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宫里今年祭得格外隆重——西戎平了,江南安了,黄河稳了,这是新皇继位后的第一个年,得好好过,得让天下人看看,这大周的新朝,是个什么气象。
乾清宫前头那棵老梅树,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花。不是一朵两朵,是满树,密密匝匝的,红得灼眼,在雪地里头烧着似的。承宇早上推窗看见,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笑了。
“好兆头。”他说。
萨仁正给安安穿新衣裳,大红绸面的小袄,绣着金线小虎头,衬得小家伙的脸蛋跟年画娃娃似的。听见承宇说话,她抬起头:“殿下说什么?”
“梅花开了,”承宇指着窗外,“开得真好。”
萨仁抱着安安走过来看。安安看见梅花,伸着小手要抓,嘴里咿咿呀呀的。承宇折了一枝递给他,小家伙抓着就不松手了。
“今儿个祭灶,各宫都要去。”承宇接过安安,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你身子重,就别去了,在宫里歇着。”
萨仁又有了,三个月了,还不显怀,可承宇小心得很,处处护着。
“民女没事,”萨仁笑,“祭灶是大事,民女得去。再说了,母后和父皇那边...”
“父皇说了,今年祭灶,一切从简。”承宇打断她,“你就在宫里,陪着安安。等祭完了,朕回来陪你们吃糖瓜。”
萨仁点点头,没再坚持。她知道承宇是为她好,也知道这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她这个皇后,不能出半点差错。
祭灶在太庙。承宇领着文武百官,按着礼数,一样一样来。萧绝也来了,穿着太上皇的常服,站在边上看着。他如今真像个闲散老人了,背着手,眯着眼,看着儿子在香案前跪下,上香,叩拜,那动作一丝不苟,比当年他自己祭灶时还要认真。
“长大了。”萧绝忽然说。
我站在他身边,听见这话,鼻子一酸。是啊,长大了。我的宇儿,再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跑的小娃娃了。他是皇帝,是这大周的天子,是万民的君父。
祭完了,承宇扶着萧绝往回走。雪后的宫道扫得干干净净,可还是有些滑。承宇走得很慢,一只手扶着萧绝,一只手拄着拐杖——那拐杖是紫檀木的,上头雕着龙,是萧绝退位前特意让人做的。
“腿还疼吗?”萧绝问。
“不疼了,”承宇说,“就是天冷的时候,有点僵。”
“得养,”萧绝拍拍他的手,“别总站着,坐着批折子也一样。那些大臣,不敢说你。”
承宇笑了:“儿臣知道。”
父子俩说着闲话,慢慢走着。我跟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一个老了,一个还年轻,可那背都挺得直直的,像两棵并立的松。
从太庙回来,承宇没直接回乾清宫,先去了承轩那儿。婉清正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堆雪人,安儿最卖力,小脸红扑扑的,捧着一大捧雪往雪人身上拍。宁儿坐在摇篮里,裹得跟个球似的,只露出张小脸,看哥哥忙活。
承轩在廊下坐着,手里拿着本书,可眼睛没在书上,是在看妻儿。右手还缠着布带,可气色好了很多,脸上有了血色。
“大哥来了。”看见承宇,他放下书,要起身。
承宇摆摆手,在他身边坐下:“手怎么样了?”
“好多了,”承轩活动了一下手指,“太医说,再养一个月就能拆。就是...就是往后提不了重物了。”
“提不了就提不了,”承宇说,“往后你就动动嘴,动动脑子。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让年轻人去。”
承轩笑了:“大哥说得是。”
正说着,安儿跑过来,小手里攥着个雪球:“父皇,二叔,看安儿堆的雪人!”
那雪人歪歪扭扭的,鼻子是根胡萝卜,眼睛是两块黑炭,看着滑稽得很。可承宇和承轩都夸:“堆得真好。”
安儿得意了,又跑回去继续堆。婉清走过来,给承轩披了件斗篷:“殿下,外头冷,进屋吧。”
“不冷,”承轩握住她的手,“你瞧,孩子们玩得多高兴。”
婉清也笑了,那笑容温柔得很,像冬日里的暖阳。她如今又有了,刚两个月,还没跟承宇说。承轩说,等过了年再说,别让大哥操心。
“二弟,”承宇忽然开口,“过了年,朕想...想让你去江南。”
承轩一愣:“去江南?”
“嗯,”承宇点头,“江南那些富商,虽然税查清了,可人心还没稳。朕想着,派个皇子去,安抚安抚,也看看...看看还有什么隐患。”
这是重任。江南是大周的粮仓,钱袋子,不能出半点差错。
“儿臣去。”承轩没犹豫。
“可你的手...”
“手不碍事,”承轩说,“儿臣又不是去打架,是去办事。再说了,有婉清陪着,有孩子们陪着,就当...就当去散散心。”
承宇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点点头:“好。等开了春,天气暖了,你们就去。朕让工部在江南给你们修座宅子,住得舒服些。”
“不用,”承轩摇头,“儿臣就住驿馆,或者租个民宅。修宅子,太招摇,反而不好。”
我的轩儿,心思细,想得周到。
从承轩那儿出来,承宇又去了承玥那儿。小丫头如今是大姑娘了,住在永和宫,有自己的宫女嬷嬷。她正在绣花,是一幅喜鹊登梅,绣得认真,连承宇进来都没察觉。
“玥玥。”承宇叫她。
承玥抬起头,看见是大哥,眼睛一亮:“皇兄!”
