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陈羽家的院子。秋夜的冷风吹在他脸上,却吹不散他心中翻腾的恐惧和羞愤。陈羽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直插他心窝。
“王癞子床底下的银子……曼陀罗花粉……老赵头……”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陈羽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王癞子那个蠢货招了?还是老赵头反水了?不可能啊,他明明……
他脚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自家那座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前。与陈羽家那气派敞亮的二层小楼相比,这里简直像个乞丐窝。院墙塌了一半,用几根木桩勉强撑着。堂屋里黑洞洞的,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映出妻子王氏那张刻薄而憔悴的脸。
“死鬼!你还知道回来?!”王氏见他进门,立刻尖着嗓子骂道,“又去哪里灌黄汤了?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有脸……”
“闭嘴!”陈识猛地一挥手,差点将桌上的油灯扫落在地。他脸色铁青,眼中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
王氏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住了,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发什么疯……”
陈识一屁股坐在破木凳上,双手抱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里。完了,全完了。陈羽既然把话挑明,就说明他已经掌握了证据。以陈羽如今的势力和在村中的威望,若是将这些事捅到族长和村长那里,他陈识在青阳村将再无立足之地!轻则被逐出宗族,重则……送官查办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送官”二字,陈识浑身一颤。大宁律法,勾结外人,损害宗族产业,可是重罪!就算不判流放,一顿板子下来,他也得去半条命。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陈识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恐惧到了极点,反而催生出了孤注一掷的狠劲。陈羽必须倒!只有陈羽倒了,他陈识才有活路,甚至……才有机会将陈羽的那些产业据为己有!那些蜂窝煤作坊,那些织布工坊,那些日进斗金的生意……
贪婪瞬间压倒了恐惧。陈识的眼神变得阴鸷而锐利。他看向被吓住的王氏,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问:“进安呢?睡了?”
王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嗫嚅道:“早……早睡了。在屋里温书呢。”
陈识站起身,走到儿子陈进安的房间外,透过门缝,看到里面还亮着灯,一个瘦削的背影正伏在案前,摇头晃脑地背诵着经文。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他全部的希望。为了儿子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他什么都愿意做!
“陈羽……”陈识咬牙切齿地低语,“这是你逼我的!”
他转身回到堂屋,对王氏道:“去,把箱底那件半新的绸衫给我找出来,再把上次孙掌柜给的那块碎银子拿来。”
王氏一愣:“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那银子是留着给进安交束修的!”
“让你拿就拿!废话那么多!”陈识低吼,“束修的事我自有办法!快去!”
王氏不敢违逆,嘟嘟囔囔地去了里屋。陈识在昏暗的油灯下,脸色变幻不定。他必须立刻去见孙掌柜!陈羽已经警觉,原来的计划行不通了,必须想出更毒、更狠的计策,一举将陈羽打落尘埃,永无翻身之日!
夜色深沉,陈识换上那件唯一体面的绸衫,揣着银子,像鬼魅一样溜出家门,消失在村外的小道上。他要去镇上,去找张记布庄的孙掌柜。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与此同时,陈羽家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堂屋里灯火通明。陈羽坐在主位,面色沉静,但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苏晚晴、薄淑萍、梁雨烟、薄淑秋四女分坐两旁,脸上都带着忧色。陈川也在一旁,拳头紧握,显然余怒未消。
“夫君,就这样放陈识走了?他……他可是要害我们全家啊!”薄淑秋性子最急,忍不住道。
陈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缓缓道:“不放他走,又能如何?将他扭送官府?证据呢?王癞子床下的银子,能证明是陈识给的?曼陀罗花粉,能证明是陈识指使的?老赵头倒是可以作证,但他收受张记贿赂是实,自身难保,他的证词,官府能信几分?”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众人:“我们现在没有铁证。仅凭猜测和旁证,动不了陈识,更动不了他背后的张记布庄。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与其打草惊蛇,不如静观其变,等他们自己露出更大的马脚。”
苏晚晴轻抚着隆起的腹部,柔声道:“夫君所言有理。陈识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今日被夫君当面揭破,他必定怀恨在心,恐有更激烈的报复。我们需得早做防备。”
薄淑萍点头:“晚晴妹妹说得是。家里几个孩子,还有工坊、砖窑,都得加派人手看护。特别是工坊那边,新织机的图纸和关键部件,必须藏好。”
梁雨烟沉吟道:“我观陈识面色晦暗,眼神闪烁不定,此人心术已歪,行事恐无底线。除了明面上的产业,我们自身的安危也要小心。饮食、用水,都需仔细查验。我那里有些验毒的银针和法子,明日便教给大家。”
陈川拍着胸脯道:“大哥放心,从明天起,我亲自带几个信得过的后生,日夜在咱家附近和工坊巡逻!绝不让那些宵小有可乘之机!”
