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为了印证陈羽的预警和李文宣的决断,在青阳村及延昌县沿河村镇拼死加固堤防、紧急疏散百姓后的第二天夜里,第二波、也是更为凶猛的一波洪峰,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而至。
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咆哮,远非之前的河水奔流声可比。即便是在夜里,守在加固后堤岸上的青阳村青壮们,也能借着微弱的天光和水面反射,看到那堵如同移动城墙般的浑浊水墙,以一种毁灭一切的气势,向下游推挤而来。
“来了!洪峰来了!顶住!”王大叔声嘶力竭的呐喊,瞬间被巨大的水声淹没。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握住手中的工具,身体前倾,将全身的力量压在刚刚加固的堤坝上。木桩在巨力的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沙袋垒砌的护岸被浪头猛烈拍打,泥水飞溅。
“稳住!加沙袋!快!”陈羽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前,他和其他人一样,用肩膀死死抵住一根作为支撑的粗木,感受着脚下大地的剧烈颤抖和透过木桩传来的恐怖力量。河水冰冷刺骨,冲击力之大,几乎要将他掀飞。
这是一场纯粹力量的对决,是人类用智慧和勇气构筑的脆弱防线,与大自然狂暴怒涛的正面碰撞。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不断有沙袋被冲走,有小范围的塌陷,但立刻就有更多的人扑上去,用身体,用新的沙袋石块填补缺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那令人窒息的巨大冲击力终于开始减弱。洪峰的主体过去了!水位虽然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几乎与加高后的堤岸齐平,但堤坝,终究是守住了!
堤岸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和痛哭。许多人脱力地瘫倒在泥泞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陈羽也靠在一堆沙袋上,大口喘着粗气,看着脚下依旧汹涌但已不再具有之前那般毁灭气势的河水,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庆幸感席卷全身。
这一次,他们真的守住了家园。
接下来的两天,雨势渐渐变小,最终彻底停歇。久违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向满目疮痍的大地。但阳光带来的并非全是喜悦,更照出了洪灾过后的惨烈景象。
青阳村因为预警及时、防备充分,主体村落和大部分良田得以保全,但村外低洼处的菜地、一些靠近河岸的附属建筑被毁,损失亦是不小。而根据陆续传来的消息,延昌县其他乡镇则损失惨重。夏西镇几乎全镇被淹,死伤众多;北乡山体滑坡掩埋的村落,救援艰难;沿河多个村庄堤坝溃决,良田尽成泽国,浮殍遍野,哀鸿满地。
洪水退去,留下的是厚厚的淤泥、倒塌的房屋、腐烂的杂物和牲畜尸体,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臭气息。
陈羽站在自家院门口,望着村中一片狼藉的景象和远处依旧浑浊的河流,眉头紧锁。保住性命和家园只是第一步,更严峻的考验——灾后防疫和重建——已经迫在眉睫。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句古训。
他立刻找到村长陈永贵和几位族老。此刻,陈永贵对陈羽已是言听计从。
“永贵叔,各位叔伯,洪水虽退,但危机未除!”陈羽语气沉重,“如今淤泥堆积,死畜腐烂,水源污染,若不及时处理,瘟疫一旦爆发,死伤恐怕比洪水更甚!”
族老陈孝儒捻着胡须,面带忧色:“羽哥儿所言极是。只是……这清理淤泥、掩埋尸体,工程浩大,且……且秽气重,恐惹瘟神啊。” 时人普遍对瘟疫充满恐惧,认为接触秽气会招致灾病。
“孝儒公,瘟神不会因我们畏惧就不来。”陈羽坚定地说,“唯有主动清理,消除病源,才能杜绝瘟疫!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他提出了一系列详细的防疫措施:
第一,动员全村所有劳力,优先清理街道、院落的淤泥,疏通堵塞的沟渠,确保排水畅通,不留积水。
第二,组织专人,佩戴厚布口罩(陈羽让苏晚晴等人紧急赶制了一批简易棉布口罩),将村中及周边发现的动物尸体和任何人类遗体,集中到远离水源和居住区的地方,挖深坑,撒上大量生石灰,进行彻底掩埋。
第三,严格规定饮用水必须煮沸后方可饮用,绝不可直接取用河水或井水。
第四,将村中收集到的草木灰、以及尽快从镇上购买生石灰,在全村范围内,特别是垃圾堆积处、厕所、淹水过的房屋,进行大面积泼洒消毒。
第五,设立临时隔离点。一旦发现有人出现发热、呕吐、腹泻等疑似瘟疫症状,立即进行隔离,并第一时间通知梁雨烟等大夫。
陈羽的安排条理清晰,虽然有些措施(如口罩、生石灰消毒)让村民们感到新奇甚至疑惑,但基于对他之前的信任,无人公开反对。
