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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在西南山区一个叫“”的地方,名字听着就晦气。坡下有条河,叫回龙湾,水流到这儿打个旋,像条蛇盘起身子。村里老人说,这地方聚阴,不干净。

我妈是村里土生土长的,长得秀气,性子却闷,总像藏着心事。我爸是早年下乡的知青,后来在县里安了家,很少回村。我对老家的记忆,是外婆家昏暗的吊脚楼,是潮湿的霉味,是外婆那双粗糙的手,和妈妈偶尔望着回龙湾方向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我那时看不懂的恐惧。

外婆是在我妈十六岁那年没的。据说是去回龙湾洗衣裳,滑了一跤,头磕在石头上,等发现时人都凉了。那之后,我妈就跟着我爸去了县城,几乎断了和村里的联系。我问过我妈关于外婆的事,她总是岔开话题,或者沉默很久,最后只说:“那地方……邪性,少打听。”

我妈身体一直不好,虚弱,畏寒,总做噩梦。梦里常常惊醒,浑身冷汗,说听见有人叫她,声音很轻,很远,像从水底传来。我爸带她看了很多医生,都说是神经衰弱,心因性的。药吃了不少,却不见好。

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对这些神神鬼鬼半信半疑,只觉得是妈妈思虑过重。

变故发生在我二十五岁那年春天。我妈毫无征兆地病倒了,不是急症,就是迅速地、不可逆转地衰弱下去,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灯。医院查不出具体病因,只是各项机能都在衰退。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昏睡时,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跟谁争辩或哀求。

临终前那天晚上,她忽然有了点精神,把我叫到床边,紧紧抓着我的手。她的手冰凉,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清醒,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和……一种认命般的绝望。

“小禾……”她叫着我的小名,声音气若游丝,“妈要走了……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我哭着点头。

“咱们家……咱们老陈家……的女人……命都不长……”她断断续续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你外婆……我……都逃不过……四十……是个坎……”

“为什么?妈,你说清楚!”我急切地问。

“是……是‘唤名’……”我妈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更低,“能听见……回龙湾下面……有东西……在叫我们的名字……先是梦里……后来……醒着也能听见……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等它叫到跟前……人就……就到时候了……”

她剧烈地喘息起来,胸口起伏得像破风箱。“我十六岁……就开始听见了……你外婆去得早……没来得及告诉我怎么躲……我逃出来了……以为……以为离得远就没事……可它……它还是找来了……”

“谁?是什么东西在叫?”我恐惧地问。

妈妈摇摇头,眼神里满是茫然和痛苦:“不知道……看不清……只有声音……冷的……湿的……一遍一遍……叫你的大名……小名……乳名……所有它知道的……名字……”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乎听不见,只是嘴唇还在动,看口型,好像在重复几个字:“别回去……千万别回…………别让它……知道你……所有的……名字……”

她的手在我手里失去了力气,眼睛慢慢合上,再也没睁开。

我妈走了。带着那个诡异的秘密和对老家刻骨的恐惧。

处理完后事,我沉浸在悲痛和妈妈临终遗言带来的寒意中。她说陈家女人活不过四十,外婆是,她也是,都死在四十岁前。她说是因为能听见“唤名”,来自回龙湾下面的呼唤。这听起来太荒唐,像是临终的谵语。可妈妈眼中那种真实的、浸透骨髓的恐惧,又让我无法完全否定。

我爸苍老了许多,关于和妈妈的怪病,他讳莫如深,只说是心病,劝我不要多想。可我知道,他抽屉深处藏着一张妈妈年轻时的照片,背后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十六岁后,夜夜难安,疑有物唤我,恐步娘后尘。”

那字迹潦草颤抖,是妈妈写的。

一个多月后,我收到一封从寄来的信,字迹歪歪扭扭,是村里一个远房表舅写的。信里说,按老家规矩,我妈的骨灰得送回祖坟安葬,尤其是横死(他指的是外婆)和早夭的,魂容易不安,得落叶归根,请师公做法事安抚,不然对后人不吉。信末,他委婉地提了一句,说我妈当年走得急,有些“老话”没交代清楚,我作为女儿,最好能回去一趟,有些事得当面说。

