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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降临京都的那夜,风是带着骨的。

子夜刚过,细碎的雪沫子便从铅灰色的穹顶悄然坠落,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沾在窗棂上,转瞬便化作细碎的水痕,留下一抹极淡的湿迹。可没过半个时辰,雪势便愈发汹涌起来,凛冽的朔风如同被放出囚笼的巨兽,卷着无数冰冷的玉屑,呜呜地呼啸着掠过皇城的飞檐翘角。那些雪沫子带着一往无前的势头,簌簌扑打在巍峨宫墙的朱红廊柱上,廊柱上早已褪了些许光泽的红漆,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沉郁;又狠狠撞向流光溢彩的琉璃瓦,青的、黄的、绿的瓦当被雪粒敲打得叮叮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铃铛在寒风中吟唱。

不多时,整座皇城便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宫道旁的古柏,枝桠上积了雪,如同缀满了梨花,却无半分春日的暖意;汉白玉的栏杆被雪覆盖,原本温润的米白色变得清冷,指尖触及,便是刺骨的寒意。这庄严肃穆的皇城,平日里总带着一股威慑人心的厚重,此刻被白雪轻裹,竟平添了几分清寂,像是一幅被淡墨晕染的古画,美得不近人情。

天色尚未破晓,天边只泛着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如同被墨汁浸染的宣纸边缘,勉强透出一点微光。太极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上,已然肃立着两排文武官员,身影在雪地中拉得颀长。

文官身着紫袍玉带,衣料上绣着精致的云纹,腰间的玉饰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武官则是朱衣锦裳,肩头的虎头刺绣威风凛凛,腰间佩着的宝剑鞘上镶嵌的宝石偶尔闪过一丝寒芒。他们严格按照品阶高低排列,文官居左,武官在右,队伍绵长如蛇,从广场入口一直延伸到太极殿的丹陛之下,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寒风如同无形的刀锋,掠过空旷的广场,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旋儿扑向官员们。风穿过他们官袍的褶皱,吹动下摆猎猎作响,又掀起冠帽上精心梳理的缨络,红色的丝线在风雪中微微晃动。刺骨的寒意顺着衣领、袖口钻进衣裳,冻得人指尖发麻,膝盖僵硬,却没有一个人敢轻易挪动分毫,仿佛一尊尊凝固在雪地里的雕像。

队伍前端,吏部尚书李嵩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脚下的积雪上,心里却在盘算着今日朝会的议程。新政推行已有三月,吏部负责的官员考核与升迁制度改革阻力不小,尤其是那些靠着资历盘踞高位的老臣,明里暗里都在抵触。他悄悄抬眼,瞥了一眼身旁的兵部尚书赵成,见对方眉头微蹙,神色凝重,想来是在忧心北境的动静 —— 毕竟,北境驻军轮换的消息,朝中核心官员早已知晓。

队伍中段,几个年轻的官员面色略显苍白,紧紧抿着唇,双手拢在袖中,努力抵御着寒意。其中一个翰林编修,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太极殿那扇紧闭的朱红殿门,心里满是敬畏。那扇门后,坐着的是帝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而真正执掌权柄的,却是那位站在幼帝身侧的沈大人。想起沈大人往日的雷霆手段,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去。

所有人的目光,或深藏着敬畏,或隐含着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都死死聚焦在那扇缓缓开启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殿门深处。门轴转动发出 “吱呀” 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广场上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众人心头的鼓点。

终于,那个身影出现了。

沈璃穿着一身玄色绣金凤纹朝服,玄色的衣料厚重而华贵,上面用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金凤,金凤的尾羽舒展,每一根丝线都勾勒得极为精巧,在微光下闪烁着暗金色的光泽。外罩一件同色的狐裘大氅,狐裘的毛领蓬松柔软,是极少见的玄狐皮,毛色乌黑发亮,边缘处衬得她脖颈愈发白皙。

她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成高髻,用一根通体莹润、雕工简洁的碧玉凤头簪固定,凤头簪的凤眼处镶嵌着一颗细小的黑珍珠,低调却难掩华贵,再无多余饰物,更显其沉稳大气。

