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席卷了大宁王朝的南北疆域,也悄然浸透了王朝的心脏——燕都。
皇城东侧,东宫,显德殿。
虽已入秋,殿内却仍摆放着冰鉴,驱散着午后残存的最后一丝暑气。熏香袅袅,却冲不淡空气中那股凝重得近乎压抑的氛围。
太子肖敬潍端坐于主位之上,身穿杏黄色常服,面容敦厚,眉宇间却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目光低垂,望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似乎那上面有解不开的难题。
下首,分坐着四位心腹重臣。左手第一位,是年近花甲、须发灰白却精神矍铄的乾元殿大学士兼太子少师东方明硕。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胸,眼神开阖间精光内蕴,是太子身边最为倚重的智囊,也是朝中清流领袖,素以老成谋国、持重端方着称。
紧挨着东方明硕的,是兵部左侍郎毛布楚,年约四旬,身材精干,面色微黑,一双鹰目锐利有神,他是太子在军中的得力臂助,掌管着京畿部分防务,作风强硬果断。
右手边,则是户部右侍郎钟豫,掌管着国库钱粮,是个面容白净、总带着三分笑意的中年男子,但熟悉他的人都知他心思缜密,精于算计,是太子的钱袋子。
最末一位,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楚衡,年纪最轻,约莫三十五六,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以铁面无私、纠劾百官闻名,是太子在言官系统中的喉舌。
这四人,堪称太子党的核心支柱。
良久,太子肖敬潍才缓缓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南方水患、瘟疫,总算是初步平息了。此番虽耗费巨大,但能保得东南半壁安宁,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国库如今,怕是更加空虚了吧?”他目光看向钟豫。
钟豫微微躬身,脸上那惯有的笑容也淡去了几分:“回殿下,正如殿下所忧。此次赈灾、防疫、减免税赋,加之先前对夷戎用兵的军费尚未完全填补,国库……确实已捉襟见肘。若再无开源之策,只怕明年开春,连官员的俸禄、边军的粮饷都要堪忧了。”
太子眉头锁得更紧,又看向毛布楚:“毛卿,北疆夷戎近来可有异动?”
毛布楚沉声道:“回殿下,据边关急报,夷戎各部今秋草场丰茂,但小股骑兵骚扰边境之事,较往年更为频繁。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只是……”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边军将士已欠饷三月,虽有朝廷严令安抚,但怨气渐生,士气……堪忧啊。若此时夷戎大举南下,后果不堪设想。”
楚衡接口道,声音冷硬:“殿下,边军欠饷,根源在于国库空虚。而国库空虚,除天灾战事耗费外,亦有诸多蠹虫侵蚀!臣近日收到弹劾,指证梁王殿下关联之江南三大织造,近年来账目不清,涉嫌侵吞巨额官银,中饱私囊!此事,必须严查!”
“楚御史!”东方明硕忽然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事有轻重缓急。江南织造之事,牵连甚广,需有确凿证据,徐徐图之。眼下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安抚边军,恢复民力。切不可因小失大,引发朝堂动荡。”
楚衡似乎对东方明硕颇为敬重,闻言虽面色不改,但不再言语。
太子肖敬潍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老师所言极是。国库、边患,皆是燃眉之急。只是……三弟那边……”他话未说尽,但殿内四人都明白他所指为何。
三皇子,梁王肖敬宏。与太子敦厚稳重的形象不同,梁王肖敬宏素以“贤王”着称,礼贤下士,在朝野尤其是部分年轻官员和不得志的武将中颇有名望。更重要的是,梁王的母族乃是开国勋贵之后,在军中人脉深厚,与太子的政见也多有不合。太子主张稳守国本,休养生息;梁王则倾向于整军经武,对外强硬。此次南方抗倭、北方备虏,梁王一派就多次指责太子过于“懦弱”,耗费巨资赈灾是“妇人之仁”。
毛布楚冷哼一声:“梁王殿下近来与京营几位将领过往甚密,其门下清客也多在士林中散播言论,称殿下(指太子)优柔寡断,非雄主之象。其心……哼!”
