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姑娘,谷雨小公子!”李掌柜笑呵呵地迎了上来,他身边除了几位在江陵做生意的同乡,还有两位小满在端州就已熟识的面孔。
一位身材高大、深目高鼻、头戴绣花小帽、留着浓密卷曲胡须的胡商阿卜杜勒。 他在端州就对小满的“玉露”表现出极大兴趣,专营将大唐奇货运往波斯、大食乃至更遥远国度的生意,此刻眼神依旧精明热切。
另一位则是穿着体面绸缎长衫、面容和气、手指干净整洁的百味斋王掌柜。
百味斋乃是岭南道乃至更北地域都有分号的老字号点心蜜饯铺子,总店设在长安,在端州、江陵等大埠均有重要分店。端州初见时,王掌柜就对这新糖融入百味斋产品线的前景非常看好。
“二位得知姑娘船抵江陵,特意在此等候,想再续端州之谊,也谈谈后续合作。”李掌柜热情地说道,“老朽在‘望江楼’略备薄酒,给二位接风,也正好大家坐下来聊聊。”
“望江楼”气派依旧。一行人被引入三楼临江的大包间,窗外长江浩渺,舟楫如梭。精致的江陵菜肴陆续上桌,席间气氛热络。胡商阿卜杜勒操着略带口音的官话,再次强调了他对“玉露”海外市场的巨大信心,认为其独特的卖相和岭南风味定能风靡异域上层社会。百味斋王掌柜则带来了更具体的想法,他已经在构思几款以“玉露”为核心或点缀的新式点心,打算先在江陵分店试水,若反响好,便推广至其他分号,尤其是长安总店。
酒过三巡,李掌柜放下筷子,看向小满,谈起了更具体的合作:
“沈姑娘,端州码头一别,老朽这心里啊,一直惦记着你那糖块的前程。此番召集几位老友相聚,也是想集思广益。”他先看向阿卜杜勒和王掌柜,“这糖块的独特,大家有目共睹,潜力巨大。只销长安一地,实在可惜。”
他转向小满,切入核心:“老朽在端州时就与姑娘提过,想为姑娘这糖块在岭南寻个更广阔的销路。姑娘在良德已有根基,货栈经营得法,是根本所在。 老朽的想法是:由我在端州的商行,与姑娘的良德货栈签订长期供货契约。姑娘的货栈按约定数量、品质供货给我商行,我商行则利用在岭南道乃至东南沿海的水陆商路,负责将糖块分销出去。这样,姑娘只需专注于良德的生产和核心货栈的运营,不必再为岭南各地的零散销路烦心,利润也更稳定可控。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这相当于李掌柜成为小满在岭南及东南区域的“总经销商”,减轻了小满异地销售的巨大压力。
小满仔细听着,这模式确实比她自己一点点开拓市场要高效得多,也符合唐代大宗商品常见的“产地生产-大商行分销”的模式。她点点头:“李掌柜此议甚好。良德货栈能得掌柜商行助力拓展销路,小满求之不得。具体契约细节,待小满安顿下来,可与掌柜细细商议。” 她心中盘算,李掌柜在端州分销,并不影响她良德货栈本身对本地及周边小商户的批发零售业务,反而是互补和扩大。
李掌柜满意地笑了,接着话锋一转,指向更宏大的版图:“其二,便是这产能与地域的问题。姑娘的糖块工艺独特,非熟手不可为。良德一地,原料虽好,但产量终有上限,且远途运输至北方,损耗大,成本高。若要满足长安、乃至像阿卜杜勒先生这样远销海外的需求,以及王掌柜这样遍布多地的百味斋所需,非得就近设坊不可!”
他目光灼灼:“端州,乃岭南西道治所,水陆枢纽,糖料丰饶,工匠汇聚。若能在端州择地设一工坊,由姑娘派人或亲自指导核心工艺,专司生产供应岭南、东南沿海及海外所需。原料可就近采购,成品可就近装船,岂不事半功倍?”