陈羽心中温暖,有这些明事理、肯担当的家人并肩作战,再大的困难,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他点点头:“大家说得都对。防,是要防的。但光是防守,未免被动。我们还得进攻。”
“进攻?”薄淑秋眨眨眼,“姐夫,你是说……我们也去搞垮张记布庄?”
陈羽摇头:“张记在县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背后可能还有官面上的关系。以我们现在的实力,硬碰硬是以卵击石。”
“那夫君的意思是?”苏晚晴问。
陈羽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们不是想从原料、技术上卡我们脖子吗?那我们就让他们卡不住!从明天起,工坊暂停对外接大单,只维持现有老客户的供应。我们要集中力量,做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众人都看向他。
陈羽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他闲暇时绘制的简易草图。图上画着一个奇特的木制器械,有踏板,有轮子,有纱锭,结构看起来比现在的手摇纺车复杂得多。
“这是……”薄淑萍凑近细看,她是纺织的行家,立刻看出些门道,“这……这是纺车?怎么下面还有踏板?”
“不错。”陈羽手指点着图纸,“这是我设计的‘脚踏式多锭纺车’。你们看,用脚踏动踏板,通过这个曲柄和连杆,带动这个大轮子转动。大轮子用皮带连接这些小轮子,每个小轮子带动一个纱锭。这样,一个人用脚踩踏板,可以同时带动八个,甚至十六个纱锭一起纺纱!”
“八个?十六个?”薄淑秋惊呼出声,“现在的纺车,一人一天最多纺三四两纱,若是能同时带动这么多纱锭,那……那一天不得纺出好几斤纱?!”
苏晚晴也美目圆睁,她虽不精于女红,但也知纺织之艰。若此物能成,效率将提升数倍不止!梁雨烟更是掩口,她是医者,对器械原理理解更深,立刻明白这其中巨大的价值。
陈川挠挠头:“大哥,这玩意儿……能成吗?看着挺复杂。”
“原理是通的。”陈羽笃定道,“关键在于制作精度和传动效率。我已经反复推算过很多次。现在我们的织布机效率上来了,但纺纱却成了瓶颈。收上来的棉纱,质量参差不齐,价格还受制于人。老赵头的事,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要想不被卡脖子,就必须把最关键的一环——纺纱,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环视众人,语气铿锵:“只要我们造出这脚踏纺车,建立自己的纺纱作坊,就不怕张记在原料上搞鬼!届时,我们从棉花到布匹,一条龙完成,成本更低,质量更可控!张记还想用价格战打压我们?痴心妄想!”
这番话说得众人心潮澎湃。薄淑萍激动得脸都红了:“夫君,若真能成,咱们青阳村的布,就能卖到更远的地方,价格还能更低!”
“不止如此。”陈羽补充道,“这纺车一旦成功,我们可以开办纺纱作坊,招收更多女工。到时候,不仅仅是织布的妇人有了活计,那些在家带孩子、料理家务,抽不出整块时间的妇人,也可以利用零散时间纺纱赚钱。这对于村里,乃至周边村子的妇人,都是一条活路!”