她伤愈之后,面色较之以往少了几分血色,更显出一种玉石般的冷白,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带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寒凉。眉眼间曾经令人胆寒的凌厉杀伐之气,似乎随着那次重伤而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凝与威严。那双眼眸,漆黑如墨,深邃似古井,仿佛能洞悉人心最深处的隐秘,任何人在她的目光下,都觉得自己如同透明一般,无所遁形。

她步履平稳,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路的中心,精准而坚定。行走间,腰间的环佩发出极轻的脆响,“叮铃 —— 叮铃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清晰地敲在殿前每一位官员的心坎上。所过之处,官员们头颅垂得更低,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位实际执掌着帝国权柄的女人。

幼帝慕容玦,穿着那身对他而言仍显宽大的明黄色龙袍,龙袍上绣着九条五爪金龙,龙身蜿蜒,鳞片清晰,用金线和银线交织绣成,在晨光中泛着耀眼的光芒。只是这华贵的龙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衬得他身形愈发瘦小。

他端坐在冰冷的、雕琢着九条金龙的御座之上,御座的扶手是整块汉白玉雕刻而成,龙头狰狞,栩栩如生。他才十岁,小脸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稚嫩,小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紧紧抓着扶手两端的龙头雕刻,指腹摩挲着冰冷的玉石纹路,背脊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帝王应有的威仪。

然而,那双尚且清澈的眼眸深处,仍难免流露出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惶然与不安。尤其是在这众目睽睽、气氛凝重的朝会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敬畏,有审视,还有一些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他悄悄抬眼,看了看下方肃立的官员,又飞快地低下头,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

直到沈璃在他身侧略靠后的位置站定,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冷香的沉静气息笼罩下来,像是一张温暖而坚固的网,将他护在其中。他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原本慌乱的心跳也平稳了些许。

“有 —— 本 —— 启 —— 奏 ——,无 —— 本 —— 退 —— 朝 ——” 内侍总管李德全那特有的、拖长了音调的尖细嗓音,在空旷高耸的大殿中回荡,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王坤便率先出列。他年约五旬,须发已有些花白,却精神矍铄,手中捧着一块洁白的玉笏,玉笏上刻着细密的纹路。他躬身禀报新政推行之情况,语调平稳,一字一句都清晰有力,所报的数据详实准确,从田亩清丈的进度到赋税改革的成效,条理分明。

沈璃垂眸静听,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眸中的思绪。她偶尔抬手,轻轻拨动一下袖口的流苏,动作优雅而从容。

殿内的官员们大多认真倾听,偶尔有人微微点头,显然对户部的工作还算满意。但也有几人,神色闪烁,眼神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吏部右侍郎周铭便是其中之一,他斜倚在朝班中,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心里暗自盘算着:这新政看似成效显着,实则触动了不少世家大族的利益,只要找个由头,定能让这王坤吃不了兜着走。

沈璃似乎察觉到了殿内的暗流涌动,偶尔抬眼,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殿中众臣。那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带着一种仿佛能洞悉人心、看穿一切伪装的穿透力。

几个原本心思浮动,正准备在赋税细则或田亩清丈上寻机挑刺、为自己背后势力争取利益的老臣,在这目光扫过时,皆是不由自主地心头一凛。像是被无形的冰锥刺中,到了嘴边的话又默默咽了回去,背后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赶紧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待户部尚书奏毕,沈璃才开口,声音清冷而有力,言简意赅地补充了几点意见,直指新政推行中存在的隐患,提出了具体的整改措施,条理清晰,切中肯綮。殿内无人敢有异议,皆躬身领命,齐声道:“臣等遵旨。”

就在朝会气氛趋于平稳,仿佛今日又将如同以往无数个清晨般按部就班度过之际,殿外汉白玉台阶上,忽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混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重而慌乱,像是带着某种紧急的讯息,由远及近,打破了皇城固有的秩序与宁静。

紧接着,是金属甲胄剧烈碰撞摩擦发出的铿锵之音,“哐当 —— 哐当 ——”,夹杂着士兵的呼喝声,显得格外刺耳。

“报 —— 八百里加急军报!北境紧急军情!” 一声嘶哑、带着浓重风尘气息与绝望意味的高喊穿透殿门,如同惊雷般在大殿中炸开。

所有人的神色都变了,原本肃静的大殿瞬间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官员们纷纷交头接耳,脸上满是惊愕与不安。