钟豫也捻须道:“梁王关联的几家商号,近来生意做得极大,尤其是涉及军需采买的。这里面的利润……呵呵。”
太子脸色更加难看。他不是不知道三弟的野心和动作,但父皇尚在,兄弟名义犹存,他既不能表现得心胸狭隘,无端猜忌兄弟,又不能不防。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让他倍感憋闷。
“三弟……或许只是急于为国分忧,行事激进些。”太子试图为兄弟辩解,但语气连自己都觉得苍白。
东方明硕目光深邃,缓缓道:“殿下,为君者,当有包容四海之量,亦需有明察秋毫之明。梁王殿下之心,不在小。然眼下,一动不如一静。殿下只需谨守储君本分,勤于政务,体恤民情,办好赈灾、安边两件大事,则根基自固。至于梁王……陛下圣心烛照,自有明断。我等只需静观其变,暗中积蓄力量即可。切不可主动挑起争端,授人以柄。”
东方明硕的策略,依旧是一个“稳”字。以不变应万变。
太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老师老成谋国,孤知道了。边军粮饷之事,钟卿再想想办法,哪怕是拆东墙补西墙,也要先稳住军心。毛卿,加强京畿戒备,北疆哨探再放远三百里,一有异动,即刻来报!楚卿……江南织造之事,暗中查访,务必拿到实据,不可打草惊蛇。”
“臣等遵旨!”四人齐声应道。
然而,众人心中都清楚,这暂时的平静之下,暗流汹涌。太子的隐忍,能否换来想要的安稳?无人可知。
与此同时,燕都西城,梁王府。
与东宫的庄严肃穆不同,梁王府邸更显豪奢大气。此时,在后花园的临水轩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三皇子梁王肖敬宏,并未穿着亲王常服,只着一身宽松的月白锦袍,衣带松散,姿态慵懒地半躺在一张紫檀木雕花太师椅上。他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飞扬之气,此刻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核桃,目光漫不经心地追随着湖边几个正在采摘莲蓬、嬉笑打闹的俏丽丫鬟,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与传闻中礼贤下士、忧国忧民的“贤王”形象,判若两人。
一个身着青衫、面容清瘦、年约五旬的老者,静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正是梁王的师傅兼首席谋士,满伯圭。他看着肖敬宏这副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并未出声斥责。
“唉……”肖敬宏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将玉核桃往身旁小几上一丢,发出清脆的响声,引得远处丫鬟们纷纷侧目。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对满伯圭道:“老师,你说说,那个位子,坐着有什么意思?你看看我父皇,今年还不到六十吧?如今已是两鬓斑白,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批不完的奏章,操不完的心。朝堂上跟那帮老狐狸勾心斗角,边境上还得防着夷戎倭寇。累死累活,底下人还未必念你的好。本王是真心觉得没劲透了。”
满伯圭捻着胡须,缓缓道:“殿下,九五之尊,口含天宪,执掌乾坤,乃天下男子之极位。岂可因些许辛劳而轻言放弃?更何况……”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殿下真这么想,可太子殿下……会放过殿下您么?自古天家无亲情,一旦太子登基,为固国本,岂容殿下这等贤名在外、又手握兵权的亲王安枕?”
肖敬宏闻言,嗤笑一声,坐直了些身子,拿起石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老师,你想多了。我大哥那人,我了解。性子是软了点,优柔寡断,但心地不坏。我们兄弟虽说政见不同,偶尔吵吵架,但还没到手足相残的地步。我不会去抢他的,他……估计也做不出那种鸟尽弓藏的事。老六更是个没心思的,整天就知道吟诗作画。您老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他话说得轻松,仿佛真个视权力如粪土。
满伯圭却缓缓摇头,脸上忧色更重:“殿下心存良善,是殿下之福。然,恐怕有时候,由不得你我啊。身在朝堂之上,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殿下如今声望日隆,门下依附者众,即便殿下无意,也已成众矢之的。太子身边,东方明硕、毛布楚、楚衡之辈,岂是易与之辈?他们绝不会坐视殿下势力坐大。一旦有时机,必会除之而后快。届时,恐怕就由不得殿下愿不愿意了。”
肖敬宏把玩着茶杯,脸上的慵懒神色渐渐收敛,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道:“老师教诲的是。小王知道了,会小心的。”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满伯圭郑重一揖:“不过,小王还是要多谢恩师多年来为小王殚心竭虑,在此,受小王一拜。”
这一拜,倒是情真意切。满伯圭是看着他长大的,亦师亦父,为他出谋划策,确实劳苦功高。
满伯圭连忙起身避让:“殿下折煞老臣了!此乃老臣本分。”
就在这时,一名王府属官神色匆匆地来到水轩外,躬身禀报:“殿下,满先生,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
肖敬宏和满伯圭脸色同时一变。慵懒和轻松瞬间从肖敬宏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鹰般的锐利。他沉声道:“讲!”
“禀殿下,北疆急报!夷戎左贤王麾下大将阿史那勃勃,集结五万精锐骑兵,绕过我军防线,突袭云州!云州守将力战殉国,州城……已危在旦夕!”
“什么?!”肖敬宏猛地站起,脸上再无半点轻松,眼中寒光迸射,“云州乃北疆门户,一旦有失,中原腹地门户洞开!朝廷可知情?”
“信使分作三路,一路直入兵部,一路送往东宫,一路……来了殿下这里。”
肖敬宏与满伯圭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军情如火,而且这军报直接送到梁王府,其意味,耐人寻味。
“更衣!备马!即刻进宫!”肖敬宏毫不犹豫,立刻下令。瞬间,那个懒散的闲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杀伐决断的亲王。
满伯圭看着肖敬宏匆忙离去的背影,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刚才还说着不愿卷入争斗的学生,转眼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这朝堂之争,边关之患,果然是由不得人清闲。
一场突如其来的边关危机,瞬间打破了燕都表面维持的平静。太子的仁厚,梁王的“闲散”,都将在这战火的考验下,露出真正的底色。而这场风暴的涟漪,终将不可避免地,波及到大宁王朝的每一个角落,包括那个远在塑北州、正在默默积蓄力量的青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