“其三,便是这江陵,乃至未来的运河沿线!”李掌柜指着窗外繁忙的码头,“九省通衢,南北货物在此集散,两湖、蜀地的蜂蜜、花果原料亦可通过长江水道便利运抵。若在此设坊,专供长江沿线、运河沿线乃至长安所需,路程缩短,损耗降低,新鲜度更有保障!长安铺子所需,便不必再千里迢迢从岭南运来,可直接由江陵工坊沿运河供应!王掌柜的百味斋江陵分店也能就近获得最新鲜的原料。” 他特意点明了与王掌柜本地需求的契合。
蓝图依旧诱人:良德保根基与岭南核心生产\/总仓,端州扩岭南及海外产能,江陵通南北及长安供应。
然而,小满听完,喜悦之余,秀气的眉头再次蹙起,这次她看得更透,也点得更明:
“李掌柜高瞻远瞩,王掌柜、阿卜杜勒先生想必也清楚,这异地开设工坊,尤其是我等外来之人,谈何容易?”她看向在座的本地商贾和王掌柜,寻求佐证。
百味斋王掌柜深有感触地点头,他作为连锁商号的经营者,深知其中艰难:“沈姑娘所言极是。百味斋能在多地立足,也是多年经营、上下打点的结果。莫说开坊,便是在江陵开个新铺子,若无过硬靠山打点,行会、漕帮、牙人、乃至衙门里各房的‘孝敬’,层层关卡,雁过拔毛,能把人折腾死。更别说你那糖块工艺独特,一旦在此设坊,难保不被本地豪强或眼红之人觊觎。明里暗里的手段,防不胜防啊。”胡商阿卜杜勒也耸耸肩,用不太流利的官话说:“生意,好。麻烦,多。保护,重要!我的船,也要给港口老爷钱。”
李掌柜捋须沉吟,他自然知道这些难处,但眼中闪烁着商人的执着:“所以啊,沈姑娘,此番进京,除了安顿谷雨小公子进学,你自己在长安的铺子要开起来,更要紧的是,得寻一座‘靠山’!一座能镇得住地方牛鬼蛇神、让各方都要给几分薄面的靠山!”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听闻姑娘与京中贵人有些渊源?就是……就是那位成功献上丹枝,名动长安的萧家?” 他只知道萧家献荔的功绩,并不知道萧翊其人与小满的具体关系。
小满心中一动,点点头:“是,萧家于我家有恩。”
“这就对了!”李掌柜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关键,“萧家!那可是能在岭南水疫和丹枝贡双重难关中杀出血路,最终得天子嘉奖的能吏之家!如今更在京畿为官,根深叶茂。若姑娘能得萧家相助,哪怕只是借其名头一用,在端州、江陵开设工坊之事,许多麻烦便可迎刃而解!地方上的势力,多少要忌惮京官的门楣。这才是事半功倍的长久之计啊!王掌柜在长安经营,想必也深知京中贵戚名头在地方的分量。” 他最后一句,将寻求靠山的必要性也抛给了在长安有根基的王掌柜。
提到借萧家的势,尤其是想到萧翊那张时而慵懒时而锐利的娃娃脸,小满的心绪更加复杂。寻求庇护?这念头让她既有一丝期待,更有强烈的不甘和忐忑。她能开这个口吗?他会如何看待她这个请求?是利用,还是……
谷雨听到“萧家”,小声补充了一句:“萧哥哥在良德帮过阿姐好多次!”
小满轻轻按了按弟弟的手,没有立刻回应李掌柜的期待。她望着窗外奔流不息的长江,以及那些在江面上奋力前行的船只。李掌柜描绘的蓝图广阔,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长安,不仅是谷雨的求学路,也成了她必须去争取那份至关重要的“名分”与“庇护”的战场。她还必须找到在长安的二姐。前路的目标,因为这场江陵楼阁中的南北筹谋,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具挑战了。
“李掌柜、王掌柜、阿卜杜勒先生,”小满收回目光,看向众人,眼神沉稳而坚定,“诸位的厚爱与谋划,小满铭记于心。工坊蓝图虽好,然根基未稳,不敢奢谈。眼下当务之急,是确保这批糖块平安抵京,在长安将‘沈记’的招牌立起来。至于寻求助力、拓展生产之事,待小满在长安站稳脚跟,再与诸位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如何?王掌柜,届时在长安,还需多多仰仗您这位‘地头蛇’指点迷津呢。”她半开玩笑地对王掌柜说道,缓和了气氛。
王掌柜笑着拱手:“好说好说!百味斋总店就在长安西市,沈姑娘安顿好了,务必来寻老夫!”
一顿饭,吃出了南北通衢的商机,也吃出了沉甸甸的责任。小满知道,长安之行,已不仅仅是开一家店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