紧接着,一名浑身染满尘土的边军信使,在两个侍卫的搀扶下,踉跄着闯入大殿。他的铠甲上布满了划痕与污渍,有些地方甚至还带着已经变得暗褐色的可疑污迹,显然是经历了长途跋涉与激烈的战斗。他的脸上布满了风霜,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出血,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急切。

他几乎是脱力般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连地面都震动了一下。他双手却依旧高高举起,托着一封插着三根染血羽毛的军报文书,那羽毛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发黑,透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象征着这是最高紧急等级的军报。

“北境…… 北境苍黎部,勾结西狄残部,集结三万精锐骑兵,悍然犯我边境!” 信使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撕扯喉咙,“朔…… 朔风城被围,情势危急!守将李延将军…… 他…… 他力战殉国了!”

“什么?!” “李将军殉国了?!” “朔风城被围?这…… 这如何是好!”

满殿哗然!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官员们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镇定,纷纷议论起来,声音里充满了震惊与恐慌。

朔风城!那可是北境门户,雄关险隘,城墙高达三丈,厚达两丈,城外有饮马河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一旦有失,狄骑铁蹄便可沿着河谷平原长驱直入,河朔千里沃野将如同敞开的珍宝,任由他们劫掠蹂躏!而李延,乃是朝中有名的悍将,自幼习武,骁勇善战,曾多次击退北境蛮族的入侵,如今竟连他都力战殉国,可见北境的局势已经危急到了极点!

幼帝慕容玦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宽大的龙袍滑落肩头,露出里面单薄的明黄色里衣。他小脸瞬间煞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微微颤抖,失声道:“李将军他…… 他去年冬狩时,还…… 还教过朕射箭……” 记忆中,李将军高大魁梧,笑容爽朗,手把手教他拉弓射箭,还夸他有天赋。可如今,这位和蔼的将军却已然殉国,他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他下意识地转向身旁的沈璃,眼中满是惊惧与无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亚父…… 这,这该如何是好?朔风城…… 守得住吗?” 此刻的他,再也没有了帝王的威仪,只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寻求庇护。

那一刻,所有或惊恐、或忧虑、或暗中观察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汇聚到了沈璃身上。她脸上并无众人预想中的震惊与慌乱,只是眸色比方才更为深沉幽暗了几分,如同暴风雨前积聚的浓云,透着一股压抑的力量。

她沉稳地接过内侍李德全几乎是跑着传递上来的染血军报,那军报的纸张粗糙,上面还沾着泥土与血迹。她迅速展开,目光如电般扫过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与那刺目的暗红血渍,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腥味,灼烧着她的眼睛。她的指尖,在那粗糙的、沾染着不知是信使还是守城将士鲜血的羽毛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触感冰冷而黏腻,那股血腥味顺着指尖蔓延开来,钻入鼻腔,让她心头微微一沉。

“慌什么。”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为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焦躁的安抚力量,与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瞬间便压下了殿内几乎要失控的骚动。官员们纷纷闭上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决断。

“苍黎部,不过是疥癣之疾,西狄经上次重创,元气大伤,此番卷土重来,不过是垂死挣扎,虚张声势罢了。” 她的语气带着十足的自信,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倏然转向面色同样发白的兵部尚书赵成,一连串命令清晰、果断地吐出,没有丝毫犹豫,仿佛眼前这场边境危机早已在她推演之中:“即刻以兵部令,六百里加急传令北境行营,命镇北将军王贲,不必等候京中旨意,即刻率其麾下五万铁骑驰援朔风城,务必将敌军主力阻截在饮马河以北,不得让一兵一卒越过饮马河!”

“着令河朔各州府,自接到命令起,即刻进入战时戒备,实行坚壁清野之策,征调所有可用民夫,加紧加固城防,疏散边境百姓!”