我心里乱极了。妈妈警告我不要回去,可表舅的信又牵扯到安抚亡魂和后人的吉凶。我爸态度模糊,说尊重我的选择,但他眼底有一丝忧虑,似乎也怕什么。

最终,我还是决定回去一趟。为了妈妈能安息,也为了解开那个让我寝食难安的谜团。我告诉自己,只是送骨灰,办个仪式,听完表舅的话就走,绝不多待。

比记忆中更破败。青壮年都出去了,只剩下些老人和孩子。吊脚楼更显歪斜,石板路缝隙里长满荒草。空气里弥漫着柴火味、牲畜粪便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河水的土腥气。

表舅是个干瘦的中年人,脸色黄黑,眼神躲闪,见了我,搓着手,欲言又止。安葬仪式很简单,请了个老迈的师公念了段含糊的经文,将妈妈的骨灰盒埋在了外婆坟旁。坟地就在回龙湾上游不远处的山坡上,能看见下面墨绿色的、打着旋的河水。

仪式后,表舅把我请到他家。昏暗的堂屋里,他给我倒了碗浑浊的茶水,吭哧了半天,才压低声音说:“小禾,你妈……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啥特别的?关于……咱们这儿,关于……‘听声’的事?”

我心里一紧,点点头:“她说……能听见有东西叫她名字。”

表舅脸色一白,手里的旱烟杆差点掉地上。“她……她真说了?”他叹口气,“造孽啊……看来没错了……你们老陈家这一支的女人,哎……”

“表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听声’?为什么只有我们家女人?”我追问。

表舅眼神飘忽,似乎很害怕,左右看了看,才用更小的声音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话,说你们陈家祖上,不知道哪一辈,得罪了回龙湾里的东西……那东西怨气大,下了咒,让陈家血脉里的女人,到了年纪,就能听见它在水底下叫魂……叫你的名,勾你的魂。先是梦里,后来白天也能听见,越听越真,越听越近……等你觉得那声音就在耳朵边儿上叫的时候,人就……就差不多到时候了。”

“那东西……是什么?”我感到一阵寒意。

“不知道,没人见过,也没人敢去看。”表舅摇头,“都说回龙湾底下通着阴河,那东西可能是淹死的冤魂,也可能是守着阴河口的什么……反正邪性得很。你外婆是这么没的,你妈……看来也是。村里以前也有别家女人有点类似的毛病,但没你们陈家这么……这么准,这么狠。”

“没有办法破解吗?比如做法事,或者搬走?”我想起妈妈逃到了县城,似乎也没能逃脱。

表舅苦笑:“做法事?你外婆和你妈的事后,不是没请过高人。钱花了,法事做了,当时好像消停点,过段时间,该听见还是听见。搬走?你看你妈,搬到县里那么远,不还是……”他顿了顿,“老人们说,那诅咒是下在血脉里的,跑到天边也能找着你。唯一的办法,好像就是……在它叫到你跟前之前,自己……”

他没说下去,但我明白他的意思。自我了断?难道外婆的“意外”和妈妈迅速的衰弱,都是……一种被迫的“选择”?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表舅,那我……”我声音发干,“我也会……听见吗?”

表舅同情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如坠冰窟。“按说……陈家女娃,到了年纪,差不多就是你妈开始听见的那岁数左右……就会……”他没明确回答,但意思再清楚不过。

我浑浑噩噩地离开表舅家,回到暂时借住的一间空置老屋。夜里,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和隐隐约约的河水声,妈妈临终的话和表舅的讲述在脑子里翻腾。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极其细微,飘忽不定,夹杂在风声和水声里。

像是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用气声呼唤。

听不清内容,但那调子……古怪,悠长,带着一种湿漉漉的、冰冷的质感。

我的心猛地一缩,全身汗毛倒竖。我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声音又没了。只有风声,水声。

是错觉吧?一定是白天听了那些话,心理作用。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那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清晰了一点点。

还是听不清具体字眼,但能分辨出,是两个字。好像在叫……“陈禾”?是我的大名?