梁雨烟眼中异彩连连:“羽郎此计,不仅是破解眼下困局之法,更是泽被乡里的善举!若是纺纱效率大增,棉布价格下降,寻常百姓也能穿得起更实惠的棉衣了!”
苏晚晴也含笑点头:“此事若成,功德无量。只是……这纺车制作,怕是不易。需得寻可靠的工匠,保密更是重中之重。”
“晚晴提醒的是。”陈羽正色道,“此事,我已有计较。工匠方面,王大叔的木工手艺最好,人也最可靠,可以请他主持。关键部件的制作和组装,就在咱家后院进行,我亲自盯着。参与的人,必须签下死契,工钱加倍,但若泄密,后果自负。纺纱作坊的选址,我打算放在村西头那处废弃的祠堂,那里僻静,稍加修缮即可使用。”
他看向陈川:“四弟,明日你就去办两件事。一,悄悄去寻王大叔,将图纸给他看,问他能否制作,需要哪些材料工具,尽快备齐。二,去跟村长和几位族老打个招呼,就说我想租用村西旧祠堂,开办一个纺纱作坊,招收村中妇人做工,工钱从优。记住,只说纺纱作坊,暂不要提新纺车的事。”
“明白!”陈川重重点头,摩拳擦掌。
“至于家里和工坊的防卫,”陈羽看向几位妻子,“就按刚才商量的,加强戒备。淑萍,家里的饮食采买,你要多留心。晚晴,你身子重,尽量少出门,若要出门,务必有人陪同。雨烟,防毒防患的知识,就拜托你教给大家。淑秋,工坊那边,女工的管理要更严格,进出都要检查,严防有人夹带。”
四女齐声应下,眼中充满了信任与坚定。
安排妥当,夜色已深。众人各自回房休息,但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安眠。
陈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新纺车的研发,是一场不能输的战役。这不仅是应对张记打压的技术突破,更是他能否在这个时代真正站稳脚跟、带领身边人过上好日子的关键一步。压力如山,但他不能后退。
苏晚晴感受到他的不安,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夫君,可是在忧心纺车之事?”
陈羽反握住她微凉的手,叹了口气:“是啊,此物关系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虽有图纸,但能否制成,制成后效率如何,仍是未知。更怕……消息走漏。”
“夫君不必过于忧心。”苏晚晴将头靠在他肩上,声音轻柔却坚定,“妾身虽不懂器械,但懂夫君。夫君自醒来后,所做的每一件事,蜂窝煤、新织机、防疫防灾……哪一件不是旁人看来难于登天,最终却被夫君做成了?此次,也定然能成。至于保密,家中姐妹皆是同心,王大叔亦是忠厚之人,小心些便是。纵然真有宵小窥视,以夫君之智,定能应对。”
妻子的信任和宽慰,像一股暖流,驱散了陈羽心头的寒意。他揽住苏晚晴,低声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只是辛苦你们,跟着我担惊受怕。”
“夫妻本是一体,何言辛苦?”苏晚晴轻声道,“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同心协力,便没有过不去的坎。”
正说着,外间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陈羽耳力敏锐,立刻警觉:“谁?”
门外静了一下,传来陈嫣细弱的声音:“爹,娘,是我。”
陈羽和苏晚晴对视一眼,有些意外。陈羽起身披衣,打开房门。只见陈嫣穿着单薄的中衣,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赤脚站在门外,小脸在月光下有些苍白。
“嫣儿?怎么还不睡?做噩梦了?”陈羽蹲下身,将女儿冰凉的小手握在手心。
陈嫣摇摇头,又点点头,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她看了看屋内,小声道:“爹,娘,我……我害怕。我能跟你们睡吗?”