“兵部与户部协同,三日之内,不,两日之内,必须拟定详细的粮草、军械调配与输送方案,呈报御前,不得有误!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她的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地指向当前最紧要的环节,没有丝毫废言。原本惶惶不安的官员们,在这清晰的指令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躬身领命:“臣遵旨!” 他们的脚步虽急,却不再是之前的无头苍蝇般混乱,而是带着明确的目标,匆匆退出大殿,去执行各自的任务。

退朝后,幼帝慕容玦亦步亦趋地跟着沈璃回到了温暖如春的御书房。厚重的殿门一关上,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喧嚣,他再也维持不住朝堂上那强撑的镇定,猛地扑过来,拉住沈璃玄色大氅的衣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和后怕:“亚父,李将军…… 他…… 他真的没了?朔风城会不会守不住?那些狄人…… 他们会一直打过来,打到京都吗?朕…… 朕害怕……”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眼眶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毕竟,他是大晏的皇帝,即使年幼,也知道不能轻易落泪。

沈璃停下原本走向书案的脚步,转过身,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无助的孩子,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而复杂。她抬手,动作是外人从未得见的温和,轻轻拂去他肩头不知何时落下、尚未融化的几点雪沫。指尖触碰到他微凉的肩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

“陛下,” 她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为君者,当有静气,需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她顿了顿,看着慕容玦懵懂的眼神,继续说道:“李将军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是武人的荣耀,死得其所,朝廷必会厚加抚恤,追封谥号,赏赐其家小,绝不会亏待他们,陛下不必过于悲伤。”

“至于朔风城……” 她引着慕容玦走到御书房西侧悬挂的巨幅疆域图前。那幅疆域图占据了整整一面墙,是用丝线绣成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都标注得极为清晰,青色的丝线代表河流,褐色的代表山脉,红色的圆点则代表重要的城池。

她拾起一旁的紫檀木指示杆,精准地点在北境那标志着 “朔风城” 的醒目圆点上:“王贲将军,乃是我大晏名将,最擅守城,用兵稳健,且麾下铁骑皆是精锐中的精锐。只要我们的援军能及时赶到,与城内守军内外夹击,守住朔风城,不难。”

她的语气笃定,给了慕容玦极大的安慰。慕容玦看着疆域图上的朔风城,又看了看沈璃坚定的眼神,紧绷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

“如今,真正的隐患,或许并不在外。” 沈璃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内?” 慕容玦抬起泪眼,茫然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陛下细想,” 沈璃语气转冷,如同殿外未化的寒冰,“苍黎部与西狄残部,皆是乌合之众,此次进犯时机却拿捏得如此巧妙,恰好在我北境驻军部分轮换、防线交接的间隙。” 她的手指在疆域图上北境防线的位置轻轻划过,“朝中若无人暗中与他们勾结,传递我军布防、调动之机密,他们岂能如此精准地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战机?”

她放下指示杆,目光沉静地看向幼帝,眼神中带着一丝告诫:“陛下需时刻谨记,您所坐的这把龙椅之下,看似金砖铺地,稳固无比,实则从来都不太平。暗流汹涌,步步杀机。朝堂之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有些人为了权力,为了利益,不惜勾结外敌,背叛家国。”

慕容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严肃。他看着沈璃在宫灯映照下沉静如水、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与智慧的侧脸,那份自朝堂上延续下来的恐惧与慌乱,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 那是对亚父全然的依赖,混杂着一丝因为自身无力而滋生的、难以言喻的敬畏。

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亚父总有办法解决,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一切危机化于无形。可也正是这种无所不能的形象,让他内心深处,对于自己何时才能真正独当一面,感到隐隐的焦虑与阴影。他握紧了小拳头,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成长起来,不能总是依赖亚父。

夜色浓重,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清冷的月光,挣脱了乌云的束缚,如同流水般洒落在覆雪的宫殿屋顶与飞檐之上,泛着一层幽蓝而神秘的寒光。整座皇城被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偶尔传来的打更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将整座皇城点缀得如同琉璃世界,却又透着一股子难以亲近的孤高与冷寂。

沈璃摒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踏着松软而冰冷的积雪,再次登上了白日里站过的那段高大宫墙。宫墙高达四丈,墙面由巨大的青条石砌成,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有些地方的青苔在雪的覆盖下若隐若现。

寒风比白日更烈,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她狐裘大氅的衣摆猎猎作响,几欲乘风而去,她却浑然未觉,只将目光投向远方。

极目远眺,京都百万家灯火,在雪后初霁的清澈夜色中,如同散落在黑色丝绒上的无数碎钻,星星点点,蜿蜒流淌,从皇城脚下一直延伸至视线的尽头,最终与远处广袤无垠、沉寂神秘的黑暗融为一体。

