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寒意最是刺骨,孙铭九裹紧了大衣,伏在冰冷的山石后面,望远镜紧紧贴在眼前。他所在的这片无名高地,俯瞰着下方那个作为“饵料”的废弃村庄——地图上标注为“三道沟”的后勤点。根据被篡改后泄露出去的情报,这里应该囤积着辽西挺进支队“至关重要”的一批弹药和药品。
他麾下最能打的一个连,此刻就像蛰伏的猎豹,分散在村庄周围的制高点和必经之路上。士兵们口鼻间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风中,除了偶尔金属与水壶碰撞的轻微声响,阵地上死寂一片。
孙铭九的心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平静。全歼日军一个侦察中队?这诱惑很大,但风险同样巨大。一旦接火,就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周边据点的日军援兵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过来。他心疼手底下的这些兵,都是跟着他从锦州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弟兄,打一个少一个。那个叫栓子的新兵,才十七岁,昨晚还在偷偷想家抹眼泪,现在也握着老套筒,趴在几十米外的散兵坑里,身子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
“来了。”身旁的观察员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望远镜的视野里,一队穿着土黄色军装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对面的林线边缘钻了出来。人数大约一个小队,五十人左右,行动极其谨慎,交替掩护,战术动作干净利落,确实是日军的精锐。
孙铭九屏住呼吸,看着他们如同训练教材上的范例一样,展开战斗队形,小心翼翼地向村庄摸去。他的手指轻轻搭在了扳机上。整个阵地的心脏仿佛都停止了跳动。
日军小队顺利地进入了村庄,开始分散搜索。预设的“物资堆积点”很快被他们发现。一切都在按照剧本上演。
就在孙铭九准备下达攻击命令的瞬间,异变陡生!
日军小队队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常,猛地举起手,所有日军士兵瞬间停止动作,就地寻找掩体,警惕地望向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一个重要的后勤节点。
“被识破了?”孙铭九心头一紧。不可能,假情报做得天衣无缝,除非……对方谨慎到了极点。
下一秒,日军队长做了一个手势,几名士兵迅速向村庄外围的几处制高点——恰好也是孙铭九部下埋伏的位置——发射了数颗掷弹筒炮弹!
“轰!轰!”爆炸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开火!”孙铭九不再犹豫,怒吼着扣动了扳机。
刹那间,枪声大作!埋伏在各处的火力点同时喷出火舌,子弹如同泼水般洒向村庄内的日军。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日军虽然落入包围,但其单兵素质和顽抗程度超乎想象。他们利用断壁残垣拼死抵抗,精准的射击给进攻的挺进支队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二排!从左侧压上去!机枪,给我封锁住右边那个院子!”孙铭九的声音已经嘶哑,他亲眼看到一名冲在前面的班长被日军精准的步枪子弹击中眉心,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那个叫栓子的新兵,在最初的恐惧过后,也被战场的气氛点燃,红着眼睛不停地开枪,直到打光了枪膛里的五发子弹,才手忙脚乱地重新装填。
惨烈的近距离厮杀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当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日军军曹拉响手榴弹与两名冲上前的挺进支队士兵同归于尽后,枪声渐渐停息。
硝烟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破败的村庄上空。
孙铭九走下高地,踏过满是弹坑和瓦砾的街道。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补枪,收缴武器。不时有伤员痛苦的呻吟声传来。他看到了栓子,那孩子坐在一截倒塌的土墙边,脸色惨白,看着不远处一具被刺刀挑开了肚子的日军尸体,哇哇地呕吐起来。
“报告团长,”一连长脸上带着一道血痕,快步跑来,声音沉重,“歼敌五十三人,无一漏网。我军……阵亡九人,重伤七人,轻伤十五人。”
孙铭九沉默地点了点头。代价不小,但战略目的达到了。他走到那名拉响手榴弹的日军军曹尸体旁,捡起他身边那支有着精美菊花纹章的步枪,久久不语。这是一场惨胜,他用九名老弟兄的命,换了土肥原一个狠狠的耳光,也换来了辽西根据地短暂的喘息和未来更大的危机。
“把弟兄们的遗体……都带回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好葬了。”
……
消息传回义县指挥部时,张汉卿正在与周濂、塞克特商议应对北满危机的细节。
“孙铭九打得不错。”张汉卿看完战报,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更加凝重,“敲掉了土肥原一颗牙,他肯定会疯狗一样咬回来。北满那边,我们必须尽快拿出章程。”
塞克特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划着线:“黄将军的反击是必要的,展示了我们的决心和力量。但根据目前的情报,关东军在北满边境至少增加了两个大队的兵力,进行大规模正面冲突是不明智的。我建议,采纳夫人之前的提议,战略收缩,转入以游击和袭扰为主的防御态势,保存核心力量。”
周濂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只是这样一来,我们获取外部援助的渠道就更窄了。兵工厂和碱厂的压力会更大。”
“压力大,也得扛着。”张汉卿斩钉截铁,“塞克特将军,请立即草拟一份给黄显声的具体作战指导方案,侧重于小部队游击、情报网建设和群众工作。周先生,你负责统筹,看看我们能从牙缝里再挤出多少物资,想办法给北满送过去,哪怕是一批药品,几箱子弹,也是心意!”
两人领命而去。
张汉卿独自站在地图前,目光从北满广袤的土地,移到辽西这片日益坚固但依然狭小的根据地,再望向关内方向。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但这压力并没有将他压垮,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于凤至说得对,外援不可恃,唯有自身强大,才是根本。
他转身,看向于凤至办公室的方向。她应该还在处理碱厂扩大生产和应对假钞风波的后续。有她在后方稳定人心,梳理内政,他才能心无旁骛地应对前方的刀光剑影。
这种并肩作战、彼此支撑的感觉,让他心中那份因战损和局势带来的阴郁,悄然散去了一些。他们走的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但每清除一片荆棘,脚下的土地便坚实一分。
孙铭九带着伤亡弟兄和缴获的武器返回驻地,士气并未因伤亡而低落,反而有一种经过血火淬炼后的沉凝。而在义县,于凤至收到了老葛从锦西发来的密信——关于地主郭老鼐近期频繁与不明身份外人接触的汇报。经济的暗战与人心的争夺,已然在看不见的战线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