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西碱厂外围的气氛,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沉闷而压抑。上百名被煽动起来的农民,手里拿着锄头、木棍,脸上混杂着茫然、愤怒和一丝被鼓动起来的狂热,聚集在碱厂新扎起的篱笆门前。人群前方,几个穿着体面、眼神闪烁的人叫嚷得最凶,领头的是本地颇有田产的地主郭老鼐。
“乡亲们!看看你们手里的票子!昨天还能买三斤米,今天连一斤都买不到了!就是这碱厂招来的祸事!”郭老鼐挥舞着几张印刷粗糙的“辽西流通券”,声音尖利,“他们说是打鬼子,可鬼子的毛没见着,先把咱们的钱变成废纸了!这碱厂用的可是咱们的地,耗的是咱们的柴火,好处却都让当兵的占了去!咱们还活不活了!”
“对!砸了这碱厂!让他们滚出去!”
“把咱们的钱还回来!”
人群被煽动起来,开始向前拥挤,推搡着由老葛和护卫排士兵组成的人墙。士兵们得到严令,不得对百姓开枪,只能用枪托和身体勉强抵挡,形势岌岌可危。
老葛额头青筋暴起,一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另一只手奋力推开一个试图翻越篱笆的汉子,嘶吼道:“乡亲们!别听他们胡说!这票子是日本人在搞鬼!碱厂是咱们自己人的厂子,出的碱能做药救人,能做肥皂干净衣裳,以后还能造子弹打鬼子!砸了它,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但他的声音在嘈杂的喧嚣中显得如此微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略显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身影,从碱厂里面踉跄着跑了出来,正是胡老头。他手里没拿任何武器,只有一块刚刚出锅、还带着温热的、颜色略显灰暗的碱块。
他冲到人群前方,无视那些挥舞的农具,猛地将碱块高举过头,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老少爷们儿!看看!看看这是什么!这不是祸害,这是咱辽西自己熬出来的‘骨头’!”
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力量:“我老汉的儿子,就死在沈阳城!被日本人的刺刀捅死的!我守着这破厂子十几年,就想有一天,咱们中国人自己能造出东西来,不用再看洋人的脸色,不用再受日本人的气!”
他老泪纵横,指着碱块:“这玩意儿,糙是糙了点,可它是咱自己的!它能换来药,救受伤的弟兄!它能换来枪炮,打那些狗日的东洋鬼子!你们今天要是把它砸了,就是砸了咱们自己活命的指望,就是让地下的我儿子,让千千万万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乡亲们,寒心哪!”
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了一些,许多农民看着痛哭流涕的胡老头,看着他手中那块代表着无数心血和希望的碱块,脸上的愤怒被迟疑和触动所取代。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飞扬中,一支约莫二十余骑的骑兵队旋风般冲到碱厂门前,当先一人勒住战马,身形挺拔,目光如电,正是张汉卿!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扫视了一眼混乱的场面,最后目光定格在领头的郭老鼐身上,那眼神冰冷得让郭老鼐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怎么回事?”张汉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住了全场的嘈杂。
老葛立刻上前,简要将假钞泛滥、郭老鼐煽动民众冲击碱厂的情况汇报了一遍。
张汉卿听完,没有说话,而是大步走到人群前方,从怀里掏出几张新旧不一的流通券,又示意卫兵从旁边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贩那里拿来几张明显印刷低劣的假钞。
他将真钞假钞并排举起,朗声道:“乡亲们!我,张汉卿,今天就站在这里,跟大家说个明白!真的流通券,纸韧,墨沉,水印清晰!这些假的,”他猛地将假钞摔在地上,用军靴狠狠碾了几下,“是日本人印的,是汉奸散出来的!他们的目的,就是搞乱咱们的市面,毁掉咱们自己刚刚建起来的厂子,让咱们没药治伤,没子弹打鬼子,最后像牲口一样任他们宰割!”
他目光扫过人群,看到许多人脸上露出了恍然和羞愧的神色。
“你们受了损失,我张汉卿认!”他语气斩钉截铁,“所有手里有假钞的,三天之内,到县府登记,我按面值一半,用粮食或者真钞,给你们兑换!”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哗然,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和感激声。一半面值,在这乱世已是天大的恩情!
张汉卿抬手压下欢呼,目光如刀般射向面如死灰的郭老鼐:“至于你,郭老鼐!勾结日寇,散布谣言,煽动民众,破坏抗战根基!证据确凿,按《战时紧急惩治法》,就地枪决!”
“饶命啊!少帅饶命……”郭老鼐瘫软在地,涕泪横流。
两名卫兵上前,毫不拖泥带水地将其拖到一旁空地。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回荡在碱厂上空,也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所有的骚动、不满和疑虑,随着这声枪响,彻底烟消云散。
张汉卿走到胡老头面前,看着他手中那块碱,郑重地接过,高高举起:“乡亲们!这,就是咱们辽西的骨头!这碱厂,就是咱们打不垮、砸不烂的根基!只要咱们自己人心齐,鬼子也好,汉奸也罢,都奈何不了我们!”
“誓死追随少帅!”
“保卫碱厂!”
“打倒日本鬼子!”
震天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民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凝聚、点燃。
……
当张汉卿在锦西快刀斩乱麻,稳定人心的同时,义县指挥部里,于凤至和周濂也在为稳定经济而彻夜忙碌。
“夫人,少帅承诺兑换一半假钞,这……库房压力太大了。”周濂看着初步统计上来的假钞数额,忧心忡忡。
于凤至面前摊开着新设计的流通券图样,她眼神疲惫却明亮:“压力再大,信用不能垮。这是我们立足的根基。周先生,立即着手两件事:第一,动用我们所有的贵金属储备和一部分粮食,优先保障兑换,哪怕我们紧一紧腰带。第二,新钞的发行必须加快,防伪标记要更复杂,采用套印和暗记,让日本人短时间内难以仿制。”
她拿起笔,在新钞图样的角落,轻轻画了一个极细微的、融合了火炬与齿轮的图案:“还有,通知各集市,设立公秤公斗,严惩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者。我们要让百姓相信,在我们这里,买卖公平,人心如秤,绝不会让老实人吃亏!”
她的指令清晰而果断,周濂原本焦虑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她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比枪炮更强大的力量——一种能够凝聚人心、维系秩序的力量。
夜深了,于凤至终于处理完手头最紧急的事务。她走到窗边,望向锦西的方向。虽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但她能想象出张汉卿此刻必然是以他特有的、雷霆万钧的方式在解决问题。
她并不担心他的能力,只是……牵挂。这种牵挂,不同于以往对战友的关心,更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妻子对丈夫的担忧。
她轻轻摩挲着窗棂,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家里有我,你放心去。”她低声重复着自己送他离开时说的话,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清浅而坚定的弧度。
前方需要利剑斩除荆棘,后方则需要织锦稳固人心。他们各司其职,却又心意相通。这乱世风雨,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怕了。
锦西的枪声震慑了宵小,稳住了人心;义县的新钞图样和政令,则如同涓涓细流,开始修复被破坏的经济信任。然而,北满的黄显声再次发来密电,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峻——日军一支联队规模的部队,在装甲车的配合下,正试图强行突破他设置在边境线上的一处关键隘口。真正的钢铁洪流,正向他们脆弱的后背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