这片灯火,这片疆土,就是她用尽机谋、耗尽心血,甚至付出了健康代价才守护下来的江山社稷。是她从血海深仇与权力倾轧的废墟之上,一步步艰难重建起来的秩序与安宁。想起那些年的腥风血雨,想起那些为了守护这片土地而牺牲的人,她的眼神不由得变得深邃起来。

掌心下,宫墙的墙砖冰冷刺骨,那寒意仿佛活物,顺着指尖肌肤,顽固地向着血脉深处渗透,试图冻结些什么。可她的心,却如同燃着一团火,滚烫而坚定。

白日里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闪现 —— 幼帝惊惶无措的眼神,边关急报上那触目惊心的血字,朝臣们看似恭顺实则各怀心思、在危机面前暴露无遗的嘴脸…… 她推行新政,富国强兵,悉心教导幼主,暗中梳理朝堂势力,剪除不安分的枝蔓,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在那孩子羽翼丰满之日,能够平稳顺遂地将这至高权柄交还给他,自己功成身退。

可是,他…… 真的能接得住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时那掩饰不住的稚嫩,对于复杂诡谲的朝局那近乎天真的认知,还有那潜藏在暗处、如同毒蛇般随时可能扑上来,将眼前这来之不易的繁华与太平撕得粉碎的獠牙…… 她若在此时放手,这看似稳固的一切,能在这虎狼环伺的世道中支撑多久?她耗尽心力守护的成果,是否会转眼间付诸东流?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带着灼人温度的念头,如同深埋于冻土之下、挣扎求存的幽火,在这一片纷杂冰冷的思绪中,悄然窜动了一下,火苗虽小,却顽强地不肯熄灭。

权力…… 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完完全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权力。

若这九五至尊的权柄,并非通过一个尚未成熟的孩子来间接掌控,而是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握于己手,是否眼前这一切令人忧心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那些阳奉阴违的朝廷蠹虫,那些蠢蠢欲动的边境祸患,那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世家门阀…… 是否都能以最直接、最有效、最彻底的方式予以碾碎、清除?

她可以完全依照自己的意志,不受任何掣肘地,真正塑造一个铁桶般稳固、海晏河清的江山,去实现那虚无缥缈却又似乎总在耳边回响的 “凰御九天” 的预言,而非仅仅作为一个站在幼主身后的守护者,一个随时可能被取代、被遗忘的 “亚父”。

这念头,带着蛊惑人心的、近乎滚烫的温度,与她指尖所感受到的墙体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它像一颗种子,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不断地诱惑着她。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纯净的空气,试图将那丝危险的幽火压回心底最深的囚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一点无人能察的、跳动着的幽芒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比这沉沉夜色更为幽暗、更为坚定的决断。

还不到时候。

至少,现在还不是。

她需要再看看,再等等。看看那孩子在真正的风雨洗礼中,能成长到何种地步;看看这看似被自己梳理过的朝堂之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甘寂寞的牛鬼蛇神,又会趁着这次边关危机,演出怎样的一出好戏。

她毅然转身,步下高高的宫墙,玄色的大氅在凛冽的寒风中拂过冰冷坚硬的墙砖,留下一个挺拔而孤寂的背影,渐渐融入宫殿的阴影之中。

就在她离去后不久,宫墙垛口的阴影深处,一道几乎与黑暗完美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那身影动作轻盈如鬼魅,脚尖点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有他(或她)手中一枚看似普通、却在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幽光的玄铁令牌,暗示着其不凡的身份与使命。那令牌上刻着一个小小的 “影” 字,正是沈璃暗中培养的情报组织 “影阁” 的信物。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朝廷机器如同被注入了强大的动力,高效地运转起来。兵部衙门内,灯火通明,昼夜不息。官员们各司其职,有的在草拟军令,有的在核对军需清单,有的在调配兵力部署,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一张张军令文书被盖上兵部大印,由快马信使火速送往各地。

户部亦是如此,粮仓的账目被反复核对,粮草的调度方案被一次次修改完善,确保能及时供应北境前线。官员们几乎是彻夜不眠,眼睛布满了血丝,却依旧精神饱满,不敢有丝毫懈怠。调拨文书、粮草调度、军械清单如同雪片般在各衙门之间传递,整个京都都笼罩在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氛围之中。

