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的拥抱带着溺水者抓牢浮木的狠劲,将所有的恐惧、绝望与失而复得的狂喜一股脑倾泻而出。
指节泛白地扣着小满的后背,肩胛骨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骨血里。
小满被勒得胸口发闷,额角未愈的伤口受挤压,钝痛顺着神经爬上来,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瞬间浸出鬓角。
更让她手足无措的是这份过于炽热的失控——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翊,这样不管不顾的亲近。
身体下意识地僵硬,双手抵在他胸前轻轻推拒,试图拉开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这声细微的痛呼与微弱的挣扎,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萧翊胸腔里的混沌。
他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触电般骤然松手,踉跄着后退两步,脚跟磕在石块上发出闷响。
眼中翻江倒海的情绪瞬间被惊慌与懊悔取代,方才还汹涌的泪水此刻成了难堪的印记。
“对,对不起!”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几乎要撕裂喉咙。
粗糙的指腹胡乱擦拭着脸颊的泪痕,却越擦越花,将眼下皮肤蹭得发红。
“我,我……”他语无伦次,目光像受惊的兽类般慌乱扫过她的脸,最终死死定格在她额角渗出血丝的伤口上,“弄疼你了?伤是不是更重了?”他想上前查看,指尖却在半空猛地顿住,随即僵硬地蜷缩成拳,指节泛白。
那份小心翼翼,与方才崩溃失态的模样形成刺眼的反差。
血管里奔涌的狂喜尚未平息,却被他用近乎自残的意志力死死摁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再惊扰她分毫。
小满终于得以喘息,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额角,刺痛让她微微蹙眉。
她望着眼前的萧翊——胡子拉碴地遮住了下颌线,眼窝深陷得能盛下夜色,眼底布满红血丝,一身衣衫皱巴巴沾着泥点,整个人透着股濒临破碎的脆弱。
心中的惊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不过数日未见,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没,没事。”她轻轻摇头,声音因虚弱和方才的冲击而发颤,“萧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夫人、夫人还有晴妹妹,她们呢?”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同样狼狈的福安身上——那小厮头发散乱,膝盖还沾着泥,正用袖子捂着脸哭得肩膀发抖。
一个念头猛地击中她,心脏骤然一沉,指尖瞬间发凉:“你们,没有一起南下?”
萧翊狠狠吸了口气,胸腔里的心脏仍在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强迫自己平复气息,声音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祖母在你被江水冲走后没多久就病倒了。然后我们到了荆州,祖母病情稳了些。我让石清和赵大护送她们继续乘船走水路了。”他的目光沉甸甸地锁在她身上,那里面翻涌着愧疚、庆幸、后怕,太多情绪缠成一团,重得让小满几乎不敢对视。“我和福安……回来找你。”
“回来找你”四个字,像四块烧红的铁,重重砸在小满心上。
从荆州折返襄州!这乱世之中,沿江岸的山野遍布匪患,江水湍急,她坠江多日早已生死未卜,他们竟敢冒着这般风险回头?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又在沿途经历了多少濒临绝望的时刻?
她的瞳孔猛地震颤,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声音瞬间哽咽:“你,你们何必如此!太危险了!江水那么急,这么多天了,我以为……我以为你们早就平安南下了!”话说到最后,已带上浓重的哭腔。
她低下头,眼泪不受控制地砸在手背上,滚烫得灼人。
是劫后余生的后怕,是被人珍视的感动,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负疚——他为何要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看到她落泪,萧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尖锐的疼痛混着酸涩往上涌,几乎要冲垮他所有的克制。
他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借着这份痛感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找不到你,我没办法走。”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耗尽了他全部力气,像一道裂缝,泄露了他死死压抑的汹涌情感。
他慌忙别开视线,看向远处的枯草,不敢再看她的眼泪,生怕眼底的浪潮会彻底决堤。
这时,一直躲在哑奴身后的小草怯生生地探出头,小手紧紧抓着哑奴的裤腿,带着哭腔问道:“姐姐,这个叔叔眼睛红红的,他是不是很疼呀?他为什么要抱你呀?”
小满这才从巨大的情绪冲击中回过神,连忙用袖口擦掉眼泪,蹲下身拉过小草的手,轻声安抚:“小草别怕,这是萧翊少爷,是姐姐的朋友,他只是太高兴见到姐姐了。”安抚好小草,她转向一直沉默立在侧旁的哑奴——他脊背挺直,腰间短刀的刀穗微微晃动,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她又看向仍在抽噎的福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福安,快起来,地上凉。我们都好好的,没事了。”
萧翊的目光也随之转向哑奴,眼中是毫无保留的深切感激。
他上前一步,重重抱拳,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沙哑却无比郑重:“哑奴!多谢!多谢你护住了她!”他知晓哑奴的身手,更清楚那日江涛汹涌、乱局之中,护只有他冲进水里救小满。他记在了心底。
哑奴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只是对着萧翊微微颔首。他的目光在萧翊狼狈却炽热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回小满身上,确认她只是脸色苍白并无大碍,才缓缓松了口气。
福安已经爬了起来,踉跄着冲到哑奴面前,脸上又是泪又是笑,语无伦次:“哑奴哥!太好了!你们都好好的!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他激动地想去拍哑奴的胳膊,手伸到半空却被对方沉静的气场慑住,只好转而冲向小满,眼泪汪汪地哽咽:“小姐!您可算没事了!奴才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激动的余温尚未散去,现实的困境已如冰冷的潮水般再次涌来。
小满看着萧翊和福安脚边那两个简陋的行囊——布料磨得发亮,边角还沾着泥渍,显然一路奔波得极为潦草。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万千思绪,问出了最实际的问题:“我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说话间,她注意到萧翊虽仍有情绪波动,但眼神已迅速恢复了惯有的清明,正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的山林与小径,显然在快速评估环境。
萧翊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思维高速运转起来。
他的目光掠过小满苍白的唇色、额角的伤口,又落在小草紧紧抓着小满衣角的小手,最后与哑奴沉静的眼神在空中一碰。
无需多言,彼此都懂此刻的处境。
“我们是要继续南行回良德?”他开口问道,语气已迅速趋于冷静沉稳,听不出丝毫方才的失态。
小满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嗯,必须尽快回去。阿娘和谷雨他们走的水路,算着日子也该快到了,我怕他们担心。”
“好。”萧翊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如今陆路不太平,我们也抓紧一下时间。”
他的安排果断而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担当,瞬间将小满、小草和哑奴的行程纳入了自己的责任范围。
小满望着他。眼前的萧翊虽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可那份瞬间归位的冷静、果决与可靠,仍是她所熟悉的模样。她知晓他的能力。
“好。”她轻声应道,刚想迈步,却因方才情绪大起大落,再加上伤口牵扯,身形微微一晃,险些摔倒。
萧翊几乎是本能地上前,动作快得惊人,却又极其克制地虚扶住她的肘弯——指尖悬在布料外侧,刻意避开了她的皮肤,只提供一个稳定的支撑。
“小心。”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是怕惊扰了易碎的琉璃。
这礼貌到刻意的距离,与方才那个失控的拥抱判若两人。唯有他紧绷的下颌线,以及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痛楚,泄露了他并未真正平复的心情。
风卷着枯草碎屑掠过脚边,阳光斜斜切过萧翊下颌的胡茬,投下深深的阴影。
这支重新汇合的队伍再次踏上了前路:哑奴走在最前面探路,小草攥着小满的衣角紧随其后,萧翊则走在小满身侧,始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的山林与小径。
他将所有汹涌的情感,都死死压在了那副冷静可靠的表象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