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一旦落下,便如同离弦之箭,再无回头的可能。
那个冬天剩下的日子,我突然变得异常忙碌,内心却前所未有地充实和坚定。去见秦雪娇,不再是一个飘忽的念头,而是一个需要周密规划、一步步去实现的,具体而微的目标。
首先面临的,是现实层面的障碍。时间和理由。
临近年底,文化局的工作反而多了起来。年终总结、来年计划、各种评比表彰……科室里忙得团团转。我作为一个新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假,而且是去探望一个“同学”,实在难以启齿。
我找到了一个机会,在一个马科长看起来心情不错的下午,拿着几份需要他签字的文件,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科长,有件事……想跟您汇报一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
“哦?小刘啊,什么事?说吧。”马科长放下手中的钢笔,端起他那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搪瓷缸,吹了吹热气。
“我……我有个大学同学,在邻省的柳溪镇中学教书。她……她父亲最近身体不太好,她一个人在外地,挺不容易的。我想趁着周末,过去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秦雪娇”的名字和性别,只强调了“同学”和“困难”,半真半假,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马科长抬起眼皮,从厚厚的镜片后面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带着一丝了然,又似乎只是随意一瞥。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年轻人,重情义,是好事。”他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不过,年底了,科里事情多你是知道的。这样吧,我给你三天假,连上周末,凑个四五天,快去快回。手头的工作,抓紧处理一下,跟张姐交接好。”
“谢谢科长,我一定尽快回来。”我几乎是喜出望外,连忙道谢,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接下来,是交通问题。
九十年代初,跨省出行,尤其是去往一个偏僻的乡镇,远没有现在这么便利。我需要先坐长途汽车到两省交界的一个枢纽城市,再从那里转乘另一趟班车,才能到达柳溪镇所在的县城,最后,还得想办法从县城去往镇上。整个过程,顺利的话,单程也要耗费将近一天的时间。
我特意跑了一趟长途汽车站,挤在嘈杂的售票大厅里,仰着头,仔细辨认着墙上那块写满班次、被雨水浸染得有些模糊的木质时刻表。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草味和劣质方便面的气味。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需要的班次,确认了发车时间,心里才稍稍安定。
然后,是“见面礼”。
该给她带点什么呢?这个问题让我颇费了一番思量。太贵重的,显得唐突;太普通的,又不足以表达心意。我想起她信中提到的,小镇生活单调,冬日寒冷。最终,我跑遍了清河市几家最大的百货商店和新华书店,精心挑选了几样东西:一条柔软厚实羊毛围巾,是温暖的米白色;几本新近出版的文学期刊;还有一大包清河本地特产,用传统工艺制作的芝麻糖和花生酥,用防潮的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最重要的,是那封信。
在动身的前一晚,我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芒将我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我决定给她写一封信,不是回复她的上一封,而是一封“预告信”,告诉她我要去的消息。我不能像个不速之客一样,贸然出现在她面前,那会显得太鲁莽,也可能吓到她。
铺开信纸,笔尖却仿佛有千斤重。该怎么说?直接说“我要来看你”?似乎太过生硬。迂回地表达“我恰好路过”?又显得虚伪。
思忖良久,我最终这样写道:
“雪娇:
近来可好?伯父身体恢复得如何?甚是挂念。
时序入深冬,清河已是大雪封门,不知你处的柳溪,是否也已是银装素裹?近来读信,总觉你字里行间,似有寒意。或许是我想多了。
局里年底忙过一阵,科长体恤,准了我几天短假。心中忽起一念,想到处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景。柳溪之名,素雅清幽,令人向往。若你不觉唐突,我或将于后日(12月28日)午后,冒昧前往拜访,盼能与你一晤,当面聆听教诲,也顺便带去一些家乡的土产,聊表心意。
当然,若你届时不便,亦无妨。盼复。(附:我大概乘坐早上七点那班汽车出发,若收此信已晚,未能及时回复,我亦会按计划前往,抵达柳溪镇后再与你联系。)
望珍重。
致远
1991年12月24日”
这封信,写得小心翼翼,既表达了我的意图,又给她留下了充分的回旋余地。我将“特意去看她”包装成“假期走走”、“向往柳溪”,显得不那么刻意。最后补充的那句,则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无论她是否回复,无论她是否欢迎,我都决定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将这封至关重要的信投进了邮筒,看着那绿色的铁皮箱子,心中默念:但愿这封信能比我的人,更快地抵达她的手中。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请假获批,车票在手,礼物备好,预告信也已寄出。然而,随着出发日期的临近,混合着兴奋,期待、焦虑和恐惧的忐忑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地冲击着我的心房。
我不断地在脑海里预演着见面的场景:
她看到我突然出现,会是什么表情?惊讶?喜悦?还是……尴尬和不知所措?
我们见了面,该说些什么?信里可以洋洋洒洒,畅所欲言,可面对面时,会不会相顾无言,只剩下令人难堪的沉默?
她所在的柳溪镇中学,会是什么样子?她的同事们会怎么看待我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同学”?
万一她其实并不那么想见我,我这次的贸然前往,会不会破坏了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纸上王国的和谐与美好?会不会让她觉得我是个鲁莽的、不识趣的闯入者?
这些问题,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蜜蜂,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搅得我寝食难安。
出发前夜,我几乎彻夜未眠。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由漆黑转为蒙蒙的灰白。脑海中一会儿是秦雪娇清丽的面容和那双深邃的眼睛,一会儿是漫长而未知的旅途,一会儿又是见面后可能出现的各种尴尬场面。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清晨为我准备早饭时,看着我的黑眼圈,轻声问:“小远,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难处?还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妈。”我挤出一个笑容,低头喝着碗里的小米粥,“就是可能要出个短差,去临省的一个地方调研一下群众文化工作,几天就回来。”
我再次对她撒了谎。我不敢告诉她真相,无法想象她知道我为了一个“女同学”如此兴师动众、忐忑不安后,会作何反应。
父亲坐在一旁,沉默地吃着馒头,只是在我背上背包准备出门时,抬起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我“嗯”了一声,不敢与他对视,转身推门,走进了1991年12月28日清晨凛冽的寒风中。
天空是铅灰色的,预示着可能还会下雪。我背着那个不算沉重的旅行包(里面装着围巾、书和糖果),怀里揣着那张珍贵的车票,踏着积雪,一步步向长途汽车站走去。每走一步,心中的忐忑就加重一分,但那份想要见到她的、执拗的冲动,却也如同黑暗中的火把,指引着我前行的方向。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空间上的旅行,更是一次情感上的冒险,一次对未知关系的勇敢奔赴。结果如何,无人知晓。但当我踏上那辆破旧的长途汽车,在散发着浓重汽油味和人体气味的车厢里找到自己的座位,看着窗外熟悉的城市景象缓缓后退时,心中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既然选择了出发,便只能风雨兼程。
汽车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颤抖着,驶出了车站,汇入了冬日清晨稀疏的车流。它将载着我,驶向那个名为柳溪的陌生小镇,驶向那个在信中神交已久、却从未真正靠近的——秦雪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