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夜,浩瀚而深沉。
月华被流动的乌云时遮时露,在墨色的江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一支庞大的舰队,正劈波斩浪,溯流而上。
舰船首尾相连,气势磅礴,船头悬挂的字大旗和乌程侯的号旗在夜风中狂舞,如同黑暗中跳动的火焰。
舰队核心,一艘体型硕大的楼船如移动的堡垒般破开水路。
船楼高处,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凭栏而立,正是江东猛虎孙坚。
他未着全甲,只穿了一件犀皮软铠,外罩猩红战袍,古铜色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更显刚毅轮廓。
江风带着水汽扑面,吹动他颌下如戟的短须,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睥睨天下的豪气与一丝隐忧。
主公,夜已深,江风甚寒,不如进舱歇息片刻。
老将程普走上前,将一件更厚实的锦缎披风轻轻搭在孙坚肩上,声音沉稳而关切。
孙坚摆了摆手,目光依旧锁定在东方无尽的黑暗处,仿佛能穿透这数百里水路,看到曲阿城下的硝烟。
德谋,我心如火焚,这点风寒算得了什么?
他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伯符年少,虽勇猛过人,但临阵经验终究欠缺。
那刘繇并非庸才,又得地方豪强支持,据城而守,久攻不下,士卒疲惫,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收到孙策那封字迹潦草、语气急切的求援信时,正在豫章郡整顿军务,消化新得之地。
信中提到攻坚的惨烈,兵力的损耗,以及刘繇军顽强的抵抗。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长子孙策,英武果决,最像自己,是他霸业寄望的所在,更是他心头之肉。
此刻爱子受挫,他恨不能肋生双翅,瞬间飞至曲阿城下。
伯符公子天纵奇才,偶遇挫折,亦是磨砺。
黄盖也走了过来,他声如洪钟,试图宽慰主帅。
如今主公亲率两万精锐,战舰如云,猛将如雨,此去必能以雷霆万钧之势,摧垮刘繇!届时,扬州定鼎,霸业可期!
这话说到了孙坚的心坎里。
他虎目之中精光暴涨,豪情再起:公覆所言极是!刘繇竖子,也敢阻我儿道路?
待我大军一到,定要叫他见识见识,何为江东猛虎之威!
他仿佛已经看到敌军溃败,孙策兴奋迎接他的场面,胸中块垒扫去。
然而,这股豪情之下,也潜藏着他固有的性格弱点。
因连战连胜而滋生的骄矜,以及对特定对手的轻视。
主公。
程普的谨慎让他再次开口,他指着前方逐渐收窄的江面,以及两岸那在夜色中如同魅影般的芦苇荡。
前方已近樊口水域,此地河道狭窄,利于设伏。
虽已遣使告知刘表乃借道东下,但那黄祖……与我军素有旧怨,江夏水师亦不容小觑,是否放缓行程,多派哨船探查两岸,以防不测?
孙坚闻言,浓眉一挑,脸上掠过一丝不屑:德谋,你太过谨慎了!刘景升,不过坐谈一客耳,徒有虚名,早已丧胆!
黄祖匹夫,屡败于我手,见我旗号,只怕早已胆寒,躲之不及,安有胆量前来捋我虎须?
他大手一挥,斩钉截铁,救兵如救火!此刻耽搁一刻,伯符便多一分危险!
传令全军,保持航速,阵型不得散乱,全速通过樊口!
主公!
黄盖还想再劝。
刘表虽弱,但狗急跳墙,不可不防啊!此地地势……
够了!
孙坚语气转厉,打断了他。
我意已决!休得多言!延误军机者,军法从事!
