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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哈尔滨已是五天后。松花江彻底开冻,江水裹挟着碎冰奔腾而下,岸边杨柳的新绿浓了几分。北国的春天虽然迟到,却来得迅猛。

陆子谦没回货运站,径直去了张麻子家。老爷子恢复得不错,正在院子里侍弄几盆刚发芽的蒜苗。见陆子谦来了,他拍拍手上的土,引他到屋里坐。

“深圳的水,趟明白了?”张麻子沏上高水,开门见山。

陆子谦将吴国华那份中日贸易意向书放在桌上,又把白云制药厂林科长那句“随口一问”和张麻子转告的提醒一并说了。

张麻子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意向书,半晌没说话。屋里只有墙上老挂钟的滴答声。

“好大的手笔。”张麻子终于开口,摘下眼镜,“百万美元……1987年,哈尔滨全市的外贸出口额才多少?他吴国华一出手,就敢给你画这么大一张饼。”

“饼是画得大,就怕吃到嘴里是画的。”陆子谦说。

张麻子盯着意向书上“大正贸易”的日文印章,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这家日本公司,我有点印象。不是做正经药材木材的,早年……好像是做二手设备进口,后来也倒腾些紧俏物资。吴国华在牢里认识的那个狱友儿子,如果真是这家公司的社长,那这事儿就更蹊跷了——一个日本贸易公司的社长,他爹怎么会在中国的监狱里?”

陆子谦心头一凛。这一点,他确实没深想。

“您的意思是……”

“我没意思,我就是觉得太巧。”张麻子喝了口茶,“吴国华坐牢二十年,出狱不到一年,就能搭上日本公司的线,还能拿到百万美元的代理权。要么他本事通天,要么……这线早就搭上了,只是现在才拿出来用。”

“那这份意向书,接还是不接?”

张麻子沉默了很久,久到茶杯里的热气都快散尽了。

“接。”他忽然说,“但要换个接法。”

“怎么讲?”

“他在深圳,你在哈尔滨,中间隔着小半个中国。这份意向书要落地,必须你在哈尔滨成立公司,组织货源,掌控国内环节。这就是你的筹码。”张麻子眼睛里有种老江湖的锐利,“他出渠道,你出执行。赚了钱,五五分账看似公平,但你要把公司的控制权牢牢抓在手里——财务、人事、货源,这三样必须是你的心腹管。”

“吴国华会同意?”

“他不同意,这生意就做不成。”张麻子说,“他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在哈尔滨无根无基,靠什么控制千里之外的生意?只能靠你。这就是你的机会——借他的船出海,但舵要握在自己手里。”

陆子谦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合作,而是一场微妙的博弈。吴国华需要他的年轻、精力和在东北的关系网;而他需要吴国华的海外渠道和资金支持。互相需要,互相制衡。

“另外,”张麻子压低声音,“你回哈尔滨这几天,我托人打听了点事。吴国华在深圳,不止华贸公司一个摊子。他在罗湖还有个小贸易行,做的是……香港和内地之间的‘小额贸易’。”

“小额贸易?”

“就是走私。”张麻子说得很直接,“电子表、录音机、尼龙布,这些深圳满大街都是的东西。量不大,但利润高。吴国华让周经理在明面上跟你做大豆、谈药材,暗地里这个小贸易行才是他的现金奶牛。”

陆子谦想起在深圳街头看到的那些走私货摊贩。

“他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小生意?”

