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藏锋的答案,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坦然和无奈,让黄惊心头微震。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前辈……为何选择我?在您眼中,在偌大的江湖里,我或许只是无足轻重的一粒尘埃。方家村的未来,如此重担,晚辈……恐难承其重。”
“无足轻重?”方藏锋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却越过黄惊,投向院外那片被山峦切割出的湛蓝天空,仿佛在回应某种冥冥中的意志,“黄惊,这世间许多人,许多事,最初看来都是‘无足轻重’。一阵微风,一粒尘埃,或许就能在合适的时机,引动一场席卷千里的风暴。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牵引,你今日能站在我方家村的土地上,卷入这场纷争,或许并非偶然。”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黄惊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上,语气带着一丝自嘲与坦诚:“至于为什么是你?很简单,我没有更好的人选了。这村子里的人,要么像我一样,对老倔货心有愧疚,狠不下心去真正对抗他、逼迫他;要么已被他多年的威信和那套封闭理论说服,觉得这样与世隔绝挺好;要么……就像我那不成器的孙侄方缘,选择了最极端、最错误的方式。”
他叹了口气,那玩世不恭的神色下,首次流露出对兄长深切的忧虑与不忍:“老倔货……我大哥。他那副担子,背得太重了。父亲的死,儿子的死,全族的期望,祖宗的训诫……像一座座山压在他心上,已经让他喘不过气,甚至看不清前路。我知道他想保护村子,用他以为最安全的方式。我不忍心再去伤害他,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盐,与他正面冲突,甚至兄弟阋墙。”
话锋一转,方藏锋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清醒:“但是,黄惊,方家村的现状,必须要改变!以前或许还能偏安一隅,但现在不同了。新魔教,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豺狼,已经盯上了这里,他们已经带走了半把玄翦剑。即便老夫一直觉得这帮藏头露尾的家伙不过是‘疥藓之患’,但癞蛤蟆趴脚面,它不咬人也恶心人,更可能带来致命的瘟疫。继续封闭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把刀架到脖子上!”
他看着黄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期许与托付:“我需要一个‘外力’,一个足够强大、足够清醒、又不被村中恩怨和人情束缚的外力,来打破这僵局。而你,恰好在此时出现。你有实力,有潜力,有与新魔教对抗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你来自外面,你的视角,你的经历,本身就是对我大哥那套封闭理论最有力的质疑。你不是方家人,没有那么多顾忌和包袱。由你来搅动这潭水,比我亲自下场,或许……更合适,也更有效。”
黄惊眉头紧锁,方藏锋的意图他已经明了,但这任务之艰巨、前景之模糊,让他无法轻易应承。他坦诚道:“前辈信任,晚辈感激。但恕晚辈直言,前辈所托之事,关乎一村之未来走向,牵涉新旧理念之争、兄弟亲情之痛,更与凶险的新魔教直接关联。晚辈不知具体该如何着手,亦无法预见最终结果。要晚辈给一个确定的保证……晚辈做不到。” 他不想空口许诺,江湖险恶,变数太多,承诺太重,他背负不起。
出乎意料的是,方藏锋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却带着几分“理应如此”的赞许。
“哈哈哈!好!就是要你这样!” 方藏锋抚掌道。
他收敛笑容,神色郑重了几分,看着黄惊,眼中带着追忆:“我跟你提过,我与莫鼎有一面之缘,还切磋过几招。除了佩服他那身惊世骇俗的指上功夫,你知道老夫最欣赏他什么吗?”
黄惊摇头:“愿闻其详。”
“公平。” 方藏锋吐出两个字,语气斩钉截铁,“莫鼎此人,行事如何暂且不论,但骨子里,极讲一个公平二字。付出多少,得到多少;欠下什么,偿还什么。恩怨情仇,在他那里都算得清清楚楚。我欣赏这份清醒和原则。这世道,浑水摸鱼、占尽便宜还满口仁义的人太多,像他这样认死理、讲公平的,反倒难得。”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黄惊心鼓上。与莫鼎相处时日虽短,但那短暂时光里的每一幕都刻骨铭心。是啊,莫鼎前辈确实如此。他耗尽生命为黄惊逆天改命,临终托付血海深仇与未竟之事;他将苦修二十余载的雄浑内力尽数渡给黄惊,换取的是黄惊将他遗骨送归故里、并为他《凌虚指》寻一合适传人。一饮一啄,清清楚楚,冷酷却又无比公平。
“所以,” 方藏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开出了他的价码,“我认可莫鼎的道理。也愿意跟你讲这个‘公平’。黄惊,只要你答应尽力帮我促成方家村的改变,打破这沉闷僵局,让村子能正视外界威胁,找到新的生存之道……不论最终结果如何,只要你确实全力以赴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作为回报,那剩下的半把玄翦剑,老夫可以做主,送给你!”