那声音幽幽的,像从很深的水底冒上来的气泡,带着回音,冰冷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猛地坐起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屋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是梦吗?还是……

我不敢再睡,睁着眼睛熬到天亮。

第二天,我精神萎靡。白天在村里走动,总觉得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眼神古怪。那种被窥视、被议论的感觉很不舒服。我尽量避开人,走到回龙湾边。

河水静静地流淌,颜色是沉郁的墨绿,靠近岸边的水草随着水流缓缓摆动。看起来平静无奇。但我知道,就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可能藏着妈妈和外婆恐惧了一辈子的东西。

我看着河水,恍惚间,仿佛又听到了那声若有若无的呼唤,从水底传来。

“陈……禾……”

我吓得后退一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闺女,小心点!”一个路过的老婆婆扶了我一把,她满脸皱纹,眼神浑浊,“这河沿滑,离水远点儿,尤其太阳落山后。”

“婆婆,这河……是不是有什么说法?”我试探着问。

老婆婆脸色一变,松开手,警惕地看着我:“你是……陈家的丫头?送你妈骨灰回来的?”

我点点头。

老婆婆叹了口气,摇摇头:“赶紧走吧,办完事就赶紧走。这地方,你们陈家的女人……待不得。”说完,她像避瘟神一样,匆匆走开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接下来的两天,那呼唤声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不再仅限于深夜,有时黄昏,有时午后,甚至在我跟表舅说话时,也会隐约飘进耳朵。声音依然模糊,但每次听到,都让我一阵心悸,浑身发冷。我越来越难分辨,那到底是真实的声响,还是我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听。

但我开始做噩梦。梦里,我站在回龙湾边,河水暴涨,变得漆黑如墨,水面下有无数的阴影在游动。一个分不清男女的、湿漉漉的声音,贴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从小名到大名,甚至叫出了一个连我爸都很少叫的、我幼时的乳名!

我每次都在即将被拖入水中的恐惧中惊醒。

我明白,妈妈说的都是真的。那“唤名”,找上我了。

恐惧和绝望几乎将我吞噬。我想立刻逃离这里,但表舅说,安抚妈妈亡魂的法事需要连续做七天,今天是第五天,我不能走,否则前功尽弃,妈妈魂魄不安,那东西可能更躁动。

我度日如年。每晚的呼唤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我开始出现和妈妈当年类似的症状:失眠,心悸,无故发冷,精力快速衰退。我看着镜子里自己迅速憔悴下去的脸和眼下的乌青,仿佛看到了妈妈当年的影子。

第六天夜里,情况急转直下。

那晚没有月亮,天黑得像个倒扣的锅。我躺在老屋床上,明明门窗紧闭,却感觉有冰冷的风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

呼唤声不再飘忽。

它变得极其清晰,就在我的窗外!不,不止窗外,好像还在床底下,在屋顶上,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无数个重叠的、冰冷的、湿漉漉的声音,用不同的语调,同时呼唤着我所有的名字!

“陈禾……”

“小禾……”

“禾丫头……”

“囡囡……”

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一种急不可耐的饥渴,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穿过墙壁和地板,向我抓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用被子死死蒙住头,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

“时辰……快到了……”

“下来吧……”

“水底下……凉快……”

我浑身僵硬,无法动弹,极致的恐惧让我连尖叫都发不出来。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冷,意识开始模糊,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把我的生气一丝丝抽走。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挣扎,觉得就这样被拖走也许就能解脱时,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暖意。

是我一直贴身戴着的、妈妈留给我的一个银质长命锁。锁身雕刻粗糙,是外婆传给妈妈,妈妈又留给我的。

那暖意很微弱,却像黑暗中的一点火星。与此同时,我忽然想起表舅白天无意中提过的一句:“老人们说,被那东西叫名的时候,千万别应声!更不能让它知道你所有的名字!名字是魂的引子,它知道得越多,勾得越牢!”

应声?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啊!我一直是害怕地躲着。

等等……知道所有的名字?

我猛地想起梦里,它叫出了我的乳名“囡囡”。这个称呼,只有外婆和妈妈在世时,在老家才用过。连我爸都很少叫。它怎么会知道?

除非……它从外婆和妈妈那里“听”来的?或者,它通过某种方式,窥探了妈妈和外婆的记忆?

而妈妈临终前,拼命叮嘱我的最后一句是:“别让它……知道你……所有的……名字……”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现出来:是不是每回应一次(哪怕只是在心里恐惧地承认),每让它通过家族记忆多“知道”一个你的名字,它与你的联结就更深一分,勾魂的力量就更强一分?

