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韵那番带着泪意与愤怒的质问,如同冰锥,刺破了轩辕明璃连日来用以武装自己的坚硬外壳。朝堂上的挫败感尚未散去,挚友痛心疾首的面容更让她心如刀绞。她独自站在原地,望着沈清韵马车绝尘而去的方向,寒风卷起衣袂,却不及心底涌出的寒意。那句“在你眼里,我沈清韵难道就如此脆弱?”反复在耳边回响,让她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自己所谓的“保护”。
回到公主府,那份因朝堂受挫而生的不甘,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取代。她没有去书房处理堆积的公文,也没有召见属下商议对策,而是屏退左右,独自在内室踱步。烛光将她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有几分孤寂。她想起北境风雪中相互扶持的日子,想起江南查案时默契无间的夜晚,想起沈清韵谈及新奇想法时眼中闪烁的光芒……那些温暖的片段,与近日来的疏离冷漠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我到底……在做什么?”明璃停下脚步,望着铜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喃喃自语。害怕失去清韵的恐惧,在太子弟弟薨逝后达到了顶峰,让她本能地想将最重要的人紧紧箍在身边,用最严密的方式保护起来。可她忘了,沈清韵从来就不是需要被圈养的金丝雀,她是能与她并肩翱翔的鹰。她的过度保护,非但没有带来安全,反而筑起了高墙,隔绝了信任,险些葬送了至关重要的战略布局,更深深伤害了她们之间最珍贵的情谊。
一种强烈的懊悔和想要弥补的冲动涌上心头。明璃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转身径直走向府邸东侧的偏院。
东偏院内,沈清韵正对窗独坐,眼眶仍有些泛红。听到院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她没有回头,心却提了起来。脚步声渐近,沉稳而熟悉,最终停在她身后。
“清韵。”明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迟疑。
沈清韵缓缓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朝服还未换下、眉宇间带着疲惫与复杂情绪的公主殿下。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明璃走到她面前,没有像往常那样保持着距离,而是轻轻坐在了旁边的绣墩上。她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抬起头,目光坦诚地迎上沈清韵的视线。
“清韵,对不起。”这三个字,她说得清晰而郑重,“是我错了。”
沈清韵微微一怔,没料到明璃会如此直接地道歉。
明璃继续道,语气低沉而恳切:“我错在自以为是,错在用‘为你好’的名义,行控制之实。我……我只是太害怕了。景桓的死,让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可能瞬间失去。我害怕你也会因为我的缘故,卷入危险,受到伤害。这种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智,只想把你牢牢地看住,却忘了问你是否愿意,忘了你本就有能力保护自己,甚至……帮助我。”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流露出深刻的反思:“你说的对,那些护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你的安全是我的一项‘资产’。我将你物化了,清韵。我把你当成了需要严密看守的珍宝,却忽略了你是一个有独立意志、有智慧、有能力的‘人’。我的行为,是自私的,是以爱为名的禁锢。”
听到明璃如此深刻地剖析自己的内心,沈清韵心中的委屈和愤怒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酸楚和理解。她轻声道:“明璃,我明白你的恐惧。但真正的强大,不是把所有人都推开,独自承担一切。而是懂得如何与强大的人并肩作战。你的过度保护,正在摧毁我们之间最宝贵的东西。”
“我明白了。”明璃重重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经过今日朝堂之事,我更加清楚,没有你的智慧和洞察,我独木难支。我需要你,清韵,不是作为一个需要被保护的附属,而是作为平等的伙伴,共同面对风雨。”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沈清韵放在膝上的手背上,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我希望我们能重新开始。不是保护与被保护,而是平等的战略伙伴。我会学会信任你的判断和生存能力,与你分享所有的风险和信息,而不是将你隔绝在外。你的安全依然重要,但保护的方式,我们可以商量,绝不会再让你感到被监视、被物化。”
沈清韵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暖和坚定,看着明璃眼中真挚的悔意和期盼,心中最后一点隔阂也冰消雪融。她反手握住明璃的手,语气也变得柔和而坚定:“好。我接受你的道歉。我也希望我们能建立一种新的关系,互相尊重,彼此信任。”
然而,她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让明璃意外的决定:“但是,明璃,我会搬出公主府。”