北境的战报也不断通过驿站系统快马传回:王贲将军果然不负众望,率领五万铁骑日夜兼程,只用了三日便抵达朔风城外围。狄骑见援军到来,试图趁其立足未稳发动进攻,却被王贲将军识破计谋,设下埋伏,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斩杀狄骑千余人。

随后,双方在饮马河两岸形成了对峙之势。王贲将军一边派人加固营寨,防备狄骑突袭,一边派人联络朔风城内的守军,约定内外夹击的时机。朔风城内的守军得知援军已到,士气大振,原本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更加坚定了守城的决心。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边境危机已暂时得到控制,可以稍稍喘口气之际,一桩看似不起眼、似乎与军国大事并无直接关联的弹劾案,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骤然激起了层层隐秘而危险的涟漪。

都察院一位资历尚浅、名为张蕴的年轻御史,在一片致力于应对北境战事的奏章中,独树一帜地上了一道弹劾奏折,直指吏部右侍郎周铭,列举其贪墨受贿、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等数条罪状,且附上了一些颇为确凿的物证与人证线索。

奏折中详细描述了周铭如何利用职权,收受地方官员的贿赂,为其谋取晋升机会;如何将吏部的空缺职位明码标价,卖给那些无功无德却家境殷实之人;如何与朝中几位官员相互勾结,形成小团体,排挤异己,干扰新政推行。证据中包括了几张周铭与行贿者往来的书信,上面清晰地记录了贿赂的金额与所谋之事,还有几位愿意出庭作证的证人名单。

周铭此人,官职虽不算顶尖,只是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但他乃是当今太后周氏的远房侄孙,凭借这层关系,在掌管官员升迁铨选的吏部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上下,是太后一系在朝中的重要代表人物与利益纽带之一。平日里,他仗着太后的势力,行事张扬,贪赃枉法,朝中不少人都对他颇有微词,却碍于太后的面子,敢怒不敢言。

这封奏折,在此刻边关吃紧的敏感时期递上,像一把淬了毒的、精准无比的匕首,骤然划破了朝堂表面维持的、因外患而暂时达成的脆弱平静。所有人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弹劾,更是朝堂内部势力的一次暗中较量。

御书房内,银丝炭在精美的兽耳铜炉中烧得正旺,哔啵作响,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却驱不散空气中那无形无质、却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

沈璃将那份由司礼监递上来的弹劾奏折,轻轻放在铺着明黄锦缎的御案之上。奏折的封面是普通的白色宣纸,却因为其上承载的内容而显得格外沉重。她的目光平静地看向坐在主位、眉头微蹙的幼帝慕容玦,以及被紧急召入宫中、此刻正坐在下首黄花梨木扶手椅上的太后周氏。

周太后年约四旬,因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她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宫装,衣料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乌黑的头发梳成高髻,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显得雍容华贵。只是此刻,那张姣好的脸上罩着一层难以化解的寒霜,精心修饰过的柳眉倒竖,眼神中充满了怒意,指尖紧紧捏着青花瓷茶盏的杯壁,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杯中的茶水都泛起了涟漪。

“陛下,沈大人,” 周太后声音里带着明显压抑的怒气,目光先在儿子脸上停留一瞬,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支持,继而锐利地转向沈璃,“周铭年轻,资历尚浅,或许在处事上确有不够圆融周到之处,惹了些非议。但仅凭这一个小小的御史一面之词,几份不知真伪的所谓‘证据’,就断定他贪墨结党,是否太过武断,有失公允?”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激动:“依哀家看,这分明是有人见不得我们母子在朝中有所倚仗,故意趁着北境有事、朝廷纷乱之际,行此构陷之举,意图搅乱朝纲!其心可诛!” 她说着,猛地一拍扶手,茶盏中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明黄色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慕容玦看着脸色铁青、怒气盈胸的母后,又偷偷觑了一眼身旁神色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的亚父,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能说出什么。他本能地觉得,那御史张蕴所奏,恐怕并非空穴来风。周铭平日的做派,他亦偶有风闻,宫中不少太监宫女都在私下议论,说周侍郎如何贪婪,如何仗势欺人。

