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图亚的城门洞开,但涌入的不是胜利的洪流,而是一片饥饿的、死寂的海洋。
拉纳的士兵们拖着沉重的步伐踏进城内,他们没有欢呼,没有歌声,甚至无力搀扶身边的伤员。他们的目光越过眼前放下武器的奥军士兵,越过那些从窗户后探出头、面带惊恐的市民,死死地锁定在远处面包房的烟囱上。
纪律,在饥饿面前,是一张脆弱的薄纸。
不知是谁第一个冲向了一家粮店,紧接着,整支军队仿佛被瞬间点燃的干草,彻底失控。士兵们像一群饿疯了的野狗,撞开商铺的门,冲进富人的地窖,用刺刀挑开一个个仓库。他们疯狂地抢夺着能找到的一切食物——面包、奶酪、熏肉、葡萄酒。一个士兵因一袋燕麦用枪托砸破同伴的头,另一群人则为了一桶葡萄酒大打出手。
军官们的怒吼和威胁被彻底淹没。拉纳看着眼前这近乎兵变的场面,他那张沾满血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力感。他赢得了战斗,却即将失去他的军队。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一串冰冷的铁珠,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拿破仑骑着他的小白马,在一队精锐近卫兵的簇拥下,缓缓驶入了这片混乱的广场。他的出现,像一盆冰水,浇在了狂热的士兵们身上。
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抢夺食物的士兵僵在原地,扭打的也松开了手。他们看着那个坐在马背上、身形瘦小却气势迫人的元帅,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情绪,压倒了原始的食欲。
拿破仑没有说话,他只是用他那双鹰隼般冰冷的眼睛,缓缓扫过广场上的每一个人。
“拉纳。”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广场。
“在!”拉纳立刻上前,心脏狂跳。
“从现在起,你就是曼图亚的军事总督。”拿破仑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我给你一个小时,恢复秩序。一个小时内,如果我还看到有士兵在抢劫,你就亲手枪毙十个。如果不够,就再枪毙十个,直到秩序恢复为止。”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些士兵。
“至于你们,”他继续说道,“所有抢来的食物,全部上缴。军需官会按人头发放今天的口粮。谁敢私藏一粒米,我就当他是奥地利间谍,明天早上在城墙上公开绞死。”
说完,他调转马头,向市政厅方向走去,仿佛身后发生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骚乱。
拉纳打了个寒颤,他知道元帅是认真的。他拔出指挥剑,对身边的卫兵怒吼道:“执行元帅的命令!”
枪声很快响起。几个不听号令的、最贪婪的士兵倒在了血泊中。鲜血,比任何命令都更具说服力。混乱的局面,以一种残酷而高效的方式,迅速得到了控制。
曼图亚市政厅,前总督办公室。
拿破仑正站在一张巨大的桌子前,上面铺开的,是曼图亚的物资清单。
一名军需官用颤抖的声音向他汇报:“元帅……我们缴获的粮食,足够全军维持……三个星期。还有大量的火药、炮弹,以及……三百门崭新的奥地利火炮。”
拿破仑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三个星期。
这已经足够了。足够他把大公查理那骄傲的脖子,亲手套上绞索。
“很好,”他说,“将粮食的一半,立刻配发给全军。让他们吃饱。另外一半,封存起来,作为我们下一场战役的储备。缴获的火炮,全部编入我们的炮兵部队。”
他转身,看向窗外。城外的法军正在整队,领取食物的士兵们脸上重新焕发了生机。
“狼群已经吃饱了,”他轻声说,“现在,是时候让它们去狩猎了。”
同一时间,波河河谷,奥地利后方补给线。
一队满载着面粉和咸肉的奥地利运输车队,正在乡间小路上缓慢行进。押运的士兵懒洋洋地靠在货车上,哼着家乡的小调。他们认为这里距离前线数百公里,安全得就像在维也纳的公园里散步。
突然,一阵极轻微的、如同蜜蜂振翅般的声音从地平线传来。
“那是什么?”一名军官眯起眼睛。
他看到了。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黑点。那片黑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大,所过之处,卷起漫天尘土,如同一场正在逼近的沙尘暴。
“警报!是骑兵!快!摆出防御阵型!”军官惊恐地大喊。
但一切都太晚了。
缪拉的骑兵军团,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就冲到了他们面前。这些法国骑兵没有喊叫,没有冲锋的号角,他们只有一种目的——毁灭。他们像一群沉默的幽灵,从运输车的两侧一掠而过。马刀挥出,带起一片片血花。火枪响起,将试图反抗的士兵打成筛子。
没有俘虏,没有劝降。马蹄踏碎了散落的咸肉,混杂着鲜血与尘土。
缪拉勒住马,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副官递过来一个火把。
“元帅,烧了吧。”
缪拉接过火把,策马来到一辆装满面粉的货车前,毫不犹豫地将火把扔了进去。
火焰冲天而起,吞噬了奥地利大军的粮食。滚滚浓烟,在晴朗的天空中,形成了一道清晰可见的、巨大的黑色烟柱。
这是拿破仑写给查理大公的一封战书。
奥地利大营。
大公查理正在地图前,悠闲地和他的将军们讨论着如何在曼图亚城下,全歼拿破仑的主力。
“他现在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查理自信地说,“我们只需要收紧包围圈,等待他自己饿死,或者愚蠢地冲出来。”
就在这时,一名参谋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脸上满是惊恐。
“元帅!不好了!我们的……我们的补给站!在皮亚韦河畔的补给站……遭到了袭击!”
“袭击?”查理皱起了眉头,“意大利的游击队吗?不必惊慌,派一个营过去清扫一下。”
“不!不是游击队!”参谋官的声音因恐惧而尖利,“是法国人!是缪拉的骑兵!他们把一切都烧了!粮草、弹药……全都没了!他们还……他们还切断了我们和后方的桥梁!”
指挥部内,瞬间死寂。
查理脸上的自信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猛地抓起望远镜,望向东方的天空。在那里,他能隐约看到一缕遥远而不祥的黑烟。
他明白了。
拿破仑根本不是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
他就是那个放火的人。他烧掉了笼子,然后,点燃了查理的家。
查理缓缓放下望远镜,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和一个伟大的军事家下棋,现在他才发现,他的对手,是一个赌上一切的疯子。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不再那么从容,“全军……立刻转向。迎击缪拉的骑兵。”
他刚刚下达了命令,一名传令兵又飞奔而至。
“元帅!曼图亚城里的法军……出动了!他们没有向西撤退,也没有固守,他们……他们全军向东,朝着我们的方向开来了!”
查理大公僵在了原地。
他终于明白了拿破仑的全部计划。
拿下曼图亚,不是为了补给,也不是为了荣誉。那只是一个信号,一个启动陷阱的信号。
拿破仑用曼图亚的物资,喂饱了他的军队。然后,他放出缪拉这头狼,去撕咬自己的后腿,迫使自己转身。
就在自己转身去对付缪拉的时候,拿破仑的主力,这只刚刚吃饱的、最凶猛的猛虎,正从正面,扑向自己的咽喉。
这根本不是一场围城战。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以整个意大利军团为诱饵的……围猎。
而猎物,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