外婆知道妈妈所有的名字,妈妈知道我的……所以诅咒一代代加深,越来越难逃?

那点银锁传来的暖意,或许是外婆和妈妈残存的、保护我的执念?

这个念头让我在绝望中生出一丝微弱的勇气。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不能让它知道我更多的信息!

第七天,最后一场法事,也是妈妈下葬的“圆坟”日。仪式在坟地举行。师公摇着铃,念着经,表舅和几个帮忙的族人在坟前烧纸。

我跪在坟前,身心俱疲,恐惧已经变成了麻木。周围是纸钱燃烧的青烟和低低的诵经声。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退去了。

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带着水汽的声音,贴着我左边的耳朵响起,近得仿佛有人就趴在我肩上:

“陈禾……小禾……禾丫头……囡囡……还有……你身份证上那个名字……陈、禾、苗……对吧?”

它知道了!它连我身份证上的大名都知道!一定是窥探了妈妈最后时刻的记忆,或者……从别的什么地方!

一股比之前强烈百倍的吸力传来,我仿佛看到坟地周围的景象在扭曲,回龙湾黑色的河水正在我脚下蔓延,要将我吞没。胸口的长命锁瞬间变得滚烫,烫得我皮肉生疼,但那点暖意在庞大的阴冷面前,犹如风中残烛。

师公的摇铃声变得急促刺耳,表舅他们也发现了我的异常,惊恐地看着我。

就在我感觉魂魄快要离体,要被拖入那片冰冷黑暗的瞬间——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抬起头,不是看向虚无的呼唤,而是看向妈妈和外婆的墓碑。我用尽全身力气,不是回应那呼唤,而是对着墓碑,嘶哑地、决绝地喊出了我此刻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打破这循环的、不属于“陈禾”任何一个名字的称呼:

“妈——!外婆——!救我——!”

我不是在回应水下的东西。

我是在向埋在这里的、同样遭受过这诅咒的至亲求救!

在我喊出“妈”和“外婆”的刹那,胸口滚烫的长命锁,“啪”一声轻响,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

紧接着,我仿佛听到两声极轻极轻的、带着无尽疲惫和悲伤的叹息,从墓碑的方向传来,轻轻拂过我的耳边。

坟前燃烧的纸钱堆,火焰猛地蹿高了一下,颜色变成了诡异的青白色,然后迅速黯淡下去。

贴在我耳边的那个冰冷湿漉的声音,发出一声充满怨毒和不满的、短促的尖啸,然后像潮水般迅速退去,消失了。

那股可怕的吸力也随之消散。

我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胸口的长命锁已经凉了,那道裂痕清晰可见。

师公和表舅围上来,惊疑不定。表舅看着我苍白的脸和开裂的长命锁,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幻,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法事草草结束。我几乎是被搀扶着回到住处。

当天下午,我就拖着虚脱的身体,逃离了。表舅没有挽留,只是在我临走时,塞给我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东西,低声说:“你外婆留下的,本想给你妈……或许,能挡一挡。以后……别再回来了。改名换姓,去更远的地方,尽量……让那东西,找不到你新的‘名字’。”

我接过那小小的、坚硬的物件,没有打开看,只觉得入手冰凉。

回到城里很久,我都惊魂未定。那呼唤声没有再出现,但我知道,它没有消失。就像表舅说的,诅咒在血脉里。它只是暂时被妈妈和外婆残存的力量,加上我取巧的“求救”而非“应答”,勉强击退了。

我扔掉了所有能关联到“陈禾”这个名字的旧物,尝试使用新的称呼。但夜深人静时,我偶尔还是会从梦中惊醒,仿佛听到极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水声,和一个模糊的、执拗的、在无数名字中反复尝试的呼唤……

它在找。

找那个它没能完全勾走的、陈家女人的魂。

找那个它还不知道的、我新的“名字”。

而我知道,外婆和妈妈的力量,护不了我一辈子。胸口长命锁的裂痕,像一道催命的符,时刻提醒我。

当它再次找到我的“名字”,当它再次呼唤到我跟前时……

我还能向谁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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