“养人,养关系,维持他在深圳的场面。”张麻子说,“华贸公司看着光鲜,但正规生意周转慢、利润薄。他要维持现在的生活水平,要打点各路关系,光靠华贸不够。这些小生意来钱快,虽然有风险,但他做了几十年,熟门熟路。”

“您告诉我这些……”

“是要你明白,吴国华这个人,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张麻子看着他,“他有野心,想洗白做正经大生意,但也不舍得放弃那些来钱快的偏门。你跟他合作,既要借他的力,也要防着他的暗手。记住了,生意场上,最危险的不是明面的敌人,而是那些一边跟你握手,一边在桌子底下掏刀子的‘合作伙伴’。”

* * *

从张麻子家出来,陆子谦心里有了底。他先去了货运站,赵建国正在指挥工人检修车辆。第二批大豆已经安全抵达广州,尾款到账,车队的账上一下子宽裕了许多。

“陆老板,兄弟们问,接下来有什么活儿?”赵建国满脸喜气,“跑完这两趟长途,大家劲儿都上来了。”

“活儿有,但不是跑长途。”陆子谦把赵建国叫到办公室,“老赵,我想在车队基础上,注册一家贸易公司。你做副总经理,管运输这一摊。另外,再招几个懂财务、懂采购的。”

赵建国愣住了:“贸易公司?咱们不是搞运输的吗?”

“只搞运输,永远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陆子谦说,“咱们有车,有人,在东北有根基,为什么不能自己做采购、自己做贸易?从产地直接收山货、药材,运到南方去卖,利润比单纯运费高几倍。”

赵建国消化了一会儿,眼睛渐渐亮了:“这……这能行吗?咱们没人懂这个啊。”

“不懂就学,就找人。”陆子谦说,“你先物色两个可靠的,脑子灵活的兄弟,下个月跟我去大兴安岭跑一趟,实地看看货源。”

安排好车队的事,陆子谦又去了工商局,咨询注册贸易公司的手续。工作人员告诉他,现在政策鼓励,私营企业也可以申请进出口经营权,但门槛不低——需要注册资本、经营场地、专业人员的资质证明。

“注册资本要多少?”

“最低十万。”工作人员翻着文件,“如果是申请进出口权,建议注册资金在五十万以上,审批容易些。”

十万。陆子谦算了算自己的家底。车队账户上有八万多,加上他个人积蓄,勉强够。但这笔钱一旦投进去,车队周转就成了问题。

他需要外部资金,而吴国华承诺的“启动资金”,此刻显得尤为关键。

* * *

晚上,陆子谦给吴国华打了电话。他没有提张麻子说的那些暗桩,只谈了注册公司需要资金,以及自己计划去大兴安岭考察货源。

吴国华在电话那头很爽快:“启动资金没问题,我可以先打二十万到你个人账户,作为前期费用。公司注册下来后,再根据实际需要追加。至于考察货源,我建议你不要只盯着大兴安岭,吉林长白山的人参、鹿茸,辽宁岫岩的玉石,都可以看看。要做就做大,做全。”

二十万。1987年,这是一笔巨款。

“吴先生这么信任我?”

“我不是信任你,我是信任我的眼光。”吴国华笑了,“陆小友,钱明天就到账。希望你动作快一点,日本那边催得紧,他们想要在入冬前看到第一批样品。”

挂断电话,陆子谦坐在灯下,看着窗外哈尔滨的夜色。城市在春天的夜晚显得安静而深沉,远处松花江的流水声隐约可闻。

二十万。吴国华如此痛快,反而让他更加警惕。这笔钱是馅饼,也是试金石——看他敢不敢接,接了之后怎么用。

手机响起,是魏红英。

“子谦哥,我爸让我告诉你,广州那边查了白云制药厂的原料采购记录,去年确实有一批麻黄碱采购手续有问题,但涉及的分管副厂长已经调离了。他让你别掺和制药厂的事。”

“我知道了。红英,你爸还在局里吗?”

“在,今晚值班。你要找他?”