“什么?!” 黄惊和一旁的杨知廉同时惊呼出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越王八剑之一,即便是残缺的一半,其所代表的价值、蕴含的秘密,以及可能带来的风险,都是无法估量的!方藏锋竟然愿意以此作为酬劳?
似乎是为了打消黄惊的疑虑,方藏锋紧接着又道:“你若怕老夫事后反悔,或者村中他人阻挠……我现在就可以想办法,将那半把剑取来,交到你手上!”
这份决绝与诚意,超出了黄惊的预料。更重要的是,方藏锋提出的,是基于“公平”与“尽力”的交易,而非一个无法完成的绝对承诺。这让他心中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沉默良久,院中只有风声竹响。黄惊终于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看向方藏锋,缓缓说道:
“藏锋前辈,玄翦剑之重,晚辈深知。前辈以如此重宝相托,诚意拳拳,晚辈感佩。晚辈依然无法保证一定能完成前辈所愿,改变方家村百年困局。这其中变数太多,非晚辈一人之力所能掌控。”
他看到方藏锋眼神未变,只是静静听着,便继续道:
“但晚辈可以在此承诺:只要此事在晚辈能力范围之内,只要不违背晚辈心中道义底线,晚辈必当竭尽全力,协助前辈,推动方家村做出改变,应对新魔教之威胁。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不承诺绝对的结果,只承诺尽己所能的过程。这份坦诚与留有余地的担当,反而显得更加真实可靠。
果然,方藏锋听完,脸上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露出了真正舒心、甚至带着几分激赏的笑容。
“好!好一个‘竭尽全力’!” 方藏锋拍案而起,“老夫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话说得太满、保证得太轻易的,反倒让老夫心里不踏实。江湖路远,世事难料,有这份尽力而为的心志和担当,便足够了!”
他走到黄惊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光彩熠熠:“那么,黄惊小友,我们这桩交易,就算定下了!你尽力助我破局,我助你集剑抗魔,各取所需,公平公道!”
“至于那半把玄翦剑……” 方藏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深思,“暂时还不急交到你手上。一来,此刻给你,恐会立刻引来新魔教乃至更多势力的疯狂觊觎,对你、对方家村都非好事。二来,这也是对你的一份鞭策和考验。待时机成熟,或者在你需要它发挥关键作用时,老夫自会兑现承诺。”
黄惊点了点头,对方藏锋的考虑表示理解。怀璧其罪的道理,他早已用血泪学过。
“那么,” 黄惊问出了当前最实际的问题,“前辈,接下来,我们该如何着手?需要晚辈做些什么?”
方藏锋摸着下巴,重新坐回石凳,目光在黄惊、杨知廉以及自己儿子方若谷身上扫过,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带着算计、又有些跃跃欲试的笑容。
“第一步嘛……” 他慢悠悠地说道,“既然你已经在全村人面前露了脸,也展现了实力。那么,不妨就以客人和观察者的身份,在村里多住几日。多看看,多听听,也多跟村里那些心思活泛、对外界好奇的年轻人接触接触。有些种子,早就埋下了,只是缺少阳光雨露。”
他看向杨知廉:“至于你这个小滑头,不是擅长打听消息、跟人套近乎吗?村里那些三姑六婆、茶馆酒肆,多去转转,把你在外面见过的、听过的有意思的事儿,不妨也说道说道。有时候,改变,就是从一些看似无用的闲聊和好奇心开始的。”
最后,他目光落在自己儿子身上,难得正色道:“若谷,你这几天,陪着黄惊。他有什么想了解的,只要不涉及村中核心机密,尽量告知。也带他走走看看,让他真正了解方家村的日常生活、武学传承,还有……大家心里的想法。”
方若谷默默点头,没有多言。
方藏锋的安排,看似随意,实则步步为营。他要让黄惊和杨知廉这两股“活水”,自然地渗入方家村这潭“静水”之中,去激发涟漪,去松动土壤。而这,仅仅是改变漫长而艰难的第一步。
“晚辈明白。” 黄惊拱手应道,眼神沉静而坚定。
新的挑战,已在铜陵的青山绿水间,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