她放下针线,跑过来。承宇摸摸她的头:“长高了。”
“皇兄又瘦了。”承玥撅着嘴,“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吃了,”承宇笑,“就是事儿多,累的。”
承玥拉着他在暖炕上坐下,让宫女上茶上点心。兄妹俩说着话,说着说着,承玥忽然红了眼圈。
“皇兄,”她声音低低的,“玥玥...玥玥想父皇母后了。”
承宇心里一酸。是啊,他们的父皇母后,都走了。如今这宫里,就剩他们兄妹三人了。
“朕也想,”他握住妹妹的手,“可父皇母后在天上看着呢。看着咱们,看着咱们把大周治理得好好的,他们...他们就放心了。”
承玥点点头,眼泪掉下来,可很快又擦掉了:“嗯,玥玥知道。玥玥会好好的,不让皇兄操心。”
从永和宫出来,天已经黑了。宫灯一盏盏亮起来,把雪地照得亮堂堂的。承宇慢慢走着,看着这宫城,看着这雪,心里忽然生出许多感慨。
一年了。从他继位到现在,整整一年了。这一年,他平了西戎,安了江南,修了黄河,稳了朝局。可这心里,怎么还是空落落的?
回到乾清宫,萨仁和安安在等他。小家伙已经睡着了,躺在娘亲怀里,小嘴微微张着。萨仁轻轻拍着他,哼着歌谣。
“回来了?”她抬起头,轻声问。
“嗯。”承宇走过去,接过儿子,抱在怀里。安安动了动,没醒,小手抓着他的衣襟。
“祭灶顺利吗?”
“顺利。”承宇在炕边坐下,“就是...就是想起父皇母后了。”
萨仁靠在他肩上:“民女也想。可民女想,父皇母后要是看见现在这样,看见皇上把大周治理得这么好,看见安安这么可爱,一定...一定高兴得很。”
承宇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抱着妻儿,抱了很久。
腊月三十,除夕。
宫里摆了家宴。在乾清宫,就一家人——萧绝,我,承宇,萨仁,安安,承轩,婉清,安儿,宁儿,还有承玥。菜摆了一桌子,都是孩子们爱吃的。
萧绝坐在主位,看着这一大家子,笑了:“好啊,人丁兴旺。”
承宇给他敬酒:“父皇,儿臣敬您。祝您福寿安康。”
萧绝接过,喝了。然后又倒了一杯,递给承宇:“这杯,朕敬你。这一年,辛苦了。”
承宇眼圈红了,接过酒,一饮而尽。
承轩也敬酒,敬大哥,敬父皇。婉清和萨仁说着话,说着孩子,说着家常。安儿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逗宁儿笑。承玥给安安喂米糊,小家伙吃得满脸都是。
这画面,寻常得很,可又珍贵得很。寻常人家有的天伦之乐,帝王家也有。只是这份乐,来得太不易。
吃到一半,外头传来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得热闹。安儿跑到窗边看,看见夜空里绽开的烟花,高兴得直拍手。
“父皇!父皇看!花!”
承宇走过去,抱起安儿,指着外头的烟花:“那是烟花,过年放的,喜庆。”
“安儿也要放!”
“好,等安儿长大了,父皇教你放。”
父子俩头挨着头,看着烟花。那烟花一朵一朵,在夜空里绽开,红的,黄的,绿的,紫的...把黑夜都照亮了。
我靠在萧绝身边,看着孩子们,看着这满屋的温暖,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
我的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责任。我的丈夫,虽然老了,可还陪在我身边。我的孙儿孙女,在慢慢长大。
这江山,这天下,有他们在,我放心。
年夜饭吃完了,守岁。孩子们都困了,先回去睡了。承宇和承轩陪着萧绝下棋,我和萨仁、婉清说着话。说着说着,萧绝忽然说:“宇儿,过了年,朕想...想出去走走。”
承宇一愣:“父皇想去哪儿?”
“江南,”萧绝说,“朕在位时,总说要去看看,可一直没去成。如今退下来了,想去看看。看看你修的堤坝,看看你安的民心。”
承宇看向我。我点点头。
“好,”承宇说,“儿臣安排。让二弟陪着您去,路上有个照应。”
“不用,”萧绝摆摆手,“朕就带几个侍卫,轻车简从。你二弟有他的事,别耽误他。”
承宇还想说什么,萧绝摆摆手:“就这么定了。朕还没老到走不动路呢。”
承宇只好应下。
守岁到子时,钟声响了。一下,两下,三下...整整一百零八下。钟声里,旧年去了,新年来了。
承宇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的夜空。雪又下起来了,细细密密的,在宫灯的光里,像撒了一把碎银子。
“又是一年了。”他喃喃道。
萨仁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皇上,新年好。”
承宇回身,看着她,看着屋里的人,笑了:“新年好。愿...愿天下太平,愿百姓安康,愿...愿咱们一家,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大家都说。
夜更深了,雪更大了。可这屋里,暖得让人不想离开。
我的孩子们,我的家。
这就是我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