苏晚晴心疼地将女儿拉进屋里,用被子裹住她冰凉的小脚:“这孩子,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快进来,到娘这儿来。”
陈嫣钻进父母的被窝,依偎在苏晚晴怀里,身体却微微发抖。
“嫣儿,告诉爹,到底怎么了?”陈羽柔声问,他觉得女儿今晚格外不安。
陈嫣将脸埋在苏晚晴怀中,闷闷地说:“我……我梦见二叔……他变成好大好黑的影子,要吃人……他还想害爹,害姨娘,害弟弟妹妹……爹,二叔是坏人,对不对?我们不要让他进门,好不好?”
童言稚语,却让陈羽和苏晚晴心中一震。孩子是最敏感的,家中的紧张气氛,大人们的心事,她虽不懂,却能感受到。
陈羽心中酸涩,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郑重承诺:“嫣儿不怕,爹在呢。爹答应你,一定会保护好娘,保护好姨娘们,保护好你们姐弟。任何坏人,都伤害不了我们。睡吧。”
在父亲沉稳的声音和母亲温暖的怀抱中,陈嫣渐渐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均匀。但陈羽和苏晚晴都知道,孩子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陈识,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不知何时就会暴起伤人。
而此刻,在镇上的张记布庄后堂,烛火同样未熄。
孙掌柜听完陈识添油加醋、惶恐万分的汇报,胖脸上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并无太多惊讶,只是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陈羽……果然不是易与之辈。”孙掌柜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阴冷,“这么快就查到了王癞子和老赵头,还当面敲打你。看来,咱们是小瞧他了。”
陈识擦着额头的冷汗,急切道:“孙掌柜,现在怎么办?陈羽肯定已经怀疑到我们头上了!他如今在村里一手遮天,要是动用族规,或者报官……我,我可就完了!您可得救救我啊!”
“慌什么!”孙掌柜瞥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但很快掩饰过去,“他怀疑又如何?有证据吗?王癞子是你找的,银子是你经手的,可有人证物证指向你?至于老赵头,一个被辞退的伙计,他的话能信几分?陈羽最多是怀疑,动不了你分毫。”
他顿了顿,呷了口茶,继续道:“不过,他既然有了防备,原先那些小打小闹,怕是没用了。砖窑的事,算是打草惊蛇了。织布工坊那边,他必定也会加强戒备。”
“那……那咱们就没办法了?”陈识不甘心。
“办法?”孙掌柜冷笑一声,“办法多的是。明的不行,就来暗的。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陈羽不是要开纺纱作坊吗?还想自己掌控原料?”
陈识一愣:“孙掌柜,您怎么知道?”
“哼,这延昌县,有什么能瞒过我的耳目?”孙掌柜得意地捋了捋山羊胡,“他陈羽想得倒美。自己纺纱?谈何容易!纺纱效率低下,乃千古难题。他莫非还能变出花来?”
他眼中寒光一闪:“不过,他既然想玩,咱们就陪他玩玩。他不是要租旧祠堂开纺纱作坊吗?好啊,让他开。等他作坊开起来,工匠找好,原料备齐……”
孙掌柜凑近陈识,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陈识听着,眼睛越瞪越大,脸上先是惊愕,随即露出狂喜和狠毒之色:“高!孙掌柜此计甚高!如此一来,陈羽不仅血本无归,还会成为全村公敌!到时,看他还怎么在青阳村立足!”
孙掌柜阴恻恻地笑道:“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沉住气,装孙子。回去后,该干什么干什么,甚至可以去给他道个歉,服个软,让他放松警惕。等时机一到……”
他做了个手势,眼中杀机毕露。
陈识连连点头,仿佛已经看到了陈羽身败名裂、乞讨街头的凄惨模样,激动得浑身发抖:“孙掌柜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次,定要让陈羽永无翻身之日!”
秋夜更深,寒意更浓。青阳村沉浸在睡梦中,但平静的表象下,两股暗流正在汹涌汇聚。一方在明,砥砺前行,欲以革新破局;一方在暗,磨牙吮血,图以毒计害人。这场关乎生存与毁灭的较量,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