明璃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
沈清韵摇摇头,解释道:“我不是要逃离。恰恰相反,我是为了能‘以平等的姿态站在你身边’。住在公主府,我永远是‘明珠公主的幕僚’,我们的关系在世人眼中永远是不对等的。我需要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空间,一个能让我独立决策、施展拳脚的地方。这样,当我们合作时,才是真正的盟友,而非附庸。”
她看着明璃不舍的眼神,微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走远。我已经在公主府旁边买下了一间不大的三进宅院。我们可以随时见面商议,但各自保有独立的领域。”
明璃沉默了良久,最终缓缓点头,她理解了沈清韵的用意。这种物理上的分离,是为了精神上更紧密的联结和更平等的地位。“我明白了。虽然不舍,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接下来,两人就未来的相处模式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沟通。她们明确了哪些情况下(如明确的刺杀威胁、离京远行等)明璃可以介入保护,而哪些领域(如日常社交、官署公务、个人财务等)是沈清韵的独立决策范围,明璃不得干涉。明璃提出,拨给沈清韵八名精锐侍卫作为她新宅的护院,另安排四名影阁暗卫轮班提供暗中保护,沈清韵这次欣然接受,因为这不再是监视,而是基于盟友关系的安全支持。
这场开诚布公的长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当两人走出房间时,虽然眼眶都还有些微红,但彼此的眼神中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信任与默契,甚至比过去更多了一份成熟的尊重与平等。
* * * * * *
长谈过后,沈清韵随明璃一同回到主院书房。明璃当即召来了韩岱儿以及影阁在京城的两位主要负责人——负责情报分析的“青隼”和负责行动的“暗刃”。
书房内烛火通明,气氛严肃。明璃首先指向韩岱儿:“陛下特许我组建的私兵,已有雏形。这支力量,命名为‘暗影卫’。”
韩岱儿躬身禀报:“殿下,暗影卫在洛阳的部分已初步整训完毕,现有八百人。人员构成包括从洛阳禁军中精选的锐士、原‘暗刃’骨干,并由陛下派遣的梅花卫高手负责训练和担任各级头目。目前,五百人以公主府侍卫名义驻扎府内及周边,负责日常护卫;另外三百人驻防城郊别庄,专司执行特殊任务。”
明璃点头,目光锐利:“很好。此外,我已委托姑姑的凌霄卫,在江南秘密训练另一支暗影卫,规模约一千二百人,我希望他们未来能成为一支熟悉水战、助力海运的精锐。”
话题自然转向了今日朝堂受挫的海运之议。沈清韵开口道:“既然朝堂之上阻力巨大,空谈无益,我们不如用事实说话。”
明璃表示赞同:“没错。等到明年开春,渤海冰期过后,我们便由暗影卫和凌霄卫联手,亲自把这条海运线路走通!”
沈清韵走到悬挂的巨幅海图前,指尖划过航线:“我们可以这样:从明州港出发,利用海船运载一批非紧要的军需或民用物资。船队北上,抵达离幽州最近的渤海湾海域后,不在缺乏深水港的幽州沿岸直接靠泊,而是在海上进行作业。”
她详细解释道:“届时,可联络登州水师,借用或租用他们的一些吃水较浅的哨船、运输船。在海上将大宗货物从海船安全转运到这些小型船只上。然后,利用涨潮时的水流,这些小船可以直接驶入海河河口,逆流而上,将物资直接送达离入海口不远的漕运码头!渤海区域,尤其在春夏季节,海面相对平静,海上转运完全可行。如此一来,我们既证明了海船运输的效率和低成本,又巧妙避开了在幽州建设深水港的争议和巨额投入,用实际运营数据来堵住那些反对者的嘴!”
沈清韵的指尖并未从海图上移开,而是坚定地落在了幽州以东那片被陆地环抱、形似内湖的渤海湾上。她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明璃和长公主脸上,声音清晰而充满远见:
“殿下,长公主,方才所言,是为打破朝堂僵局的‘试点’之策。但若论海运长久之基,我们当有更周全的谋划。”
她用手在渤海湾上画了一个圈:“诸位请看,渤海宛如内湖,风浪远较外海为小,实乃天赐良港。我们不必强求在幽州沿岸泥沙淤积之处,耗费巨资修建可供远洋巨舰停靠的深水港,那确实事倍功半。”
“我们真正的优势在于,”她话锋一转,指尖点向登州,“我们拥有登州港这个现成的、优良的深水港,可作为远洋航线的终点和集散中心。而针对渤海的特殊水文,我们可以专门设计建造一批大型的平底沙船。”
她详细解释道:“此等沙船,吃水浅,船底平阔,极其适合在近岸浅水及泥沙较多的海域航行,正好克服幽州沿岸水浅多沙的弊端。它们无需巨大抗风浪能力,但载货量可以很大。届时,远洋宝船从明州、泉州载货北上,安全抵达登州港后,即可将货物卸下,转装至这些专用的渤海沙船之上。”
“由这些沙船组成的船队,便可从容穿越风平浪静的渤海湾,将物资直接输送至幽州海岸我们选定的任何一处便于登陆的地点,甚至可以直接利用现有的海河河口进行小规模转运。如此,”她总结道,“我们便构建起一条 ‘远洋巨舰(外海) — 登州深水港(中转) — 大型沙船(渤海) — 幽州消费地’ 的完整链条。”
沈清韵坦然承认其中的权衡:“此法虽比全程远洋直航要多出在登州港中转的十余日时间,但安全性、可行性和经济性俱佳。相较于漕运动辄两月、损耗三成的旧路,这点时间代价微不足道,优势依然巨大无比。此乃扬长避短,步步为营之上策。”
这个方案具体而可行,令在场众人眼中都亮起了光芒。明璃当即决断:“好!就依此计!韩岱儿,你负责与凌霄卫协调,提前规划航线、遴选人员、筹备物资;青隼,密切关注朝中反对派的动向,尤其是漕运相关利益集团的反应;暗刃,确保行动期间的绝对安全和隐秘。”
新的战略在烛光下铺陈开来,曾经的隔阂已被打破,更为牢固的同盟已然形成。轩辕明璃与沈清韵相视一笑,前路虽仍艰险,但她们已准备好,再次并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