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笔在宣纸上划过,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
夜深了,卫所衙门的公堂里灯火通明。陈默终于改完了奏章,最后一笔落下,他放下笔,长长吐出一口气。奏章共八页,三千余字,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他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无误,才用镇纸压好,等墨迹干透。
刘师傅端来热茶,茶是新沏的,冒着白气:“大人,歇歇吧。”
陈默接过茶,喝了一口,烫得舌尖发麻,但暖意顺着喉咙流下去,驱散了寒意。他看着窗外,雪终于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在夜色中飘舞,悄无声息,落在窗台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刘师傅,你说……朝廷会准吗?”陈默忽然问,眼睛还看着窗外。
刘师傅沉默片刻,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自己的茶碗,吹了吹热气:“老汉不懂朝廷的事。但老汉知道,大人做的是对的。卫所要活下去,要强起来,不能总指望朝廷拨钱。自己想办法,才是正道。边贸这事儿,虽然冒险,但值得一试。马铎那种喝兵血的法子,长久不了。”
陈默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这份奏章递上去,风险不小。朝中肯定有人反对——边贸涉及军国大事,涉及对北元的策略,涉及太子和燕王的立场。甚至可能有人会借题发挥,说他“擅启边衅”、“私通北元”。但他没得选。大宁卫要守住,要强起来,需要钱,需要马,需要资源。而边贸,是眼下最可行的路子。
墨迹干了。陈默把奏章卷好,用黄绸包了,又写了一封给太子的私信,简单说明情况,语气恭敬但恳切。两封信并在一起,装进防水的油布筒里,再用火漆封死,漆上压了他的私章——是个“默”字。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开平卫的信使就到了。是个三十来岁的精悍汉子,叫杨平,是徐彪的亲兵队长,脸上有道疤,从眉骨划到脸颊,但眼神很亮,一看就是常走远路的老手。他穿着普通的棉袍,马背上搭着褡裢,像是行商,但腰板挺得笔直,手上有老茧,是常年握刀的手。
陈默把油布筒交给他,又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作盘缠,用布包着:“杨兄弟,这信事关重大,务必亲手交到燕王府长史手中。他会转递太子。路上小心,北边不太平,也速迭儿的游骑可能已经南下了。”
杨平接过油布筒,贴身藏在内衣里,又接过银子,掂了掂,没推辞:“陈大人放心,人在信在。徐千户交代了,这信比命重要。我跑过十几趟北平,熟路,知道怎么躲探马。”
“好。”陈默拍拍他的肩膀,“快去快回。等你回来,请你喝酒。”
杨平咧嘴笑了,那笑容很朴实:“那就先谢过大人了。”
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马匹嘶鸣一声,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在初雪的地面上,溅起细碎的雪沫,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只留下一串蹄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陈默站在卫所城墙上,看着信使远去,久久没动。赵武站在他身后,也望着那个方向。
“大人,您说……燕王会帮咱们说话吗?”赵武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
“会。”陈默说,很肯定,“燕王镇守北平,最清楚边关的难处。他也缺马,缺皮货,缺药材。开边贸,对北平也有好处。而且——”他顿了顿,“太子需要边关的功绩,燕王需要太子的支持。这封信,正好给他们一个由头。”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山峦、原野、边墙,都模糊在雪幕里。而更北的草原,此刻一定也在下雪。也速迭儿的骑兵,在雪中如何集结?那些草原部落,在严寒中如何生存?他们会不会愿意用马匹皮货,换茶叶布匹?
不知道。但值得一试。
接下来的十天,陈默没闲着。他带着周千总和王振巡视防务,检查城墙、箭楼、烽火台。有些地方年久失修,墙体开裂,得赶紧补。工坊那边,刘师傅带着工匠日夜赶工,新铳新甲一批批出来,但原料不够了,得想办法。
李贵整理了库房账目,马铎贪墨的钱财清点完毕,总共五千三百两,已经全部封存,等朝廷来人查验。但卫所日常开销大,这些钱撑不了多久。
腊月二十五,杨平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满脸冻疮,嘴唇干裂,但眼睛发亮。马累得直喘白气,身上溅满了泥雪。见到陈默,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筒——不是原来那个,是新的,漆上压着燕王府的印记,是个“燕”字。
“陈大人,信送到了。”杨平喘着气,声音沙哑,“燕王府长史亲自接的,当天就派人快马送京师。这是燕王殿下的回信。”
陈默接过油布筒,手很稳,但心跳快了几分。他拆开油布,里面是一封信,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带着淡淡的檀香味。展开,字迹刚劲有力,是燕王朱棣的亲笔:
“陈卿所奏,孤已阅,甚慰。边贸之议,实固边良策。孤已转呈太子,并附书力陈其利。陛下虽未明示,然太子主政,当有计较。卿可先行筹备,待朝廷明旨。另,北元异动,孤已知悉。卿当谨守,开春或有战事,万勿懈怠。”
信不长,但意思明确:燕王支持,太子在考虑,皇帝没反对——这就是默许。而且让他先准备着,等正式旨意。最后那句“开春或有战事”,是提醒,也是警告。
陈默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憋在胸口好多天了,现在终于吐出来了。他把信递给刘师傅,刘师傅识字不多,但“甚慰”、“固边良策”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老汉脸上露出笑容,皱纹都舒展开了。
“成了?”刘师傅问,声音有点颤。
“成了。”陈默点头,把信仔细收好,“燕王让咱们先准备着。等朝廷明旨一下,立刻开市。”
他看向杨平:“辛苦了。先去歇着,让医官看看脸上的冻疮。赵武,带杨兄弟去吃饭,好好款待。”
“是!”赵武领着杨平走了。
陈默走到公堂外,雪已经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卫所里,士兵们在操练,口号声整齐有力;工匠们在忙碌,锤声叮当;炊烟从各处升起,融进淡蓝的天空。
周千总和王振闻讯赶来,脸上都带着兴奋。陈默把燕王的信给他们看了,两人看完,拳头都握紧了。
“大人,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准备?”周千总问,眼睛发亮。
“现在就开始。”陈默说,“李贵,你负责采购茶叶、布匹、盐巴。不要一次买太多,分批买,免得引人注意。刘师傅,工坊那边,抓紧造一批货架、秤具、还有装货的箱子。周千总,你选一百个可靠的弟兄,组成护卫队,将来负责互市的安全。王振,你带人在黑风口附近找个合适的地方,修建互市场所——要隐蔽,但交通要方便。”
一条条命令发下去,众人领命而去。
大宁卫的冬天,依然寒冷。但有了这份默许,有了这条可能的路,这个冬天,似乎没那么难熬了。
陈默站在雪地里,看着忙碌的卫所,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边贸只是开始,他要做的,是把大宁卫变成辽东最坚固的边镇。工坊要扩建,新铳要改进,防御工事要加强,士兵要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