但另一边,是自幼抚养他、对他寄予厚望的亲生母亲,那份血缘亲情与孝道压力,让他不敢轻易出言忤逆。他只能低下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沈璃并未立刻回应太后的指责,只是优雅地端起手边那盏温度恰好的雨前龙井。茶杯是上好的青花瓷,杯身上绘着淡淡的兰草图案,茶香袅袅,沁人心脾。她轻轻拨弄着翠绿汤面上浮动的几片嫩叶,动作从容不迫,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太后娘娘言重了。御史之职,在于监察百官,风闻奏事乃是太祖皇帝钦定的职责与权力,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周太后身上,眼神清澈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既然张御史拿出了证据,指名道姓弹劾朝廷命官,无论其品阶高低,背景如何,依律都应当彻查清楚。若周侍郎果真清白无辜,查明了正好可还他一个公道,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若确有此事……”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一字一句道:“朝廷法度,纲纪森严,不容任何人徇私枉法。陛下初登大宝,正值树立威信、收拢天下人心之际,更应以身作则,秉公执法,如此方能令行禁止,使百官敬畏,万民归心。若因私废公,包庇罪臣,只会寒了天下百姓与朝中忠良的心。”

周太后被她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清冷目光看得心头莫名一凛,那股因身份而自带的高高在上的气势,竟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但她毕竟是太后,岂能轻易服软,仍强自争辩道:“就算…… 就算要查,也该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依律会审,细细核查,岂能任由都察院一家独断?再说了,谁又知道那个姓张的御史背后,究竟站着的是哪路神仙,受了何人的指使,非要在这时候跳出来兴风作浪!”

她怀疑张蕴是受了沈璃的指使,故意在这个时候弹劾周铭,目的就是为了削弱她在朝中的势力。毕竟,周铭是她一系的核心人物,一旦周铭倒台,她在吏部的影响力将大打折扣。

“太后放心,” 沈璃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底与紫檀木桌面接触,发出清脆而短促的一声轻响,仿佛为这场对话画下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此案关系朝廷体统,官员清誉,本宫会亲自督办,命三法司联合审理,必定查个水落石出,给太后,给陛下,也给满朝文武一个明白的交待。”

她站起身,对御座上面露难色的慕容玦微微颔首:“陛下,臣先行告退,即刻着手督办此案。” 说罢,她转身向外走去,玄色的衣袍在身后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走出温暖如春的御书房,寒意立刻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的清冷。沈璃对一直静候在门外的贴身女官青禾低声吩咐了几句,声音轻得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去查,那个张蕴,近日都与哪些人有过接触,府上可有异常?还有,周铭最近的行踪,与哪些官员往来密切,都一一查清楚。这封弹劾奏折递上来的时机,太过巧合,背后定然有人推动。”

“是,大人。” 青禾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转身迅速消失在宫道的阴影之中。她是沈璃的心腹,跟随沈璃多年,办事干练,心思缜密,是沈璃手中极为得力的助手。

沈璃抬起头,望向又开始变得阴沉沉的天空,零星细碎的雪花,如同顽皮的精灵,再次悠然飘落,沾湿了她浓密的眼睫。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试探的爪子,终于还是忍不住,要趁着外患之际伸出来了吗?也好,正好借此机会,将这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搅得更浑一些,也让那龙椅上尚且懵懂的孩子,亲眼看看,这权力场中最真实、最残酷的模样。让他明白,想要坐稳那把龙椅,仅仅依靠别人的庇护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有自己的手段和心智。

她稳步向前,玄色衣袂在寒风中拂过宫道上洁净松软的积雪,留下两行清晰而坚定的足迹。然而,这足迹很快便被天空中不断飘落的新雪悄然覆盖、抹平,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而那深藏于心底的、对绝对掌控的渴望,在经历了边关烽火的灼烤与朝堂暗流的冲刷之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被这凛冽风雪反复淬炼过的寒铁,愈发显得坚硬、冰冷、轮廓分明。它静静地蛰伏在灵魂深处,耐心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或许连沈璃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足以改变一切的时机。那个时机,或许是幼帝真正成长起来,或许是朝堂势力重新洗牌,或许…… 是她彻底抛开所有束缚,登上权力巅峰的那一刻。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每一步都坚定而沉稳,如同她心中那从未动摇过的信念。无论前方有多少风雨,多少荆棘,她都将一往无前,守护着这片她深爱的江山,也守护着心中那团燃烧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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