救子心切,加上对自身武力和军队实力的绝对自信,让他失去了最后的警惕。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讨董会盟时的状态,认为凭借一股锐气,便可冲破一切阻碍。
军令如山,庞大的舰队并未减速,也没有派出足够的斥候,就像一条被无形绳索牵引着的巨蟒,毫不犹豫地游入了樊口那越来越狭窄、幽暗的。
两岸的山势在夜色中显得愈发逼仄,茂密的芦苇荡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
乌云彻底吞没了月光,只有船上零星的火把,在黑暗中勾勒出船体模糊的轮廓,映照在漆黑的水面上,光影摇曳,更添几分诡异。
孙坚按刀而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期待着冲出这段水路后的豁然开朗。
他并不知道,就在那片死寂的芦苇深处,无数双充满杀意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船头的旗帜。
黄祖接到了刘表那道隐含杀机的命令,早已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
江夏最精锐的水卒,最善射的弓弩手,甚至从各营抽调的神射手,都已埋伏就位。
弓已拉满,箭已上弦,冰冷的箭簇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只待那一声进攻的号令。
当孙坚那显眼的楼船座舰,以及前军大部分船只,完全驶入伏击圈最核心、最狭窄的那段水域时——
咚!咚!咚!咚!
惊天动地的战鼓声,毫无征兆地如同滚雷般从两岸猛然炸响!
这鼓声是如此密集,如此狂暴,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也狠狠砸在每一个江东子弟兵的心头!
紧接着,仿佛是星河倒泻,无数火把在同一时刻被点燃、举起!
刹那间,原本黑暗的两岸被照得亮如白昼,映照出漫山遍野的字大旗和字将旗,以及旗下那密密麻麻、如同森林般耸立的弓弩手阵列!
放箭!
一声尖锐凄厉,充满了仇恨与杀机的号令,从岸上某处高高响起!
嗡——!
那是数以万计弓弦同时震动的恐怖声响!
下一刻,天空为之一暗!
密集得令人窒息的箭矢,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狂暴的金属暴雨,从两岸居高临下,铺天盖地般倾泻而下!
覆盖了江面,覆盖了每一艘船只,覆盖了每一个可见的活物!
噗嗤!噗嗤!噗嗤!
箭簇穿透牛皮蒙革的船帆,深深钉入木板,以及……毫不留情地钻入血肉之躯的声音,瞬间成为了这片水域的主旋律。
惨叫声、惊怒吼声、落水声、船只碰撞声、火箭引燃物品的噼啪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地狱的安魂曲!
许多孙军士兵甚至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之雨射成了刺猬,鲜血如同泼墨般溅洒在甲板、船舷和浑浊的江水中。
有埋伏!保护主公!
程普目眦欲裂,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惊惧而嘶哑变形。
他早已拔刀在手,舞动得密不透风,格挡开射向孙坚方向的流矢。
举盾!结圆阵!弓箭手,向两岸还击!
黄盖须发皆张,如同被激怒的雄狮,咆哮着指挥身边的亲兵侍卫,用巨大的盾牌迅速在孙坚周围组成一道临时的防护壁垒。
他自己也擎起一面铁盾,死死护在孙坚侧前方。
孙坚遭遇这毁灭性的突袭,最初的瞬间是惊愕,随即无边的怒火吞噬了他。
黄祖老贼!安敢设伏害我!
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咆哮。
一声,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古锭刀悍然出鞘,刀光在火光照耀下划出冰冷的弧线,将几支射到近前的箭矢磕飞。
他试图组织有效的反击,指挥船只向前猛冲,打破这个死亡陷阱。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舰队在这狭窄的水道中根本无法展开,首尾相接,互相挤撞,乱作一团。
岸上的伏兵占据绝对地利,箭矢如同无穷无尽,一波接着一波,毫不停歇。
更有无数的火箭划破夜空,点燃了船帆、桅杆和舱室,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进一步加剧了混乱和恐慌。
向前!向前冲!冲出去就是生路!