“嗯,有事请教。”

半小时后,陆子谦在市公安局见到了魏父。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魏父眼里有血丝,显然又在加班。

“为了吴国华那二十万?”魏父掐灭烟头,直截了当。

陆子谦点头:“这笔钱太烫手。”

“烫手也得接,不接,你怎么知道他下一步棋往哪走?”魏父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看看这个。”

文件是深圳公安局传来的协查通报,关于罗湖区一家贸易行涉嫌走私的案情简况。那家贸易行的法人代表不是吴国华,但实际控制人指向他。

“小打小闹,案值不大,暂时没动他。”魏父说,“但这是个信号——吴国华在深圳,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干净’。他给你画的大饼,很可能需要这些灰色收入来支撑前期投入。”

陆子谦看着文件上的数据:涉案金额三十余万,走私物品主要是电子产品和纺织品。

“他为什么还要冒这种险?”

“习惯,还有……贪婪。”魏父说,“坐过牢的人,要么彻底怕了,金盆洗手;要么变本加厉,觉得这辈子亏了,要加倍捞回来。吴国华看起来是前者,但骨子里可能是后者。他跟你合作做正经生意是真的,但让他完全放弃那些来钱快的偏门,难。”

“那我该怎么办?”

“钱,照借。生意,照做。”魏父看着他,“但每一步都要留证据,每一笔账都要清清楚楚。他要真想做正经生意,你的规范对他也是保护;他要是有别的念头,你的规范就是护身符。记住了,在生意场上,最坚固的盔甲不是藏着掖着,而是把所有东西都摆在明面上——越透明,越安全。”

离开公安局时,已经夜深。哈尔滨的街道空旷安静,只有偶尔驶过的夜班公交车。陆子谦走在回家的路上,春天的夜风还带着寒意,但他心里却渐渐有了热度。

二十万,一家贸易公司,一份百万美元的意向书。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猛,像一场突然降临的暴雨。

但他不再是那个刚从上海滩重生而来、面对窝窝头手足无措的待业青年了。半年多的摸爬滚打,陈启明案的惊心动魄,张麻子的倾囊相授,魏父的暗中指点,还有吴国华这位复杂难测的老江湖亲自下场授课——这一切,都让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

回到住处,陆子谦没有开灯。他站在窗前,看着远处货运站院子里隐约的灯光。那里停着他的八辆车,养着十几个家庭,是他在这座城市的根。

而现在,他要让这根扎得更深,长得更高。

他拿出那枚翡翠扳指,在月光下端详。翠色在黑暗中依然温润,内壁上那行小字隐约可见:“七号墩非七,三米非三,真在人心。”

吴国华送他这枚扳指时,或许就在暗示——真正的博弈,从来不在明面的合同与数字,而在人心之间的试探、权衡与制衡。

窗外,哈尔滨沉睡着。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张麻子也没睡。老人坐在炕上,就着台灯的光,用一把小锉刀慢慢打磨着一枚黄铜钥匙。钥匙很旧了,齿口都有些磨损。

这是他当年藏起来的那把钥匙,保险箱的钥匙。他没扔进松花江,那是骗陈启明的。这把钥匙,他一直留着,像留着一个时代的印记,也像留着一张最后的底牌。

打磨完钥匙,张麻子从炕柜深处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沓发黄的信纸。最上面一张,写着一个哈尔滨的地址,和一句话:“若遇绝境,可持钥匙至此,箱中之物或可救命。”

他看着那句话,良久,将铁盒重新锁好,藏回原处。

有些秘密,不到万不得已,永远不必开启。

而此刻,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吴国华也站在别墅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红酒。窗外是特区不夜的灯火,璀璨如星河。

他轻轻晃着酒杯,酒液在杯中旋转,映着灯光,像流动的琥珀。

“陆子谦……”他低声自语,“别让我失望。”

仰头饮尽杯中酒,他走到书桌前,翻开日历。在三天后的日期上,用红笔画了一个圈。

那是陆子谦公司注册资金到账的日子,也是这场跨越南北、牵涉三地的商业棋局,正式落子的时刻。

春风越过山海关,吹拂着北国大地。而在南方的暖湿气流与北方的冷空气交锋处,一场新的风雨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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