“羽哥儿,你就说怎么干吧!我们都听你的!”王树根大声道。
“好!”陈永贵一拍大腿,“就按羽哥儿说的办!各家各户,能动弹的都出来!先清理自家门口,然后集中清理公共区域!王老哥,你带人负责掩埋牲畜尸体!林老弟,你带人疏通沟渠!……”
村长的权威和陈羽的方案结合,青阳村再次高效运转起来。男人们挥动铁锹铲除淤泥,妇女孩子们清理杂物,老人们烧制开水、熬煮预防风寒的草药。虽然空气中弥漫着腐臭,虽然劳作艰辛,但为了生存,没有人抱怨。
陈羽更是身先士卒,他亲自带着一队人,负责最脏最累的死亡牲畜清理和掩埋工作。他戴上口罩,演示如何安全操作,极大地稳定了人心。
就在青阳村全力进行灾后清理防疫时,一队人马踏着泥泞,来到了村口。为首者,正是延昌县令李文宣!他官袍下摆沾满泥浆,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他身后跟着秦师爷、县丞周文博以及若干衙役。
他们是巡视灾情,特意来到青阳村的。一路行来,所见皆是惨不忍睹的景象,哀嚎遍野,疫情隐现,让李文宣心情沉重至极。然而,当他们的车马接近青阳村时,看到的景象却让所有人为之一愣。
村口有村民把守,礼貌地询问来意,并要求他们——包括县令大人在内——用村中提供的药水洗手。村中道路虽然泥泞,但主干道的淤泥已被基本清除,两侧沟渠畅通,不见积水。村民们虽然面带疲惫,衣衫褴褛,但却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或清理废墟,或洒扫消毒,或搬运物资,不见丝毫混乱和绝望之气。空气中虽然还有异味,但相比其他地方的浓重腐臭,这里明显好了很多,甚至能闻到淡淡的石灰和草药气味。
“这……”县丞周文博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与其他乡镇宛如地狱般的景象相比,这里简直堪称灾后的世外桃源!
李文宣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立刻下马,急声问把守的村民:“你们村长何在?陈羽陈承事郎何在?”
村民认出是县令,连忙行礼,指着村中方向:“村长和羽哥儿都在那边忙着清理呢!小的带大人过去!”
当李文宣等人被带到村中一片正在清理的空地时,正好看到陈羽带着一伙人,用粗布蒙着口鼻,将一头溺毙的耕牛用绳索拖拽到一辆板车上,准备运往村外掩埋。陈羽满身污泥,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睛,让李文宣一眼就认了出来。
“陈羽!”李文宣快步上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陈羽闻声抬头,看到县令亲至,也是微微一愣,随即放下绳索,上前行礼:“草民陈羽,参见县尊大人!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李文宣一把扶住他,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村庄,又落在陈羽那身狼狈却透着干练的装扮上,语气充满了感慨和赞赏,“陈羽啊陈羽!本官此番巡视灾情,一路所见,触目惊心,心如刀绞!唯有到了你这青阳村,方见生机,方知人定亦可胜天!你预警有功,这善后防疫,更是做得滴水不漏!快与本官说说,你是如何做到的?!”
陈羽谦逊道:“大人谬赞了。草民只是遵循古训,尽力而为。皆是村长与各位族老带领,全村乡亲齐心协力之功。”
“好一个齐心协力!”李文宣重重一拍陈羽的肩膀,随即脸色一正,语气肃然道:“陈羽,本官也不与你绕弯子。如今全县灾情惨重,瘟疫已有萌发之象,各地缺医少药,人心惶惶。你青阳村这番举措,堪称典范!本官欲将你这些防疫之法,即刻颁行全县,着你从旁指点,你可能胜任?”
这正是陈羽所愿。他立刻躬身道:“草民义不容辞!愿将所知所学,倾囊相授,助县尊大人安抚灾黎,抵御瘟疫!”
“好!好!好!”李文宣连说三个好字,心中一块大石仿佛落地。他当即对秦师爷道:“秦先生,立刻以县衙名义,起草告示,将青阳村防疫之法,详列其上,快马发往各乡镇,严令执行!若有阳奉阴违、执行不力者,严惩不贷!”
他又看向陈羽,目光灼灼:“陈羽,本官还要借你一样‘宝贝’。”
陈羽微怔:“大人请讲。”
“就是你信中提及,精通医理、曾救治你岳丈的那位梁雨烟梁大夫!”李文宣道,“县中大夫奇缺,本官欲在县城设立临时医棚,集中救治灾民,防控疫情。想请梁大夫出面主持,你可愿相助?”
陈羽心中一动,这不仅是救助灾民的好事,也是让雨烟施展才华、积累声望的良机。他立刻道:“梁大夫医者仁心,必定义不容辞!草民这就派人去镇上接她,并协助她筹备药材事宜!”
“如此甚好!”李文宣满意地点点头,看着眼前虽然疲惫却目光清亮的青年,心中感慨万千。这场大灾,是劫难,却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忠奸善恶,也磨砺出了真正的栋梁之材。他隐隐觉得,这个青阳村的年轻人,其前程,恐怕远不止于此。
而陈羽,则望着县令一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正在忙碌的村民,深吸了一口带着石灰味的空气。他知道,一场应对瘟疫的硬仗,马上就要开始了。而他和梁雨烟,也将在这场战斗中,再次并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