孙坚挥刀前指,声嘶力竭地呐喊。他知道,停下来只有被活活射死、烧死在这江心。
程普、黄盖、韩当等将领全都红了眼,身先士卒,护着孙坚的座舰,冒着如雨的箭矢,拼命向前冲击。
刀刃砍卷了,甲胄上插满了箭矢,鲜血浸透了战袍,他们依旧死战不退。
可是,黄祖的准备太充分了。
不仅两岸伏有重兵,在水道的前方出口处,数十艘艨艟斗舰和走舸早已横亘拦截,组成了坚固的水上防线,乱箭、滚木、礌石如同冰雹般砸向试图突围的孙军船只。
战斗惨烈到了极致。
江东子弟虽然骁勇,但在这完全被动挨打的地形下,空有一身武艺却无处施展,只能成为敌人练习射术的活靶子,伤亡数字以惊人的速度攀升。
江水被染成了骇人的暗红色,水面上漂浮着无数尸体和破碎的船板。
在程普、黄盖等人拼死血战下,孙坚的座舰终于艰难地冲到了距离前方拦截线不足百步的地方,甚至已经能看到敌方舰船上士兵那狰狞的面孔。
希望,仿佛就在眼前!
孙坚见状,精神大振,他猛地挣脱些许盾牌的护卫,跃上船楼更高处,挥动古锭刀,想要做最后的动员,激励士气一举突破!
将士们!逆贼伏兵已竭!随我杀出……
就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护卫因他猛然起身而出现一丝微小空隙的瞬间——一支来自岸边某块巨石之后、蓄势已久、力道万钧的冷箭,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抓住了这电光石火的机会!
它悄无声息地穿越混乱的战场,避开了交错的人影和盾牌,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精准无比地射向了那个醒目的红色身影!
噗——!
一声沉闷而恐怖的利器入肉之声,掩盖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孙坚身躯剧烈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后续的话语戛然而止,化作喉咙里一阵意义不明的声。
他手中的古锭刀再也握持不住,一声掉落在甲板上。
他下意识地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脖颈间那突然多出来的一截颤抖的箭羽,鲜血正顺着箭杆疯狂涌出,迅速染红了他胸前的衣甲。
他那双曾经燃烧着雄心与斗志的虎目,光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黯淡。
充满了极致的惊愕、滔天的不甘,以及……对未竟霸业和无缘再见的爱子的深深遗憾。
主……公……!!!
程普与黄盖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撕心裂肺、如同杜宇啼血般的悲嚎!
两人不顾一切地扑上前,黄盖用庞大的身躯死死挡住可能继续射来的冷箭,程普则颤抖着扶住孙坚那开始失去力量、缓缓软倒的雄躯。
江东猛虎,竟就此陨落!
陨落在这他视为坦途的樊口,陨落在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敌人手中,陨落在一支不知来自何处的冷箭之下!
主帅骤然阵亡,如同抽掉了全军的脊梁。
残存的孙军将士士气瞬间崩溃,陷入了更大的混乱和绝望。
撤!快撤!保护主公遗体!
程普老泪纵横,嘶哑着喉咙下达了最痛苦的命令。
黄盖如同疯魔般,挥舞铁戟,咆哮着断后。
一场更加血腥惨烈的突围战开始了。
幸存下来的江东将士,怀着无尽的悲愤和复仇的火焰,用血肉之躯杀开一条血路,拼死抢回孙坚的遗体,在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后,才终于摆脱了黄祖军队的追击,带着残破的船队,向下游溃退而去。
江风依旧在呜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气。
江面上,烈焰仍在燃烧,映照着漂浮的尸骸和破碎的旗帜。
樊口一役,不仅葬送了一代枭雄的性命,更彻底撕裂了东南的格局,点燃了孙氏与刘表、黄祖之间永不熄灭的血仇之火。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大江两岸。
襄阳城内的刘表,在得到捷报后,终于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暂缓那紧绷已久的神经。
而在遥远的曲阿城下,那个名叫孙策的年轻人,即将迎来他人生中最黑暗、最沉重的时刻,以及一条被鲜血与仇恨铺就的、通往未来霸主宝座的荆棘之路。