的洪峰还在后面,现在各县报来的险情,恐怕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灭顶之灾,可能尚未到来!
而陈羽信中提出的“木桩深钉为骨,沙袋卵石为肉”的固堤之法,以及组织青壮、分段值守、预警撤离、尤其是“严防大疫”的提醒,条条切中要害,思路清晰,远非寻常乡民所能及!这已不仅仅是预警,更是一份极具操作性的救灾指南!
“快!击鼓!升堂!不!让所有在衙的官员,立刻到二堂议事!快!”李文宣猛地抬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之前的那种慌乱和无措已被一种决绝和紧迫感所取代。他紧紧攥着那封信,仿佛攥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急促的鼓声穿透雨幕,在县衙上空回荡。很快,留在县衙内的县丞周文博、主簿王焕、典史、教谕等大小官员,以及匆匆从外面赶回来的几位属官,齐聚二堂。众人个个面带忧色,官袍湿透,显然都刚从救灾一线回来或正准备出去。
“诸位!”李文宣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拿起陈羽的信,声音沉痛而急切,“这是青阳村承事郎陈羽刚刚派人冒死送来的急报!本县方才阅之,如醍醐灌顶,惊出一身冷汗!”
他将信中的核心内容,特别是关于上游洪峰持续威胁和全县防灾的建议,大声宣读了一遍。堂下众官员起初还有些不解为何县令此时要念一个乡绅的信,但越听,脸色越是凝重,不少人甚至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们大多被眼前的局部灾情困住了手脚,疲于奔命,经此提醒,才恍然意识到潜在的、更大的全局性危机!
“李大人!陈承事郎所言,大有道理啊!”主簿王焕率先开口,他主管钱粮户籍,对地理水文有所了解,“下官刚才也在疑惑,为何各处的河水涨势都如此凶猛异常,若真是上游……那后果不堪设想!”
县丞周文博却微微皱眉,他素来有些看不起陈羽这等以“奇技淫巧”获赏的平民,带着几分官僚的傲慢质疑道:“大人,陈羽不过一乡野之人,其言是否过于危言耸听?上游灾情,尚无朝廷邸报,我等仅凭他一封猜测之信,就兴师动众,万一……岂不徒劳民力,惹人笑话?”
李文宣此刻已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猛地一拍桌案,声色俱厉:“周县丞!此时此刻,是顾及颜面的时候吗?是抱侥幸心理的时候吗?夏西镇已淹半镇,北乡山体滑坡,这都是血淋淋的教训!若因我等迟疑,导致下游村镇百姓遭遇更大劫难,你我谁能担待得起?!这乌纱帽不要也罢,但万千百姓的性命,岂容儿戏!”
他平日温和,此刻勃然作色,威势顿生,周文博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呐呐不敢再言。
“秦先生!”李文宣不再理会他,迅速下令,“立刻按照陈羽信中所提要点,结合我县实际情况,拟定紧急通告!”
“第一,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通传全县所有沿河村镇,立即组织低洼地带百姓强制撤离到安全高地!告知洪峰威胁,不得有误!”
“第二,征调全县所有可用青壮、囚徒,立即奔赴各处险要河段,按照‘打桩固基、沙袋垒砌’之法,全力加固堤防!所需木材、沙石、麻袋,由县衙统一协调,就近征用,事急从权!”
“第三,命令各镇巡检司、保甲,组织巡逻队,日夜监视水情,一旦有变,立即鸣锣示警!”
“第四,严令各地,妥善安置灾民,集中管理,特别注意饮水洁净,死者遗体和溺毙牲畜必须深埋,石灰消毒,严防瘟疫!打开所有义仓,必要时……可开官仓赈济!”
“第五,将陈羽所提防灾要点,抄录多份,快马送至邻近州县示警!但愿能多救几人!”
李文宣一条条命令发出,思路清晰,措施果断。堂下众官员见县令如此决绝,也知事态严重,纷纷领命。
“王主簿,你亲自负责物资调配,若有短缺,可先赊欠,事后本县一力承担!”
“周县丞,你负责督促各镇落实撤离和安置事宜,若有懈怠拖延者,就地革职查办!”
“典史,维持治安,严防有人趁乱打劫,若有犯者,从严从重处置!”
一道道指令如同雪片般飞出县衙,整个延昌县的官僚机器,在县令李文宣的强力驱动下,围绕着陈羽这封及时的信件所提供的“路线图”,开始超负荷运转起来。
信使们冒着倾盆大雨,策马奔向四面八方;衙役们敲着锣,声嘶力竭地传达着最新的警告和命令;一队队民壮、囚徒被组织起来,扛着简陋的工具,冲向风雨飘摇的河堤;低洼处的百姓在官府的强制和恐慌驱使下,扶老携幼,哭喊着向高处迁移……
县衙二堂内,渐渐只剩下李文宣和秦师爷两人。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气氛依旧凝重。
李文宣疲惫地坐回椅子上,看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摩挲着手中那封已被捏得有些褶皱的信件,喃喃道:“这个陈羽……真乃奇人也。若非他这封信,本官……本官险些酿成大错啊!”
秦师爷低声道:“东翁不必过于自责,天灾骤临,谁能尽察?幸得陈羽警示,如今应对尚不算晚。只是……这后续的洪峰,不知究竟有多大?各地的堤防,又能撑住几何?还有那大疫……唉……”
李文宣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尽人事,听天命吧。秦先生,你替我拟一份奏折,将此次灾情及我等已采取之措施,急报州府乃至朝廷!同时……在奏折中,务必写明青阳村承事郎陈羽预警献策之功!”
他深知,这场抗击洪灾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而陈羽这个名字,伴随着这封在危急关头送达县衙的信,已经不再是青阳村的一个能人,而是真正进入了延昌县,乃至更高层面视野的关键人物。这场天灾,是劫难,或许,也是一些人命运的转折点。而洪峰之后必然面临的防疫、赈灾、重建等更为艰巨的挑战,也已然露出了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